《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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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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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纵马朝她冲过去,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她,直打得姑娘跌倒在地,躺在泥地上一动不动。埃斯特万跳下马来,摇了摇她,等她恢复知觉后便又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一泄而出。
    “他是谁? 告诉我他叫什么,不说就宰了你! ”他说。
    “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她哭泣着说。
    埃斯特万‘ 特鲁埃瓦知道女儿也具有他那股子犟劲儿,用这种办法甭打算从她嘴里掏出半句话来。他发现和过去一样,自己对女儿的惩罚又过头了。于是把女儿举到马上,一起回家。克拉腊和用人们有的是出于直觉,有的是听见了狗吠声,都知道出事了,打开所有的灯,站在门IZl 等着。只有一个人没露面,他就是伯爵。伯爵趁乱收拾好行囊,套上马车,悄悄溜到镇上的旅馆去了。
    “你在干什么啊,埃斯特万,上帝啊! ”克拉腊见女儿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大声喊了起来。
    克拉腊和佩德罗第二把布兰卡架到床上。管家面色煞白,一句话也没说。克拉腊给女儿洗伤口,在淤血的地方敷上了沾了凉水的纱布,低声细语地劝她安静下来。然后,让她歇息歇息,自己去找丈夫说话。埃斯特万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狂怒地来回走动,用鞭子抽打着四壁,用脚踹家具,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一见克拉腊,他就把满腔怒火全都发泄到她身上,责怪她养了布兰卡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说布兰卡一不信教,二无原则,像个放荡的无神论者,更可恶的是她没有丝毫门第观念。要是跟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干这种事也还罢了,偏偏找了个乡巴佬、笨蛋,你看他,脑袋发热,游手好闲,哪有一丁点儿好地方!
    “当初我早就说过,该把他宰了! 他敢和我的女儿睡觉! 我发誓非找到他不可。抓住他,就把他骟了,割掉他的球蛋! 哪怕这是我今生今世干的最后一件事。我以妈妈的名义发誓,非让他为来到人世后悔不可!”
    “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干的事你全干过。”克拉腊抓个空儿打断他说,“你不也跟门第不同的没出阁的姑娘睡过觉吗? 要说不同,他是出于爱情。布兰卡也是。”
    特鲁埃瓦惊呆了,两眼盯住克拉腊。一时间他的怒火好像消了点儿,只觉得自己被人耍弄了。紧接着,一股热血直往上撞。他怒不可遏,挥起拳头照妻子的脸就是一下,打得她倒退几步撞到墙上。克拉腊一声没喊就昏了过去。埃斯特万好像噩梦初醒,马上跪到她的身旁,一边哭一边低声劝解,求她原谅。他用只在私下里才使用的亲昵称呼叫克拉腊醒来。只有克拉腊才是他唯一至关重要的人,即使在共同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也没对她失过礼,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动手打她。他把克拉腊抱起来,心疼地把她放在扶手椅上,拿过一条湿手巾敷在她的额上,劝她喝点儿水。最后,克拉腊睁开了眼睛。她鼻子里直往外冒血,一张嘴吐出了几颗牙齿。牙齿掉在地上,一丝带血的唾沫顺着下巴和脖子直往下淌。
    克拉腊一旦能站起身来,就一把推开埃斯特万。她费力地站着,尽力挺直腰杆走出办公室。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站在门口。看见她一侧歪,便马上扶住了她。克拉腊看见他在身边,不顾一切地把肿胀的脸靠在他的胸前,失声痛哭起来。在她生活最困难的时刻,这个男人总是待在身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的衬衣上染上了鲜血。
    从此,在克拉腊的后半生,没再和丈夫说过话;并不再使用丈夫的姓;从手指上摘下二十多年前屠夫一刀砍死巴拉巴斯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埃斯特万给她戴上的精工打制的金戒指。
    两天后,克拉腊和布兰卡离开三星庄园返回京城。埃斯特万又委屈又生气,他觉得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永远破碎了。
    佩德罗第二把女主人母女俩送到车站。从那天晚上起,没再见到过她们。他一直沉默寡言,躲开大家。他把母女二人安顿在车厢里,手里拿着帽子,低垂着眼睛,不知如何道别。克拉腊拥抱了他。开始他还很拘谨,有些慌乱,但很快就顺从了自己的感情,居然怯生生地用胳膊搂住她,在她的头发上印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吻。两个人最后一次隔窗相望,眼睛里噙着泪水。忠实的管家回到自己的砖瓦小屋,把仅有的一点儿东西裹成一个包袱,用手帕包起多年来干活儿积蓄下的一点儿钱,离开了庄园。特鲁埃瓦看他与雇工们分手告别,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他本想挽留他,对他说这件事与他无关,为了孩子的过错犯不上丢掉工作,丢掉朋友,冒险弃家出走。
    “找到儿子之前,我不愿意待在这儿,东家。”这是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在催马上路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我是多么孤独啊! 当时我还没料到孤独会一直伴随我度过后半生,而我身边唯一的人会是一个性情古怪、无拘无束的外孙女儿,她和罗莎一样也长了满头绿发。不过,这是几年后的事了。
    克拉腊走后,我环顾四周,看到在三星庄园有许多生面孔。老伙伴儿有的与世长辞,有的远走高飞。我失去了妻子、女儿。和儿子的接触也极少。母亲、姐姐、好心的老奶奶、老佩德罗.力口西亚相继去世。我又想起了罗莎,她给我留下了永世难忘的痛苦。在我身边干了三十五年的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也指望不上了。我真想大哭一场。泪珠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我用手抹掉,眼泪继续涌出。“全都滚他妈的蛋! ”我在屋角里怒吼着。我在几间空房子里转来转去,走进克拉腊的卧室,在衣柜和抽屉里寻找她用过的东西,放在鼻子前,嗅嗅那股淡淡的干净衣服的气味儿,哪怕短暂的一刻也好。我躺在她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抚摸着她留在梳妆台上的物件,内心感到深深的惆怅。
    这些事都怪佩德罗·加西亚第三。为了他,布兰卡从我身边走开;为了他我和克拉腊吵了一架;,为了他,佩德罗第二离开了庄园;为了他,雇工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背后嘀嘀咕咕。他向来就是个捣蛋鬼,一开始就该把他一脚踢开。为了顾全他父亲和祖父的面子,事情才拖了下来,结果这个混账瘪三夺走了我在世上最心爱的东西。我到镇上的侦缉队买通了几个军事警察,请他们帮我找到他。我吩咐他们不要把他关进监狱,要不声不响地把他交到我手里。我在酒吧间、理发馆、俱乐部、“小红灯”妓馆放出风去,谁把他交给我,谁就能得到一笔奖赏。
    “当心点儿,东家。千万不要私下处决他。您看,现在和桑切斯兄弟那会儿不大一样了。”有人提醒我说。可我听不进去。对这种事法院能干什么? 什么也干不成。
    大约平平安安地过了半个月。我在庄园里四处转悠,跑到邻近庄园里,监视雇工们的行动。我确信是他们把那小子藏起来了。我提高了悬赏金额,吓唬军事警察说:你们这样无能,我叫人撤你们的职。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每过一刻,我的火气就增长十分。我开始酗酒,一辈子没这样喝过,结婚之前也没有。我睡不好觉,又梦见了罗莎。一天夜里我梦见我像打克拉腊那样打了罗莎。她的牙齿也滚落在地上。我大声叫喊着醒了过来。我孤身一人,谁能听见我的叫声呢? 我沮丧透了,不再刮胡子,不再换衣服,大概连澡也不洗了。吃起饭来,嘴里一股苦胆味儿。我用手猛砸墙壁,连指关节都敲破了。为了驱散心头郁结的怒气,我纵马狂奔,累死了一匹马。在那些日子里,谁也不敢接近我,女仆上饭时都浑身打哆嗦,惹得我火气更大。
    一天,午睡前我正在走廊上吸烟,来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他一声不吭地站在我面前。他叫埃斯特万·加西亚,是我的孙子,可当时我不知道。只有现在,他一手制造了那么多恐怖事件,我才知道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也是佩德罗第二的姐姐潘恰·加西亚的孙子。说真的,我连她都想不起来了。
    “你想干什么,毛小子? ”我问那孩子。
    “我知道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哪儿。”他回答说。
    我猛地一跳,带翻了屁股下面的藤椅,一伸手抓住那个孩子的肩膀,不住地摇晃他。
    “在哪儿? 那个坏蛋在哪儿? ”我喊道。
    “您会给我赏钱吗,东家? ”那个孩子惊恐地低声说。
    “会给你的! 不过,首先我得看看你是不是骗我。走吧,带我到那个缺德鬼那儿去! ”
    我抄起猎枪,和他一起出来。那个孩子说,佩德罗第三躲在雷布斯的锯木厂里,离三星庄园有几英里远,得骑马去。我怎么没想到他会躲在那儿呢! 那可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每年到那个季节,德国人开的锯木厂关门歇业,而且离各条大道都很远。
    “你怎么知道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那儿? ”
    “除了您,谁都知道,东家。”他回答说。
    我们催马小跑前进,这一带不能奔跑。锯木厂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不能硬催牲口跑得太猛。爬坡的时候,马蹄叩打在青石上,直冒火花。我想,在闷热寂静的晌午,马蹄声大概是仅有的声音了吧,走进树林,景色大变。一行行树木枝叶交错,遮住阳光,凉快多了。土地像松软的发红的地毯,马蹄一踩上去,就轻轻地陷了进去。当时,周围一片宁静。那个孩子骑着马走在前面。马上没有备鞍,他把身子贴在马背上,人和马仿佛结成了一体。我满腔怒火,闷声不响地跟在后边。我感到一阵阵悲伤,伤感超过了长时间郁结的愤怒,超过了对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仇恨。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们远远看到锯木厂矮矮的工棚了。工棚在一片林中空地上散落成半圆形。那浓烈的木材味儿和松树味儿竟弄得我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周围的景色、森林和悄然无声的气氛把我惊呆了。这种状态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你在这儿等着,看好马,别动地方! ”
    我下了马。那个孩子接过缰绳。我端起猎枪,伏着身子往前走。我觉不出自己是六十岁的人,砸坏的老骨头也没有发疼。我一心只想复仇。从一间工棚里冒出一缕轻烟,只见门前拴着一匹马。我心里想佩德罗第三准在里面。我兜了个圈子,朝工棚走去。我急得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心中盘算着不能一枪把他打死,那太便宜他了,高兴劲儿一下子就会过去。我等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把他碎尸万段的滋味,当然也不能让他跑掉。他比我年轻得多,如果不能出其不意打中他,我就会完蛋。衬衣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眼睛里蒙着一层薄雾,可我觉得自己力大如牛,像个二十岁的人。我悄悄地爬进工棚,心跳得像打鼓。我走进一个宽大的库房,地上满是锯末。里边有几个大木槽,还有几台机器,盖着防灰尘用的草绿色帆布。我躲在木槽中间向前逼近,忽然看到了他。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正躺在地上,头枕着叠起来的毯子睡着了。他身旁有几块石头,上面架着一小堆炭火和一个烧水用的罐子。我吃惊地停住脚步,压住满腔仇恨,仔细地观察他,我要把他那张黑脸膛永远记在心间。他的五官还像个孩子,胡须似乎是化装的。这个浑身是毛的小子长得普普通通,真不明白我女儿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他大概二十五岁左右,可是看他睡觉的样子还像个孩子。我极力控制着发抖的双手和上下打颤的牙齿,举起猎枪,朝前走了两步。离他太近了,不用瞄准就能把他脑袋打开了花。我还想等几秒钟,静一静心。就这么一犹疑,坏了事了。我估计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整天东躲西藏,练就了一副好耳力,凭下意识感到了大祸临头。刹那间,他大概清醒过来,只是还闭着眼睛,浑身肌肉、肌腱绷得紧紧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跳,跳出离我子弹打中的地方一米多远。我没来得及再瞄准,他一弯腰,捡起一块木头扔了过来,正好打中我的猎枪。枪被打出老远。记得我当时一看枪飞了,吓得浑身一颤,但马上又发觉他比我更害怕。我们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喘着粗气,都等着对方先动手,然后跳过去。这时候,我瞥见一把斧头。斧头离我很近,一伸手就能够着。我没再多想,顺手抄起了斧子。我举起斧头,从五脏六腑发出一声粗野的号叫,朝他猛扑过去,打算一下子把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斧子在空中寒光一闪,落在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身上。一股鲜血溅到我脸上。
    在最后一瞬间,他举起胳膊抵挡斧头,斧刃齐刷刷地削去他右手的三个指头。我用力过猛,身子往前一栽,跪在地上。他把手抵在胸前,跳过木槽和散在地上的圆木,跑了出去。找到坐骑,飞身跳上马背,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消失在松树的阴影中,背后留下一溜血迹。
    我趴在地上呼呼地直喘气,几分钟后才平静下来。知道没能杀死他,我第一个反应是感到轻松多了。一感到溅在脸上的热血,仇恨顿然消失。我竭力思谋杀死他的原因,好为这次暴力行动找到理由。这股凶暴劲儿几乎把我憋死,憋得我胸膛要炸裂开来,耳边嗡嗡直响,眼前一层雾气。最后,我站起身来,可又开始战抖,往前走了两步,头晕目眩,呼吸不匀,跌坐在一堆木板上。我觉得大概要昏过去了,心脏像发疯的机器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过了多长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最后,我抬起头,站立起来,寻找那支猎枪。
    埃斯特万·加西亚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瞅着我。他捡起砍断的手指,像一把血红的芦笋,拿在手中。我觉得胃部一阵痉挛,满嘴酸水,吐得靴子上尽是脏东西,而那个孩子却无动于衷地笑了笑。
    “扔了它,不知脏净的小兔崽子! ”我一边喊着一边打了他手一下。
    手指头掉在锯末上,染红了锯末。
    我拾起猎枪,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下午的新鲜空气和松树的剌鼻香味扑面而来,我才又回到现实之中。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气。周身疼痛,两手麻木,费力地朝我那匹马走去。那个孩子紧跟在我后面。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我们摸黑返回三星庄园。森林里十分难走,坐骑在乱石和荆棘丛中磕磕绊绊。所经之处,树枝不住打头碰脸。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为自己的暴力行为感到惶惑和后怕。幸亏佩德罗第三逃脱了,如果他倒在地上,我相信我会像起初想给他脑袋上一枪那样,用斧头把他砍死,把他碎尸万段,剁成肉酱。
    我知道人们说我什么。比如,他们会说我一生中杀过一个人或几个人,把有些农民的死也算到我的账上。这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承认下来也没什么要紧。到我这把年纪,说出这种事也不会怎么样。我已经是土埋脖梗子的人啦。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只有那天,我曾经举起斧头,扑向佩德罗·加西亚第三。
    到家已是半夜时分。我吃力地从马上下来,向凉台走去。我完全忘记了那个孩子跟在我后面,因为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当我觉出有人拉我衣袖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
    “您不给我赏钱啦,东家? ”
    我给他一巴掌,转身走了。
    “对告密的叛徒不给赏钱。哼! 刚才的事不许你说出去! 懂吗? ”我吼叫了一句。
    我走进宅院,径直拿起瓶子喝了口酒。白兰地在我喉咙里发烫,身上恢复了一点热气。随后,我躺在沙发上,大声喘气。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头有点晕。我用手背揩干从双颊上滚落的泪水。
    埃斯特万·加西亚被关在门外,和我一样,气得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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