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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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之家 作者:[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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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的时候不用手指而用小刀把橘子皮削成一朵花时一点儿也不惊奇;听到他用法语熟练地引用法国诗人和哲学家的警句时,一点儿也不惊讶,这个人就是克拉腊。克拉腊每次见到他,都要问他叫什么;每当看见他穿着丝绸晨衣朝自家的浴室走去时,她总是惶惶不安。布兰卡则不同,她和法国人在一起觉得挺开心,这下她便有机会穿着华美的衣服在人前炫耀了。她精心梳理头发,用英国餐具和银烛台装饰餐桌,心里非常激动。
    “至少他把我们从野人生活中拉了出来。”她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伯爵雍容的风度没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还是毛丝鼠。他想,我他妈的怎么没想到鞣制毛丝鼠皮呢? 这么多年来只知道养那些倒霉的母鸡,一闹痢疾就死一大群;还养了那么多头母牛,挤一公升奶得用一公顷的青草和一盒子维生素药片喂牛,还弄得到处是苍蝇、牛屎。克拉腊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对养毛丝鼠没有什么热乎劲儿。克拉腊是出于人道的考虑,她认为,养了毛丝鼠再剥它的皮实在太残忍了。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则是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人养老鼠。
    一天晚上,伯爵抽着一支专门从黎巴嫩带来的东方卷烟,正如特鲁埃瓦说的,谁知道这个国家在哪儿! 阵阵浓郁的花香从花园飘过来,在室内弥漫。伯爵走到凉台上散了一会儿步,用眼睛量了量绕着主人住宅的庭院的面积。眼望着慷慨大度的大自然,激动得长长舒了口气。在地球上这个被人遗忘的国度里,汇集着大自然创造的各种美景,有高山峻岭,有汪洋大海,有平坦的谷地,有峻峭的山峰,有清澈的流水,还有温驯的动物。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散步,决不会突然蹿出毒蛇或饥饿的猛兽。也没有满腔仇恨的黑人或没有开化的印第安人。真可谓尽善尽美! 为了做生意,他跑遍异国他乡,为配制春药采购鱼翅;还收购医治百病的人参、爱斯基摩人雕刻的人像和经过防腐处理的亚马孙河锯鱼以及给贵夫人做大衣用的毛丝鼠皮。他三十八岁了,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觉得,最后总算在这块土地上找到了乐园,可以和几位质朴的同伙儿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开办几家买卖。昏暗中,他坐在一棵树干上吸烟。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一晃,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有贼。”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一带,土匪跟猛兽一样是不会出现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隐约看出是布兰卡。只见她把腿伸出窗户,像只猫似的顺着墙滑下来,轻轻落到绣球花丛中间,没有一点声响。姑娘一身男子打扮,护院狗已经认识她了,不必再赤身走路。让·德·萨蒂尼看见她躲在房檐和大树的黑影中渐渐走远了。他想跟踪过去,又害怕猎狗。心想一个姑娘家半夜跳墙出去,不必跟踪也知道她到哪儿去了。他有点担心,刚才看到的这件事会破坏他的计划。
    第二天,伯爵向布兰卡·特鲁埃瓦求婚。埃斯特万没工夫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把她的恬静温顺和往桌上摆放银烛台时的高兴劲儿理解成是爱情的表示。他觉得很满意,终日无所事事、体弱多病的女儿居然能高攀上受众人追逐的美男子。“他看上她什么啦? ”他迷惑不解地暗问自己。他对求婚者表示:这件事还要同布兰卡商量商量,不过据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甚至表示欢迎加入特鲁埃瓦家族。当时女儿还在学校里教地理课,埃斯特万让人把她找回来。他把女儿叫到办公室,关上房门。五分钟后,房门猛地被打开了。伯爵看见姑娘满脸通红地走出来。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要是换上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便会立刻收拾行囊,搬到镇上某家旅店去住。但是,伯爵告诉埃斯特万,只要给他时间,他肯定能赢得姑娘的爱情。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说,只要他认为必要的话,尽管留在三星庄园做客好了。布兰卡一句话也没说,可从那天起不再和他们一起同桌吃饭,一有机会就让法国人知道她不喜欢他。她收起节日盛装和银烛台,小心翼翼地想法儿躲着他。她告诉爸爸,要是再提起婚事,她马上就搭乘火车赶回首都,重新到学校去念书。
    “你要改变主意啦!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大声吼道。
    “我信不过他。”她回答说。
    那一年,孪生兄弟来到三星庄园,气氛才大大缓和下来。他们给充满压抑气氛的大宅院带来一股清新欢乐的微风。尽管法国贵族小心翼翼地努力博取两位青年的好感,但无论是海梅,还是尼古拉斯,都不欣赏他那一套魅力。他们嘲笑他的气派、他那双男不男女不女的鞋子以及他的外国姓。让·德·萨蒂尼毫不在乎。最后,他那副好脾气还是征服了两个年轻人。到暑假后期,他们便能和睦相处,甚至联合起来说服布兰卡,让她别再固执己见。
    “你都二十四岁啦,姐姐,真想当一辈子老处女? ”他们说。
    他们鼓动姐姐剪短头发,按杂志上流行的式样做衣服。可她对奇装异服毫无兴趣。农村里尽是尘土,穿上就毁了。
    这对双胞胎性格迥异,简直不像亲兄弟。海梅身材高大魁梧,性情腼腆,好学不倦。作为寄宿生,他不得不接受严格的教育,通过体育活动练出一身运动员的肌肉。其实,他认为体育活动消耗体力,没什么用处。让.德·萨蒂尼整天上午拿着棍子追小球儿,把球儿打进一个窟窿里去。海梅不明白,他干吗用那么大的劲头儿打球,用手放进去岂不更省事吗? 那个时期,他就已经暴露出一些怪癖,在他一生中这些毛病还有所发展。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身边喘气;不愿意和人握手;不喜欢别人问及他个人的私事;也不愿意别人向他借书或给他写信。这些怪癖都影响到他与别人的交往。但他并不孤单。只要跟他待上五分钟,你就会发现,他为人慷慨大方,淳厚朴实,而且十分温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关心别人远远胜过对别人的索求,还很爱动感情。在三星庄园,雇工们管他叫“少东家”,有什么事总爱找他帮忙。海梅听他们说话时往往不置可否,只哼哼哈哈地搭两句腔,然后转身一走。可是问题不解决他决不罢手。妈妈说他性情孤僻,从小起就不让人对他表示抚爱。很小的时候,他的举止就很古怪,有几次,他竟把身上穿的衣服脱下来送给别人。在他看来,爱动感情,容易激动,都是自卑感的表现。只有和小猫小狗在一起,他才能丢掉过于拘泥的性格。他和小动物一起在地上打滚,抚摸它们,往它们嘴里喂东西,搂着小狗睡觉。只要没人看见,他同样爱和幼童玩耍。不过,当着别人的面,他还是愿意扮演孤独的男子汉的角色。在英国学校就读十二年,也未能培养出动辄发怒的脾气,尽管人们认为这是绅士的最佳派头。他对政治很有兴趣,父亲要他成为律师,他不愿意。母亲对他更了解,劝他去当医生,好帮助穷人。他接受了母亲的劝告。童年时期海梅常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三一起玩耍,但是直到那一年他才真正佩服起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来。布兰卡牺牲了两次在河边幽会的机会,让弟弟和这个年轻人相会。他们谈起正义、平等、农民运动和社会主义。布兰卡不耐烦地听着他们谈论,巴不得他们赶快谈完,好让她和恋人单独在一起。这种友谊把两个年轻人联结在一起,至死不渝。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
    尼古拉斯长得漂亮,像个大姑娘。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光滑细嫩的皮肤。他长得又瘦又小,像狐狸一样狡猾、敏捷。尼古拉斯生性聪敏,同时办一件事,他可以毫不费劲地超过哥哥。他发明了一种游戏,专门捉弄哥哥。无论谈什么问题,他都提出反对意见,熟练准确地引经据典,说得海梅只好服输,承认自己错了。
    “你真的相信我是对的吗? ”尼古拉斯最后问哥哥。
    “是的,你说得对。”海梅嘟哝着。他性情耿直,不会胡搅蛮缠。
    “啊! 我太高兴了! ”尼古拉斯喊道,“现在我再来证明一下你说得有道理,是我错了。我来告诉你是什么理由,你要是聪明一点儿,本来也能说出这些道理。”
    海梅耐住性子,揍了他几下,可马上又后悔不迭。他比弟弟强壮得多,就凭身上的力气,也不该动手打他。在学校里,尼古拉斯也爱耍小聪明,招惹别的同学。遇上对方要动武,他就叫哥哥出面打架,自己站在后边呐喊助威。海梅习惯于袒护尼古拉斯,他认为替他挨打、代他完成作业、为他圆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除了追逐女人外,尼古拉斯青年时期的主要兴趣是发扬克拉腊预卜未来的本领。他买了许多有关秘密会道门、占星术等书籍。那一年,他突然想起要揭开奇迹的秘密,于是买了本普及版的《使徒行传》。整个夏天,忙着为精神领域中最神奇的事迹寻求世俗的解释。妈妈嘲笑他。
    “你连电话是怎么回事都不懂,孩子,”克拉腊说,“怎么会明白什
    么是奇迹呢? “
    两年前,尼古拉斯对超自然事物开始发生兴趣。每逢周末就离开学校,到旧磨坊去找默拉三姐妹,跟她们学神秘学。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天生没有明察秋毫和遥感事物的能力,只能摆弄一下星象图、塔罗牌和中国筷子。事情总是由一件引出另一件,在默拉姐妹家里他认识一位叫阿曼黛的漂亮姑娘。阿曼黛比他略大一些,教他学习瑜伽和针灸。尼古拉斯运用这些办法能治疗风湿病和其他一些小毛病。他哥哥学习了七年之后,用传统医疗办法也未必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年夏天,他二十一岁,在乡下闲得发慌。哥哥紧盯着他,不许他欺负周围的姑娘。海梅自封为三星庄园姑娘们贞操的卫士。尽管如此,尼古拉斯还是想尽办法用当地人从未见过的浪子的手段勾引了几乎所有的姑娘。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研究奇迹,学习妈妈用意念的力量挪动盐瓶的本领,给阿曼黛写火热的情诗。阿曼黛收到这些情诗后,加以修改、润色,再寄回来。尼古拉斯照样诗兴不衰。
    总统选举前不久,老佩德罗.力口西亚去世了。政治运动震撼全国,火车载着候选人,从北到南穿过全国。他们带着协助竞选的全班人马,从车尾探出身子,用同样的姿势向大家致意,向大家许下同样的诺言。他们手举旗子,摇动着无伴奏合唱团使用的花铃,使用高音喇叭,搅乱了田野的寂静,吓得牲畜到处乱跑。这个老人活得太久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焦黄的皮包着一堆酥脆的骨头。他那张脸活像一条打褶的饰带。走起路来浑身骨节咔咔乱响,就像敲击响板一样。牙掉光了,只能吃婴儿吃的土豆羹。耳朵聋,眼睛瞎,却从未失去辨别事物的能力,对过去和眼前发生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黄昏时分,他坐在藤椅上与世长辞了。他喜欢坐在农舍的门槛上,通过气温的细微变化、院子里的声音、厨房里的动静以及母鸡的叫声,感知黄昏的到来。就在农舍的门口儿,他离开了人间。当时,只有他的重外孙埃斯特万·加西亚坐在他脚下。这孩子十来岁了,正用钉子扎一只小鸡的眼睛。他是另一个埃斯特万… 力口西亚——即东家的私生子,只有他用了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东家的姓——的儿子。除了这个孩子以外,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的来历和起名字的原因。他奶奶潘恰·加西亚临死前对他说了一件事,在他童稚的心灵中种下了祸根。她说,如果他父亲处在布兰卡、海梅和尼古拉斯的位置上,就可以继承下三星庄园。如果愿意的话,还可能当上共和国总统。那一带地方到处是私生子或不知其父的婚生子。大概只有他从小就仇恨自己的姓氏。他被仇恨折磨了一生,他恨东家,恨被东家诱奸的祖母,恨作为私生子的父亲,恨他自己无法挽回的乡巴佬的命运。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庄园众多的孩子当中认不出他来,他不过是在学校里唱国歌、圣诞节排队领礼物的普通孩子中的一个。东家记不得谁是潘恰·加西亚,记不得和她有过一个儿子,更记不得还有这么一位仇恨他的奸诈的孙子。这个孩子时常远远地观察他,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声音。夜里睡不着觉,就设想东家和他的子女们得了种种可怕的疾病或遭受了灾祸,死得精光,他继承了财产,把三星庄园变成了他的王国。后来,他知道通过继承的办法什么也拿不到手,可还是一辈子没有丢掉这种幻想。他责怪特鲁埃瓦给自己安排了这么卑贱的地位,使自己吃了大亏。甚至到后来他爬上了高位,掌握了所有人的命运后,对此还是耿耿于怀。孩子发现老人有些异常,走过去碰了碰老人,佩德罗·加西亚的身体晃了一下,像一口袋骨头似的跌倒在地上。瞳孔上蒙着一层白翳,使他二十五年来看不见光明。埃斯特万·加西亚拿起钉子,想要刺他的眼睛。恰好在这时候,布兰卡赶到了,一把把他推开。但是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坏蛋竟是她的侄子,几年后给她全家带来一场悲剧。
    “我的上帝,老人家死了! ”布兰卡俯在老人蜷缩的身体上呜咽起来。她小的时候,老人给她讲过许多故事,还保护她和佩德罗第三偷偷的恋爱。
    人们为老佩德罗·加西亚守了三天灵之后把他安葬了。守灵期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吩咐下来,千万别怕花钱。大家把老人的遗体放进一副粗糙的松木棺材里。老人穿着节日服装,就是他在结婚、投票或者圣诞节领取五十比索的时候穿过的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他仅有的那件白衬衣,人一上岁数,身体也萎缩了,衣领显得太大了。给他打上黑色领带,扣眼儿上别了一朵红色石竹花,逢年过节他总是这副打扮。下巴上系了一条围巾,黑帽子扣在头上。生前他说过多次,要摘下帽子向上帝致意。老人没有鞋,克拉腊拿出一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鞋子给他穿上。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老人不是光着脚走向天堂的。
    让·德·萨蒂尼对葬礼兴致勃勃,从行李中取出照相机和三角架,为死者拍了很多照片。家人认为他这样会摄走老人的灵魂,为了保险起见把胶卷给曝了光。全地区的农民都来为老人吊丧。佩德罗·加西亚活了一百年,同当地许多老乡都沾亲带故。那个岁数比他还大的巫婆带来本部落的几个印第安人。她一声令下,印第安人便开始为死者哭丧,一直哭到三天守灵结束。人们聚集在农舍周围喝酒,弹吉他,盯着烤肉。还有两位神父骑着自行车赶来为佩德罗·加西亚的亡灵祝福并主持丧葬仪式。其中一位是大个子,肤色红润,操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他是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听说过他的名字,本来打算不放他进庄园。克拉腊劝他说,现在不是把政治宿仇置于农民的宗教热情之上的时候。她说:“至少他能做点儿事,把灵魂安排妥当。”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被说服了,对马利亚神父的到来表示欢迎,并邀请他和他的同伴住在家里。同来的另一位神父一直不开口,歪着个脑袋,两手搭在一起,眼睛老是看着地面。东家为老人去世感到十分悲伤。老人冶住了蚁灾,救活了庄稼,帮助他死里逃生。他要大家把这次葬礼当成一件大事永远铭记在心。
    两位神父把雇工和奔丧的人叫到学校里,重温被遗忘的福音书;为佩德罗.加西亚亡灵的安息做弥撒。然后,回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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