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门口不得入内,嬷嬷丫鬟们搀着主子下车,为其戴上绒帽披上斗篷。送进门后,按惯例留在了园外。
清芷见此情状不由暗哂,看来这皇帝真有几番心思,连权臣贵胄的奴仆都不让进。是恐污了皇后的亲净地,还是担心自身安危,怕是不得而知。
进了园,眼未到笑先闻,处处都是笑语欢声。如莺歌燕语,又如银铃玎当,清脆悦耳。
衣香鬓总,美髻华服,热闹无比。
女子或成堆笑侃,或三五结伴徐行。言谈动作间银钗玉钏轻摇,煞是招眼,道不尽富贵风流之态。
清玉一进门就四处扫看,终于在远处石桥上看到了被众女簇拥着的宁云嬟。
遂露出一丝笑意,欲抬脚前去,忽又想不过,偏头嘱了清芷。
“梅园不比国公府,皇上和娘娘在这里均有别院,时来休憩小住,这误闯了哪一处都不是小事。要是真惹了祸事,上头又成心怪罪,侯府不仅保不了你,恐还会受你牵累。你可得打起十二分心思,跟着兰姐儿就是,切勿像在国公府那般到处乱撞了。”
见清芷重重点了点头,一副小心谨慎模样,清玉这才放了心,扔下一句,“我去那头找表姐,你们自己玩吧。”就翩然而去。
“表姐?这都隔了两代,也亏她叫的出口。”清兰见人走远了,冷不丁冒出一句嗤语。
“她要叫自随她去,范不着为这事气闷。”
清芷来之前就存了心思,想那郭琳环必会前来凑番热闹,原打算碰了面再叙叙。可这逡巡半天也没见着人,遂有些失望,只得作罢。
又见这园内小桥流水,石山林立,各式冬花盆景遍布四处,南天竹,一品红,小苍兰,四季海棠等品种繁多。可这瞅来瞅去,就是没有她最想看到,也是此行目的所在,赏梅节所要赏的梅花。
清芷疑惑不解,问了清兰。
清兰笑了笑,神情老道,口吻熟稔道:“这赏梅节办了有十来载,能前来观赏的又是些京中高门大户女眷,来来去去都是些旧人在赏,怕是早已看腻了眼。我来梅园赏梅不过五六遭,算是少的,如今也是淡了心少了意。之所以前来,只是想找些相识的闺中姐妹玩乐叙旧而已。”
又眼珠轻转,示意清芷看向周围,侧身贴近她耳语道。
“虽说在梅园可以自由攀谈,但你瞧瞧这院内,都是贵戚高官家的一堆,品级略低些的又一堆。夫人一团,妾室另一团,嫡女聚一处,庶女又自找去处。泾渭分明得很,谁都不会轻易越了界去。 表面上看来一片祥和,实际却是波涛暗涌各有所图。这赏梅节初衷虽是好的,可长久办下来,早已失去了原来意味。”
“你们看厌了,可我初次过来,很想细赏一番。大姐能否告知梅林所在,我自去观赏美景。”
“是可去赏赏,我头回过去看梅时倒是瞪足了眼,陶醉连连。”
清兰给清芷指了方向,告诉她一直往前走,尽头便是梅林。叮嘱她赏完便按原路返回,在湖边八角亭相见,再三告诫不要走岔了路,冲撞到别处。又见几步远处,御史中丞家嫡小姐正冲她使眼色,忙交待了几句就过去会友了。
清芷看着两人亲热交谈模样,不觉莞尔。侯爷庶女同从三品官家嫡女,这个搭配,倒也有话可聊。
朝着梅林的方向一路走去,清芷发觉人烟越来越少,周遭也越发静谧。
待到眼前出现一片腊红时,早已人踪罕见,偶有一两人在林前徘徊,扫上一眼便原路回了去。
清芷不觉得失望,反倒有丝窃喜。美景当前,无人叨扰独自欣赏,自有一番随意之乐。
雪后初霁,树梢花上仍堆积着薄薄白雪,红与白的相交映衬,迸射出一种惊人的艳美夺目。
置身这树下花间,清香扑鼻,整个人也跟着开阔舒爽起来。
清芷陶醉其间,不自觉往深林里去,穿梭在红白世界,好不自得。
正立于一株低矮梅树边沉醉于花香中,却听得附近突然一阵响动,窸窸窣窣的。
清芷不禁心悸,脑子一个激灵,愣在当下不敢动弹。
过了会儿,见周围没了响动,恐慌放下了了一半,可又莫名生出几分好奇。
这梅林深处难道还有和她一样,真心赏梅之人,或者,并不是人而是其他事物。
清芷明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可又压不下内心深处沉寂许久的猎奇心,贸贸然便随着声响方向迈开了步子。
待到拨开密集的树丛花枝,到了院墙的一个偏角。
看到随意仰坐在靠墙树边的,提着酒罐的男子时,清芷彻底的惊奇了。
这人,竟是陶景之。
此时的陶景之全然不复寺庙那晚的彬彬儒雅,黑雾般幽深的双眼直盯清芷,仿佛伺机而动的猎豹,沉默迷人又极富侵略性,危险十足。
清芷如今就是再怎么懊恼也悔之晚矣,既不敢随便出声激怒了他,又不敢掉头就跑,跑也跑不过他。
索性破罐子破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与陶景之相看两相视,大眼瞪小眼。要怎么办,随他了。
对视片刻,陶景之突然溢出一丝轻笑,抓了酒罐仰头倒了一口,豪迈中又优雅非常。
清芷看着看着,心中赞叹不已,这模样好,做什么都养眼。
陶景之饮了几口酒,终是出了声,只是嗓音暗了几分,尤为深沉惑人心。
“你是第三个来这梅林深处的,不过,能壮着胆子寻过来的,你却是第一人。在此相见,倒是缘分一场。我很好奇,你总是这般随行而为,不计后果么。”
二十 。。。
见陶景之周身冷凝气息散了些,清芷心弦缓了缓,柔柔一笑,款款道。
“这赏梅节本就为着各府女眷而设,小女子前来此地光明正大。倒是陶公子,隐于这院墙一角,说起来,怕是有些不够光明磊落吧。要是被他人发现说了出去,可就不妙了。”
“只要你不说了去,便足矣。”
陶景之眉眼轻挑,故自笑开。
只是笑意不达心底,仿佛印了些落寞进去,好似喃喃自语道:“这世间,再无人比我更有资格来此地。”
清芷这下更是疑惑,难道他真是已故陶皇后和陶贤妃的亲侄儿。
可她让张成打听了一番,陶府只有一个孙儿,而且那人并不叫此名。
难道是宗室旁支,可毕竟隔了层关系,没道理这般感伤萧索。
只是不待清芷细究,陶景之一句话打破沉默。
“觉得这景致如何?”
“很美,红的艳,白的洁,彼此矛盾又相得益彰。”
“呵呵,再美的景致,赏久了终究会觉得乏味。如今那些人,不过是打着由头,醉翁之意却不在酒。无人赏识之物,存在又有何意义。”
清芷颇不以为然。
“一样景,千般情。景生情,情牵心。在有心人眼中,这梅林意义非凡,它便有存在的价值。何况,不懂美的人,不来也罢,恐污了这片圣洁。”
陶景之深深看向清芷,笑道:“你这小丫头,年岁不大,说话却如此深沉,倒不可小瞧了去。”“公子也不见得大了小女子多少。”
看这模样,也就二十出头,比起她两世年龄,还真不值一提。
陶景之摇头轻笑,提起洒罐又倒了一口。
“公子真是好酒量,令人佩服。”喝吧,喝吧,早些醉了,她就能走人了。
“牙尖嘴利,心口不一,言不及意,姑娘真是好品性。”
心思陡地被人剖了开,清芷有些措手不及,视线转向花海,借赏景掩饰不自在。
“芷姐儿,芷姐儿…”
是清兰,清芷看向陶景之,见他眼儿微眯眸色加深,面部生硬了几分。
想不了许多,她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快步寻了过去,将人引开。
陶景之见状,弃了罐,两胳膊枕在脑后,悠哉倚着树干,
“这般紧张,是怕爷伤了人,还是怕爷被告了去,有意思。”
清芷拉着清兰走了一段后,确定远离危险,方才吁了口气缓了脚步。
清兰因有事惦着,这些旁支末节便忽了去未曾注意,只是不住埋怨。
“你这赏梅未免太过投入,走得这般深,害得我好一通找。这千树万树不都一个样,在前头赏赏就可,何苦这般费脚程走到尽头。”
清芷赧颜笑道:“一时入了迷,走深了不自知,姐姐勿怪。”
“我倒没什么,就是淑妃娘娘发了话,要单独召见你,得赶紧过去。误了时辰,咱们都不好过。”
清芷懵了,她一普通官家小姐,何德何能得淑妃单独召见。
今日这趟赏梅着实不轻松,时有意外发生。
待亲眼见到宁淑妃,清芷有些诧异。
这个娘娘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不过二十来岁,容貌娟秀婉丽。并无华服美冠加身,只是穿着半旧的葱蓝缂银丝小袄,外罩白貂毛褂,褂上素净无任何装缀,下着葱蓝棉裙。同屋内陈设一般,简洁舒适。
清芷行礼后,便按吩咐坐在下首的椅上。垂下眼皮,双手交叠在膝上,双脚并齐踩在脚踏上,规规矩矩坐好,恭敬作聆听训话状。
宁淑妃见清芷举止礼仪丝毫不差宫人,不由满意的笑了笑。
“本宫单独传召于你,只为闲聊一番,你也无需过于拘谨,宽了心就是。听说你自小在南地长大,南方风俗易趣事物杂多,吃食也新鲜美味。本宫做姑娘时,曾尝过一样,好像叫炸酥饼来着,至今仍觉得回味不尽。可惜宫中管制甚严,御厨琢磨许久也做不出那味,这等美味小吃,怕是再也尝不到了。”
清芷抬眼笑回道:“说来也巧,那酥饼正是我父在任之地湖州的知名小吃。臣女自小起吃过无数,久而久之便向专人讨教习得一二,时常在家做与父母吃。若娘娘不嫌弃,臣女可做些,放在侯府送入宫的例贡里,供娘娘品尝。”
“湖州~~~”
宁淑妃失神呢喃,神情愰忽,目光悠远。那人,如今可还在湖州。
清芷见氛围有些不对,只好再次垂下眸安静坐着。
半晌后,宁淑妃回过神,撑起笑意。
“你既会做酥饼,本宫自是欣喜,夙愿得尝总归是件幸事,难得你有这份心意。”
盘旋了一番,忽问道:“如今闺阁课业习得如何,琴棋书画学会即可,这女红可不能差。问得你年后满十四,再过一年便要及笄。说媒议亲近在眼前,绣枕锦被之类嫁妆恐怕要开始准备了吧。”
清芷心里噔的一下,忽起了些不安,肃神欠身道:“祖母已派了身边嬷嬷过来教引,臣女近日皆在绣房内做活。”
“这就好。”宁淑妃颔首。
“娘娘,国公爷过来请安。”外屋传来丫鬟声音。
“早些时候叫他不来,偏偏这会子凑到一起,真是个冤家。”
清芷听出宁淑妃话里的言不由衷,便识趣道:“国公爷既然来了,臣女不便叨扰,这就先行退下了。”
得了宁淑妃允话,她行完礼就退出了里屋。
刚踱到外屋口,就看到宁云茂正迎面过来。
清芷走了上去,微曲膝,俯首道:“国公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几句便可,耽误不了多久。”
说完便率先向外院走了去,宁云茂微怔了会也跟了过去。
待离侍卫丫鬟远了些,清芷隔了宁云茂约莫三四尺,压低嗓子以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那日隔着石壁,洞外两人的容貌声音,我看不清听不明,确实无所知晓。国公爷全然可以放下心,无需多虑。”
宁云茂精明如斯,一点就透,遂正经道:“我不用多虑,小姐也无需多想。此次娘娘召见你,我也感到意外。想是娘娘突起之意,小姐尽可放心。”
清芷见宁云茂一脸坦诚,遂觉自己有些小人之心。
人家又是堂堂国公爷,如此试探未免不妥,忙又作了万福,告礼后离开。
宁云茂看着那款款而去的背影略为失神,尔后整了整心绪快步进了屋。
还没来得及见礼,便被宁淑妃牵上榻。
“咱姐弟本就见面不易,没必要作这些虚礼。”
随后遣了宫婢退出屋,关了房门。
宁云茂见人都退下后,方说道:“本想近日借巡宫之名去姐姐那小坐,无奈离年关月余不到,宫中加强守备,训练事宜繁重。弟弟整日护在君侧,竟抽不得空来。”
“你职责重大,我自是知晓,无怪于你。说来,也是家门不幸,父母早逝,旁系或是姻亲中又无得力之人从旁协助,累你小小年纪就扛起公府重担。如今不过二十有二,弟媳又去得早。我每每思及此,心里难受得紧。”
宁淑妃语气微顿,叹了口气,复又说道:“祖母年已古稀,理应好生将养着。偌大个国公府,你一个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持久支撑。”
宁云茂颇不在意。
“不打紧的,即便事务繁多,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吩咐了管家。由他领着下人去办差,做不了什么事的。”
“劳心伤神总是不好的,你如今年轻不觉得,以后年岁大了就晓得厉害了。”
宁淑妃话说一半,陡的低了语调道:“陛下就是劳神过度忧思过重,损了心脉,这些时日汤药不断。在你们这些臣子面前神色自若,瞧不出不对,其实是在强打精神。这太子尚未立封,皇上若不好了,必将引来诸王争位朝中大乱。对了,煜王,可有找到?”
宁云茂垂下眼睑,沉思几秒,回道:“已回多日,隐在市井,暂不打算让人知晓。”
闻言,宁淑妃心头一紧,羽睫颤了颤,忙掩了悸动喜道:“既然回了,你为何不多劝劝王爷,要他早日入宫觐见皇上。皇上心里头一直惦着煜王,趁着皇上病重,王爷此时进宫尽孝,必得重用。如此大好时机,定要抓牢了。”
宁云茂叹道:“王爷心思向来难测,他既无意,我岂好强劝,说多了反倒不讨好。”
“他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宁淑妃轻语,秀眉微拧。
“不提也罢,王爷若是有了谋划,必会通知于我,暂且等着就是。姐姐在宫中根基尚浅,不比康贵妃伴驾三十载。凡事应小心为上,切忌轻举妄动。平日里多往贤妃那去,她是个贤人,坤王乃她所出,煜王乃她所养,地位非同一般。不说别的,就是为了嬟妹妹,也该多有走动。”
“为她?”宁淑妃冷哼,“她可曾想过她这未来坤王妃的身份,心心念念着不该肖想之人。她这样糊涂,枉我从宫中请来资深嬤嬷严加教引,看来还是白费心思。不提她也罢,先说说你,祖母托信给我,说是相中了一位小姐,想与你说亲。你可想知道,是哪家闺秀。”
“祖母看中的,必是好的。”
宁云茂躲了几年,到如今实在不忍拂了老人家心意。
娶就娶吧,总归差不到哪去,日后若是不能推心置腹,相敬如宾也无妨。
“想你必是满意的,我方才瞧着也觉不错。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话说到此,宁云茂自是明了所议之人,不由心中一动,莫名生出几分侥幸。
若是她,倒还有得期盼。
“可就是身份上差了些,要是侯爷谪女多好。”
“容磊之女更不能娶,据线人来报,他有意与太尉结亲,靠上恪王。容淼在湖州任满九载,足有三期,政绩斐然,早该擢升入京。只是谪兄心胸狭隘,不愿相帮,朝中又无人说话,所以久在湖州盘旋。”
“这亲事还未说开,你倒上心了,”宁淑妃调倪起宁云茂,“罢,亲事若能成,帮帮亲家也是应该的。容淼要是得以入京,压压容磊气焰也是好的。只是这事你得办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