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惊骇的张着嘴,阿珩站了起来,扯扯宫女的衣袖,示意宫女跟她走,昌仆也追了出来,“我有话和父王说。”
阿珩和昌仆走进前殿,看黄帝全身缟素,神色哀戚,一见阿珩,立即问:“你母后如何?”
阿珩说:“母后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卧榻静养。”
黄帝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拦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黄帝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黄帝对昌仆说:“神族的两百士兵都阵亡了,奉珩儿之命提前撤离的四千若水战士全部活下,我已经派人继续搜索,也许还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战士,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昌仆眉目冷冽,刚要张口,阿珩抢先说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阳送信回来,讲明祝融意图引爆火山,请您立即派神将救援,如今烈阳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黄帝心念电转,立即明白了一切,气得脸色发青,五官都几乎扭曲,可渐渐的,他的神色恢复了正常,“这事我会派人去查。”
阿珩对黄帝彻底死心,黄帝肯定也会通过别的方式重重惩罚夷彭,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惩罚。
昌仆跪下,说道:“父王,虽然昌意已经尸骨无存,可我想求您为昌意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黄帝说:“我本就是这个安排,还有其他要求吗?”
昌仆摇摇头。
黄帝道:“那我走了,你们若需要什么,派人来直接和我说。”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黄帝走了,才带着朱萸走进前殿。她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在朝云殿,仍是一个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凡事尽量回避。
阿珩向她问安,昌仆木然的坐着,犹如一个泥偶,对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浑然不觉。
云桑十分心酸,她还记得几百年前的那场婚礼,火红的若木花下,昌仆泼辣刁钻、古灵精怪,在她心中,昌意和昌仆是唯一让她羡慕的夫妇,令她相信世间还有伉俪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见不得圆满,竟然让他们生死相隔。
云桑对阿珩说:“前几日,我深夜睡不着,出外散心,看到轩辕山下有火光,就过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彭领着几个妖族围攻一只琅鸟,其中一个好似是狐族,说什么要把琅鸟的凤凰内丹取出,敬献给狐王去疗伤。我意识到是烈阳,就设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来时就告诉你,可我去找你时,隐隐听到哭声,似乎不太方便就回避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珩忙对她行礼,感激的说:“多谢你,烈阳如今在哪里?”
云桑说:“在后土那里。烈阳的伤势非常重,我帮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后土那里。让后土帮他疗伤。”
刚才只顾着烈阳的安危,没有细想,阿珩这会儿才发觉云桑刚才说的话疑点很多,烈阳的功力比云桑强,烈阳都对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应付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后土在场,不是云桑救了烈阳,而是后土救了烈阳。
云桑冰雪聪明,看阿珩的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认,“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见后土,因为听说祝融要投降,我有点不信,就去找后土询问战况,可惜我们去的晚了,烈阳已经昏迷,不知道烈阳为何而来。”
去得早又能如何?云桑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彼此都只是相互利用,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见得会传递给黄帝。阿珩甚至暗暗庆幸他们不知道,否则也许云桑会设法通知祝融,那到时候只怕连四千士兵和昌仆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处,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云桑和后土待她一直亲厚,身为战败的异族,曾着得罪夷彭的风险救了烈阳,她却如此多疑。可她能不多疑吗?少昊对她和昌意何尝不好呢?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义之前,他们这些生于王室、长于王室的人都只能舍私情,全大义。
泥偶般的昌仆突然站起来,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里?”
“你没听到昌意的箫声吗?你听。”昌仆凝神听了一会儿,着急起来,“怎么没有了?刚才明明听到了。大嫂,阿珩,你们听到了吗?”
云桑潸然泪下,阿珩心痛如绞,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宽解昌仆,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时间会淡化一切,可对昌仆而言,也许时间只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昌意不在了!
就如炎帝在妻子的墓旁对阿珩所说,漫长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长!
黄帝下令举国为昌意服丧。
轩辕国如今国势正强,大荒内各族各国都派了使者来吊丧,少昊作为昌意的姻亲,虽不能亲来,也派使者带着王姬玖瑶来为舅舅服丧。
黄帝在轩辕城内为昌意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阿珩不想嫘祖白发人送黑发人,苦劝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仪式,安葬时,昌仆要求只能轩辕族在场。
等把盛放着昌意使用过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闭墓穴,一直沉默的昌仆突然说:“等一等!”
众人都惊诧的看向昌仆,昌仆凝视了一会儿昌意的棺材,回身对众人哀声说道:“今日我在这里哀悼我的夫君昌意,在若水,还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样,在哀悼痛哭她们的夫君。对我们若水族而言,勇敢的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可我们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对亡灵的亵渎!对所有死者的不敬!亲人的死亡就像活生生的掏出了我们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却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们的心就永远都泡在毒汁里!”
昌仆盯着夷彭,“轩辕夷彭,你可听到了地下亡灵们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们痛苦的哭泣?”
夷彭淡淡说:“我不知道四嫂在说什么,请四嫂节哀顺变,不要胡言乱语。”
黄帝对侍女下令:“王子妃伤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们想把昌仆强行带走,一群若水大汉噌的一声拔出大刀,挡在昌仆身周,杀气凌然。
昌仆朗声说道:“王姬发现了祝融在布阵引火山爆发,派人送信给黄帝,请求他派神将去化解祝融的阵法,我和昌意一直苦苦拖着祝融,拖到了傍晚。只要援兵及时赶到,就肯定没有今日的葬礼。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轩辕族的九王子!”昌仆指着夷彭,所有人都震惊的看向夷彭。
昌仆的视线慢慢扫过所有的轩辕族人,目光冷冽,面容肃穆,一瞬间黄帝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仆说道:“自从我父亲跪在黄帝脚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双手捧给黄帝,选择了归顺轩辕国时,我们就是轩辕的子民,也就是轩辕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却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作为若水的族长,为了六千族民的亡灵,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谅他,若原谅了他,我无颜回若水!作为昌意的妻子,他杀我夫婿,我更不能饶恕他!”说话声中,昌仆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飞身跃起,拼尽全力,刺向夷彭。少昊铸造的神器真正发挥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气势如虹,无坚不摧。
夷彭早已习惯王族内隐藏在黑暗中的勾心斗角,怎么都没想到昌仆竟然敢当众杀他,踉踉跄跄的后退,匆匆忙忙的布置结界,却挡不住昌仆早有预谋、不顾生死的全力一击。昌仆势如破竹,所有的阻挡都被冲破。
夷彭眼前只有一道疾驰的彩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绚烂,他怎么躲都躲不开,虹光在他眼前爆开,飞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从躲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耳边死一般的寂静。
夷彭以为死亡会很痛苦,却没有感受到心脏被击碎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么都没摸到。
在夷彭的感觉中十分漫长,可实际昌仆的兔起鹘落、闪电一击,只是短短的一瞬。黄帝呵斥侍卫的声音此时才传来,夷彭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一个身体软软的倒向他,他下意识的接住,是他的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浸透了他的双手。
昌仆没想到彤鱼氏会飞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她的击杀,此时再想刺杀夷彭已经来不及,侍卫们已经团团把她包围住。
以生命为代价绽放的鲜血之花色彩夺目,缤纷绚烂,可是夷彭眼中的世界骤然变成了只有黑白二色,凄冷绝望。
“娘,娘!”夷彭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抱着母亲,用力去按伤口,想要堵住鲜血,却只感受到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
母亲已经气绝,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脏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儿子没有被伤害到,那么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酿。
“娘!”夷彭哀嚎,叫声如狼。
有很多侍卫冲上来,似乎想帮他,可他愤怒的推开了他们。
滚开,都滚开!
黄帝走了过来,颤抖着双手想抱起他的母亲,他一掌打到黄帝的身上,“不许碰我娘!你也滚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幸男人不配碰我娘!”
就在几天前,母亲为了替他求情,还在卑微的对黄帝下跪哀哭。黄帝对母亲怒吼,说什么仅剩的旧情也已经被她的疯狂和狠毒消磨干净,母亲拖着黄帝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却重重的踢开了母亲,扬长而去。
夷彭抱着彤鱼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疯了一样,“娘,娘,你醒醒,你还没看到朝云殿的那个女人死,你不是说绝不会放过她的吗?你睁开眼睛,我一定帮你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我一定会替两个哥哥报仇。。。。。。”
他抱着母亲,跌跌撞撞的向山林深处跑去。
没有人想到葬礼上竟然会发生如此巨变,还牵涉到王室隐秘,吓得纷纷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黄帝脸色铁青的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来,昌仆关入天牢,由秋官司寇亲自审理,按照律令处置。”
昌仆对她的侍从们说:“丢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颛顼,对他喃喃低语:“好孩子,娘很想能看着你长大,可娘不能,娘太想念你爹爹了,也许你会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许的心爱的女人就会明白了。”她取下鬓边的若木花,把它放到颛顼的手里,“等你碰到她,就把这个送给她,带着她到我和你爹的墓前。”
颛顼似已感觉到不祥,放声大哭,“娘,娘!”
昌仆紧紧搂着他,边亲边说:“以后要听姑姑的话,你姑姑会照顾你,娘就自私的去找你爹爹了。儿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长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开心。。。。。。”
阿珩知道黄帝绝对不会姑息昌仆当众刺杀的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她杀死了轩辕国的王妃,更因为如果原谅一次,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都可以目无法纪,随意行刺。
如今之计,只能先遵令入狱,在试图化解,看来昌仆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下令让她的侍卫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昌仆抱着颛顼,喃喃低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姿势十分留恋颛顼,眼睛却是一直望着昌意的墓穴,边笑边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伤哀绝。
阿珩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立即冲上前,“嫂子,千万别做傻事!”焦急的伸出双手,想要拉住她。
昌仆把颛顼放到阿珩手里,“小妹,对不起你了,要你担待起一切,帮我照顾颛顼。”
颛顼就在手边,阿珩只能下意识的抱住孩子,昌仆冰凉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过,“你四哥要我告诉你,他不怪蚩尤了。”
阿珩一愣,电光火石间,昌仆反手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去拘捕昌仆的侍卫们失声惊叫,不知所措的呆住了。
阿珩半张着嘴,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她用力把颛顼的头按向自己怀里,不让颛顼看,身子簌簌狂抖,连着颛顼也在不停的抖动。
颛顼大叫“娘,娘”,猛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趁机迅速的回头,看到母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身子摇摇晃晃的走向父亲的墓穴。母亲的裙衫都被鲜血染红,颜色鲜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礼上看到的鲜红嫁衣。
昌仆踩着淋漓的鲜血,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了昌意的墓穴边,她凝视着阿珩,慢慢的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递给阿珩,却再没有了力气,手无力的垂下,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只是微弱一声,却震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阿珩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诉哥哥,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到颛顼!”
昌仆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穴。
颛顼撕心裂肺的哭叫:“娘,娘,不要丢下我!”骤然迸发的巨大力量竟然推开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的跑向墓穴,“娘,爹,不要丢下我!”
非常诡异,也许是昌仆的灵力溃散引发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墓穴居然开始自动合拢。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拢,长成了一个倒扣的大碗,颛顼被阻挡在墓穴外面。
在墓穴之上,昌仆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长出了无数不知名的花。一枝双花,并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风而开,不一会儿,整个坟冢都被红色的花覆盖。风过处,千百朵花儿随风而舞,竟好似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阵阵笑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颛顼狠命捶打坟冢,哭叫着:“娘,娘,娘。。。。。。”
阿珩捡起浸满了昌仆鲜血的匕首,直挺挺的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惨白,神情死寂,犹如一个没有了魂灵的木偶。
黄帝静坐在指月殿内,满面憔悴疲惫,连着举行三次葬礼,儿子、儿媳、妻子,即使坚强如他也经受不住。
也许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鱼真的离开了吗?
从初相识的两小无猜到后来的彼此猜疑,虽然她日日就在榻边,可他却觉得她日渐陌生,不再是那个躲在高粱地里用梨子掷他的女孩。几千年的爱恨纠缠,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为他记着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丛生的山顶,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也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风吹得冷,还是紧张惧怕。他在她耳畔许诺:“我会盖一座大大的屋子来迎娶你。”她呸一声,“谁稀罕?前几日去和我父亲求亲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他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盖的屋子能看见最美丽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样,我们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样看月亮。”她脸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糊的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个指着月亮的傻子!”
当年的他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他会在为她建造的指月殿内,怒对她说旧日情分尽绝,此后她若敢再碰朝云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扬灰。
他踢开了哀哀哭泣的她,决定彻底离开,没想到她比他更彻底的离开了。
黄帝推开了窗户,窗外一轮月如钩。他半倚着榻,静静地望着月亮。
这个殿是为了彤鱼而建,可千年来,他从没有和彤鱼一起并肩看过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没了并肩而坐的意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喜欢在累了一天后,躺在这里,看一会儿月亮,朦胧的月光下,有年少飞扬的他,还有一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