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弄影看得两眼刺痛——这样的兔子,也算少见了。拉起云破月慢慢后退,身形方动,便听这几日单用言语便逼得她头痛不已的姑娘叫:“等等!”
云破月面无表情但声音甜美:“怎么,想跟我们走么?”
刘苏微微摇头,严肃道:“灵犀还我!”
云破月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将匕首扔在地下,与花弄影携手离去。“原来是‘灵犀’啊!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刘苏蹲身欲捡起匕首,被羁言拉住:“等等!”
他隔着袖子小心地拈起匕首,细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无毒,才交到了刘苏手中。——之前持匕首的是云破月,并非擅长毒术的花弄影,他实在是小心过度了。
刘苏乳燕投林一般扑进羁言怀里,反复叫着“阿言”。
羁言顿了一顿,终究没有立刻推开她,而是摸着她黑鬒鬒的发,神色复杂。
云破月离去时那一声大笑是在嘲笑他——“灵犀”一词,自古以来的含义都是一样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他自己,真的能与这个姑娘,心有灵犀么?
不能啊……她跟着他,只会有无尽危险。尽管先前是为了自保而做戏,她有一句话是极对的:她之于他,只是借宿的路人。那样,最安全,也最利落。
羁言推开赖在怀里的姑娘,想了一想,道:“吃饭去?”
“嗯嗯!”虽被困几日,大约是因为被迫睡得太多,刘苏精神好得很,听他如此提议,连忙点头赞同。
汶城内最好的食肆并非最大的食肆。羁言带着刘苏到得一东市,兜兜转转,到最后几乎是循着香味找到一间极小的食铺。
这间食铺门外树一杆旗,上挑酒帘,若非旗杆显眼,恐怕就要错过去。掀开双层麻布门帘进门,狭窄的空间仅可放三张食榻,食榻表面被油烟所污,已看不出本色,反似本来就这般乌黑发亮。
食肆内除了一对店主老夫妇再无他人。两人捡了一张矮几,相对跪坐。
刘苏忍不住看羁言一眼——你不是有洁癖的么?
再看店主夫妇,看不出年纪:委实太老了,老得令刘苏怀疑他们还能否生着火、挑动水。可鼻端传来的香味却又如此不容置疑。
羁言看她疑惑,因悄声道:“别看他们年老,手艺却是一流的。好几年前,我刚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便是这个样子。这些年了,总未见变过。”
他却不道明要吃什么,“这里的规矩,上什么菜,便吃什么。”
“诶?”竟有这样奇怪的规矩,刘苏兴趣大增,圆睁双眼看店主夫妻以惊人的敏捷拾掇食材,不由多了几份期待。
不一时,饭食上桌。最先上桌的是一碟桂花糯米藕,羁言道谢,那是他最喜爱的甜食。也只有在这家食肆里,他才能流露自己的饮食喜好。
另外一碟是盐水鸭,满足垂涎欲滴的刘苏。
两碗晶莹软糯的粳米饭,搭配薄如纸的生切鱼脍,佐以橙酱;暖寒花酿驴蒸,用黄酒蒸得极烂的驴肉,祛除冬日寒气;汤浴绣丸,含香粽子,俱是玲珑;古朴的彩绘陶簋内则是一份莼菜羹。
待饭菜告罄,老妇人送上两份蒸梨:“此物生津润肺最妙,小姑娘多食一些。”
又笑眯眯地同刘苏聊天,“你家这位郎君,是我家常客,最晓得滋味之妙。来年暑热之时,小姑娘可随郎君来食槐叶冷淘。”
刘苏亦是笑眯眯地答应了,又说起诸如“哎呀冬至节刚过,错过了云媪的节令美食”,“元旦吃什么好”一类的话题,简直要将小店的美食划入自己今后数年的食谱当中去。
☆、第21章 优释昙
“云媪,我有话对她说,请先回避片刻。”羁言听不下去了,出声赶人。
“好好,我老婆子不打搅你们!”云媪笑着回到灶边,同老翁嘀嘀咕咕。
“苏苏……”羁言只觉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对话,“不用想元旦吃什么了,你明日就离开。”
“去哪里啊?”刘苏用小匙挖一勺蒸梨送入口中。她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一个人走,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跟着我,有太多未可知的危险,我很难护住你。
润口的梨突然变得又苦涩又呛人,刘苏咳嗽连连,慌忙背过身去。羁言递过一方手帕,刘苏接过,捂着脸问:“所以这是最后的晚餐么?”
羁言不语,刘苏埋在帕子里许久,抬头道:“我现在就走。”说毕正坐,凝望羁言片刻,深深躬身一礼,起身离去。
羁言坐在矮几边,思绪纷乱。一时想着她就这样走了,似乎一点留恋都没有,不应该是这样的……一时又想,她的御寒衣物还在小楼,不知她能否想法子撑过冬日酷寒。
他告诉自己,让她走是对的。他身边的江湖,比无数个寒冬更加冷酷危险。她那么聪明,她带着灵犀,她定然有谋生的法子……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天气里让她走?等到明年春天不好么……或者,更迟一点,再迟一点……
不,她必须尽快离开。若是先生知晓了她的存在,那时就迟了……然而,这样不再管她,与置她于危难之中又有何不同……不,不一样,这样更好……
“郎君?”云媪不知何时立在了他面前,如何一时眼错不见,这一对融洽的年轻人便分崩离析了?
“郎君,小姑娘身子弱,眼见就要下大雪了,这样的天气,还是不要让她孤身在外吧?”
大雪!羁言恨自己为何忽略了这么明显的恶劣天气!
云媪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俊秀郎君,“我老婆子眼拙得很,不过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学过两天医,虽不成个气候,却还能医治个头疼脑热的。小姑娘她……”
她怎么了?羁言心思浮动,经云媪提醒,才悚然而惊——刘苏她、她的模样不太对!
他先前以为是花弄影将她照看得不错,她的精神才分外好,如今想来,分明是中了毒的模样!
那是——优释昙。将人一生的生机压缩至几年甚或几个月,人会像昙花一样绽放,然后迅速凋零。
羁言大怒,她们竟敢给她下这样险恶的毒!
接着心底一颤,她该怎么样啊,她那么无辜,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又做了什么?他竟将她赶走,任由她最后的时光消逝在寒冷的冬日里……
羁言恨极了自己。云翁从后厨出来,道是:“郎君莫要想岔了,唯今之计,尽快追回小姑娘是要紧。”
羁言如醍醐灌顶,向云翁深深一揖:“小子多谢老丈提点!”足尖一点,人已风一般飘出食肆。
云翁对着云媪得意洋洋,“我老头子天纵英才,英明神武!”
云媪笑骂,“不害臊!你且说说,待他回过神来,你如何解释连他都未曾发觉的毒被你看了出来?”
云翁脸色一变,随即笑道:“那我也是他的恩人,他还能逼迫于我不成?”
云媪看出他故作镇定,却也不愿多想,于是安慰道:“当年他刚一进入汶城,想必就对你我身份有所察觉。况且你我都是多年前的人了,如今江湖上哪里还有我们的声息?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第22章 唤阿兄
羁言出了东市,只觉四顾茫然。
这汶城本就小,他发呆了大半个时辰,那姑娘脚程也还算迅捷,此时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哪里寻得到?只得沿着最近的一条路追问下去。
教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路上还有行人看见了那个姑娘——素色袄子,樱桃红裙子,绯色外衫,鹿皮小靴,极是好认。
从东市拐到城北县衙,羁言推想她大约是十分迷茫,才会下意识走到县衙来;经衙役指点,又向南门去了。
问明她的行踪,他一径追出,这个月才从城门轮值到县衙的衙役十分惊讶:“那不是刘郎君么?怎么看着……比平日好看许多呢?”
刘羁言出了汶城南门,暮色四合,眼见便有雪粒子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他一颗心紧了又紧,脚下愈发着紧。
此时已是隆冬,万物萧杀,远远看着前面一点红色,他急忙赶上去。走到一半却发现那不是红衣的姑娘,而是十里长亭的亭柱——这一下失望尤甚,他几乎无力再走下去,立在当地发起怔来。
直到鹅毛般的雪片拍在他脸上,融化成冰凉的一条水迹滑入衣领,他始回过神来,复又向前行去。
只盼她走的确是这条路啊,否则,这样的天气,她要如何自保?
路过长亭,他不忍去看先前被他误认的那一点红色。向前行了一程,白雪茫茫,仍是不见那姑娘踪影。
羁言又折回来,带着一点自知无望的期冀看向长亭中——从她离开的时间推测,走到这里应当就是她的极限了。
一瞥之下,如珍宝失而复得。
刘苏就胡坐在长亭中背风处,红色衣裙几与背靠的亭柱融为一体,在暮色中难以辨认。他太心急自责,错过了在他看来本该很明显的迹象。
羁言上前。风雪之中,刘苏不曾发觉他已到了身侧。
她脸上泪痕已拭净,唯眼眶微红,对着漫天风雪神色苦恼。半晌,深深叹口气,紧一紧身上的袄子,决定起身去碰碰运气——这样的天气里,枯坐在长亭中不是会冻死,便是会招来野兽。与其这样,不若看看前面是否还有店铺人家破庙庵堂,能有片瓦蔽身也好。
“苏苏……”羁言叫了一声。
那姑娘震了一震,固执地扭过身背对他:“刘郎君还有何事?”
羁言语塞,难道他要说“我后悔了,请你回去”么?丢人对他而言并非大事,然而依着这姑娘的执拗性子,只怕他这样说了,她更会有多远跑多远,浑不顾自己身无分文,便是病死饿死,也不会死在他眼前——从她起身说“我今日便走”开始,他知道自己是将她得罪得狠了。
刘苏抽身便走,也不管前方有没有栖身之处。
“等等!”羁言终于压抑不住心中怜惜,低声道:“你便做我妹子吧。”
刘苏闻言,呆立半晌,缓缓转过身来,满眼蓄泪。
我不要做你妹子,我想要你喜欢我啊!
羁言皱眉,“你……可是不愿意?”可除开这样,他无法说服自己再“养着”这个姑娘,也无法说服她再跟自己回去。
怎会?我只是,真的太高兴了而已。只要能不离开,能做你妹子,也是很好的。
羁言上前一步,“莫要哭啊,再哭,脸便要皴了。”他摸摸她的脸,流过泪的地方果不似先前凝脂一般柔嫩。
大约是有些刺痛,她微微一躲。羁言手势便凝滞在半空中,眼里的光暗下去:她还是在讨厌他啊……谁叫他先前将她得罪得那样狠?
刘苏不忍,迅速收拾好心情,仰起脸甜笑:“哥哥!”
羁言一愕:这是什么称呼?随即了悟——北方蛮夷之地,确实有些奇奇怪怪的称呼,“哥哥”可用以称呼父亲,也可称兄长。他这来历古怪的妹子,如此称呼也不足为奇。
于是温言道:“叫阿兄!”
“诶?”似是在舌尖将这称呼滚了两滚,刘苏依言道:“阿兄!”
羁言摸着她黑鬒鬒的头发,脸上笑容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潇潇,好妹子,再叫两声!”
“阿兄,阿兄!阿兄——”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个年代并不像她所来的那个时代,可以随意叫人“哥哥”“姐姐”。
在华夏,唯有血亲方可称“兄”,非血亲的男子,只能按其在家族中的排行唤作“某某郎”,较为亲近的或可称其字。“阿兄”一称。更是仅有同胞兄妹间才能使用的称呼。
刘苏拉起羁言,“阿兄,回家!”
☆、第23章 饮屠苏
从西汉武帝时起,以孟喜月为正月,将正月的第一天定为元旦,沿用至今。
年节前几日,羁言便带着刘苏到山下采购吃穿用度。他知晓自家妹子好美食,好华服,好游乐,于是加倍用心,务必要使这挑嘴的姑娘满意。
元旦习俗,挂桃符,引屠苏酒。
羁言不爱麻烦,对杯中之物亦无甚爱好。往昔自己一人时,往往混了过去。如今有刘苏在,不免从俗。
桃符上书神荼、郁垒之名,悬于门框。刘苏捏着羁言从山下带回的红纸,又描又画,剪了半日,终于放弃复杂的图案,将一张布满方形、三角、不规则圆形孔洞的红纸,用浆糊贴到了窗上——此时纸张仍是罕物,而染作正红色尤为不易。似她这般浪费的,着实少见。
羁言看了微笑。适才刘苏与剪纸搏斗半晌,他也看出些门道。因新取一张纸,折了两折,慢慢剪出一个图案来。
刘苏展开看时,正是一个端正圆润的“春”字,四周还带着几朵卷云。女孩儿目瞪口呆——你是上天派来鄙视我的吧?
虽如此想着,却又兴冲冲地将字细细抹上浆糊贴好,不住端详。一面内心暗赞自己的创意伟大。她不知道这剪纸名为戴胜,早在隋代就已出现,绝非出自她的创意。
羁言去厨下备夕食,今日乃除夕,夜里须要守岁,因此夕食备得迟。
刘苏玩够了剪纸,按着他吩咐,将一小坛酒浆注入青瓷酒壶中。
这酒名为醽醁,原本色泽微绿,又浸入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药物后,转为琥珀色,便是常说的屠苏酒了。
刘苏闻着酒香,只觉香气又淡又甜,不由心喜。
酒壶分内外两层,内层为一般盛酒壶,外层是一莲花型大腹容器,高只到酒壶腹部,注入热水,便可温酒。
以麻布垫着手,从红泥火炉上拎下烧水铜壶,注入莲花大腹壶内,随着一阵温热的水汽,酒香缓缓弥散开。
两人吃完饭,稍待一时,说些闲话。羁言便从厨房端出两枚生鸡子来。
刘苏瞪大眼:“还要食鸡子么?”
却见羁言大有深意地一笑,取了一枚洁白的蛋轻轻磕破,便露出内里的蛋清与黄仁来。
刘苏脸色大变,“这是要、要生吃?”连连摇头,“我不要吃这个!”
羁言亦是皱着眉,一仰脖咽下,喉结滚动两下。刘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只觉他就连喉结也是极美的。
“你不是说,要过一次正宗的元旦么?这生鸡子,便是必须要食用的。”羁言也是第一次吃。
“这样啊……”刘苏警惕地拿起另一枚磕好的鸡子,狐疑地嗅了一嗅,犹豫半晌,终于苦着脸硬灌了下去。
羁言又取出两只沸水烫过的青瓷小酒杯,道:“这屠苏酒,须得年纪小的先饮。”他已发现这个姑娘虽懂得些不常见的知识,对本地风俗常识却是不甚了了。
刘苏端起酒杯,嗅着香气,笑道:“阿兄,元旦快乐!”细细啜饮,果然不似白酒苦涩辛辣,反而甘美异常。
羁言从未听过这样的祝福词。见她饮了酒,也端起自己那一杯慢慢咽下。
一个不留神,刘苏品出屠苏味道甘美,已是又自斟自饮了两杯。羁言见她兴致盎然,也不多管,只是道:“慢点,别急。”
刘苏冲他憨憨一笑,又拈多格盘中的蜜饯干果吃。对着一枚胡桃垂涎良久,偏生剥不开,都快急哭了,隔着几案拉羁言道:“你剥给我!”
羁言这才觉出不对来,瞧着她想:“莫不是醉了?那屠苏酒后劲并不大啊。”
☆、第24章 不要动
迟疑了这一下,刘苏已挨着他坐下,仰脸认真看着他,早将胡桃忘到了九霄云外。她靠得太近,羁言略有些不自在,稍稍往后一仰。
她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跟着向前倾身。忽地伸出两手,一左一右夹住他脸颊,看了一阵,咯咯笑起来。
羁言默默汗颜。
好在刘苏虽失态,却并不撒酒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