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俯身行礼,“小女子姓冯,名新茶。”
本来未嫁少女的名讳不可对外人言,然而她身在蜀江碧这样的食肆,虽在姑娘庇佑下清清白白,却毫无自命清高的必要,因此说得痛快。
周衡便道:“冯姑娘,这里谁人主事?还请他出来相商。”
少年出门去,不一时请了主事来。掌柜姓郑,名武,生就一副团团和气的掌柜模样。
因听周衡道:“我家郎君甚爱冯姑娘烹茶,愿延请这位姑娘到家中,专为郎君烹茶。”
郑掌柜圆脸带笑,“既是如此,便让阿茶去半年,教会贵府烹茶之道后再回来便是。”
周衡的意思是,冯新茶从此便不再是蜀江碧的人,而是他家中婢女。但冯新茶是良家子,郑掌柜自然不愿意她沦落奴籍,是以只装作没听懂。
新茶悄悄舒了一口气——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那时家中贫困,父母欲卖了她为兄弟娶妻,姑娘路过买下她,却不曾让她入奴籍。姑娘说给她这几句话,将她由茶花改名为新茶,教她烹茶之术,是为了给她安身立命之道,而非攀龙附凤的手段。
☆、第49章 赵翊钧
周衡看郎君并无动怒,便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牌来,说道:“明日午时前,带着这个到驿站寻我。”新茶收下,赵家郎君带着一众侍卫鱼贯而出。
赵百万笑眯眯问正在发怔的新茶,“阿茶,那是什么牌子啊?”他与冯新茶也是熟人了。
新茶将木牌递给郑掌柜。
郑掌柜眼一眯,“这东西……赵郎君,你也来看看。”
两人头凑头瞪着那巴掌大小的黑漆描金的牌子——
雕饰是繁琐的蟠螭纹,木牌一面刻着一个篆体“赵”字,另一面是一个篆体“襄”字。
郑掌柜与赵百万面面相觑:“赵”是当朝国姓,而“襄”……难不成、真是那个人?
先孝文皇帝元后文明皇后出自华亭徐氏,生有两名嫡子。长子便是当今官家天华帝,名钤,字承钧;幼子名铎,字翊钧,自幼有聪慧之名,深得先帝与今上喜爱,先帝封其为潞王而不许就藩,直至今上即位改封襄王,才就藩襄阳。
——莫非是他?
赵百万咂咂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贵人,“华亭王氏的夫人日前抵江夏,我家船队就跟在他家船队后面。”
“如此说来,是襄王殿下无疑了。”华亭王氏族长是征西将军王朋,其嫡长女两年前被聘为襄王妃……
郑掌柜激动莫名——自家食肆接待了这世上除官家以外身份最贵重的人物,何等荣耀!
赵百万亦是踌躇满志——襄王殿下对自家的茶很是满意,商机无限呐……说起来,这炒茶的法子,得尽快向刘家姑娘要来才是。
是夜,新茶包袱款款地来到姑娘住处。这对她而言是大事,虽有郑掌柜做主,却还是要知会姑娘一声。
顺便,将襄王身份告知她,日后若有什么事,姑娘也好提前有个措置。
“襄王啊……”若是他,倒也去得。
姑娘在一架大柜子前踱着步,不时抽开一屉,翻出什么东西来。
“既是要去半年一载的,你自己小心。这个青瓷瓶里的是解毒药,不拘什么毒,药性轻的能全部化解,药性重的,也能拖延上一段时日;这个白瓷瓶里头的,是几丸迷药,一旦有事能为你争到三个时辰光景……兵器么,你带不了,也不会用……”
姑娘又将几样药物细细嘱咐给新茶,取出一副小小袖箭递给她,“这里头是三枚响箭,示警是好用的。”
“阿苏……”新茶也不叫姑娘了,叫着姑娘的名字,“我原是怕的。”不过看你这般,就不怕了。
刘苏抿抿嘴,又道:“明日向赵郎君问得他家在襄阳的商铺名号与位置,到了襄阳,先同他们联系。”
新茶笑起来:“两位赵郎君,真是好玩。”
刘苏心道,赵百万是赵郎君不错,可另一位,才是这晋朝最尊贵的那个“赵”啊。
次日巳时,新茶便到得驿馆,拜见了女主人王氏,说定到襄王府上教习半年茶艺,过后仍是回蜀江碧来。
王氏勉励新茶几句,便让她退了下去,使个丫头去为她收拾住处。
“如今出门在外,不过是暂住驿馆,委屈姑娘同我家侍女暂住一处。待回了府,再向姑娘赔罪。”
新茶一退下,王氏转到内室,委委屈屈向母亲曾夫人诉说:“瞧瞧,不过是昨儿一日放松,便给我领了个人回来。”
说是只教半年,谁知道会不会一留便是半辈子?
“瑞鸾!”曾夫人打断女儿,这是她的嫡长女,自幼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那不单是你的夫君,还是殿下!”可怜的女儿,不论你嫁到谁家,凭你阿爹的权势,自然都可以将夫婿压得死死的。可偏偏是他赵家,大晋开国近百载,从未有过单守着一个妻子过活的宗室。何况那是襄王殿下,当今官家唯一的嫡亲弟弟……
可怜的阿琮,若是由爹娘做主,自然不会将你嫁到这样的人家。如今,如今唯有忍耐一途……
“阿琮,乖女儿,”曾夫人摩挲着年轻美丽的襄王妃,仿佛她还是昨日牵着自己裙角撒娇的长女,“顺着他,哄着他,生下嫡长子来,比什么都重要。”
“阿琮,哪个男儿不好色?”便是你阿爹,也有着不少内宠,可谁又能撼动为娘分毫?
“今日这姑娘,她既说是教习烹茶,你便以教习之礼待她,千万莫要自作主张。”
见女儿点点头,曾夫人压下一点不安,“记着,嫡长子!”
她想告诉女儿,莫同殿下犟着性子,别说是殿下,便是民间寻常夫妻,妻子也不该与丈夫打别。
可女儿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自幼好强,哪里还改得过来。只看着殿下还是敬重女儿的,想来还不至于太过无情罢。
☆、第50章 请看着
两日后,襄王妃同母亲依依惜别,她省亲结束,就要回到襄阳王府去了。
同一天,蜀江碧的刘苏姑娘将炒茶的法子交给赵百万——她原本并不懂这些个,只是找了经验老到的茶农,大略告诉茶农该是炒制,自己要什么样的成品,便由得他们去折腾。
足足有一年功夫,他们才钻研出制法,刘苏便一股脑连人带成品交给赵百万——反正这人也不敢亏了她那一份。
刘苏心思早已不在赵百万心心念念的茶叶与商机上面,她急不可耐地乘船西去。金城,那里是她最挂念的……
巫山,少女跳下甲板,向身后船只挥手作别。这是赵百万在大江上的商船,明日此时,仍会有一艘路过这里。
刘苏手搭凉棚看向山间,微微冷笑——莺歌海。
少女一步步行去,往事历历。
那里一处白石,草木葱茏,全然不似有人曾于其上歇憩过。人类对山川草木的破坏,两年间早已痕迹无存;但人对人刻骨的伤害,永不能磨灭。
前方这一段路很不熟悉,是了,当初是阿兄背她走过。那时,她被猿啼惊得跳到他背上大喊“阿兄,快走,快走!”
阿兄很愉悦。她在他耳边说话,心心念念着山鬼、赤豹文狸……阿兄吃痒不过,警告她不许再闹,她只是不明所以,一心期待着将要遇到的人和事。
可是,我为何要期待那些啊?
于是她微笑着,脚尖在小径两侧草木上点过,足不沾尘地轻飘飘向山腰行去。
藤萝仍是那一片藤萝,蓊蓊郁郁将栖满吸血蝙蝠的山洞遮挡得严严实实。正如这莺歌海,面上光鲜亮丽如繁花着锦,内里不过是敲骨吸髓的怪物而已。
站在洞口,她运足气力,喝道:“来人见我!刘苏来此,来人见我!”
声浪滚滚,一径扫进幽暗的洞中,呼啦啦一片翅膀拍动声,却是吸血蝠被她逼得飞出洞的那一端去了。
她本可以将声音逼成一线,直接传入莺歌海去。但她偏不。莺歌海一端的山洞口置有克制吸血蝠的药材,这满洞成千上万只蝙蝠从不会主动飞去那一边。
莺歌海那些美丽的人儿,其实是很少见到这样丑陋的生灵的。她们,应该多多习惯这样的丑陋才是。
山洞后走出的人两颊因适才的骚乱而薄红,却少了几分润泽之气。
刘苏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她多方与莺歌海为难所致,如今的莺歌海想必是左支右绌,卫夫人再想维持昔日奢靡,非得有亲兄卫柏撑着才行。
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诸事不顺的莺歌海自然养不出无忧无虑的美人。
女子鬓边一支珠钗,珠光莹然。却并非常戴着这支钗的汲湘,而是另一张熟面孔,“阿阮。”
阿阮,你家夫人使你来,是为了让我记起昔日情谊么?她不明白,汲湘对我也很好,燃楚对我也很好,便是她卫夫人,待我也是不错的。
可再怎样的好,也抵不过她对阿兄做出的伤害。
“姑娘。”阿阮敛身行礼。昔日刘苏在莺歌海,多得阿阮照看,二人关系颇为不错。世事无常,当年相处融洽的两人,如今再见已是仇敌当面,不复交情了。
两人相对无言,阿阮呆了片刻,问道:“姑娘不进去么?”
她暗中警惕,这个姑娘虽还系着旧时点画墨荷的发带,却已不是昔日那个不通武艺、待人和善的小女孩了。
刘苏面色漠然,“阿阮,我只是来要回我的东西。”
她离开莺歌海时,曾对卫夫人发誓,再见之日,必要讨回公道。这两年来,她助赵百万行商的条件之一便是挤兑与莺歌海有关的所有商铺。
而她每帮助一个人,不论对方的身份是商人、武人,乃至士子、农夫、乞丐、妓女,对对方的唯一要求都是,“在你能达成的范围内,与莺歌海为敌。”
但今日她的目标并非卫夫人……金城……阿兄的行踪比对卫夫人的复仇重要百倍。
若是今日与卫夫人对上,金城之行不知要拖到何时。她不能错过,虽然只是含青剑一次出鞘,那也是她现在仅能抓住的一点希望,正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
“我并无放弃复仇的意思,阿阮你要明白。告诉卫夫人,下次我来,就是真的来讨公道了。”
所以让夫人不要太放心了,我刘苏一日不死,复仇便一日不会停息。
不,即使我死了,我从生死间救回的那些人,因我而富贵的那些人,也不会停止为我复仇。
卫夫人,请你好好看着。
☆、第51章 丛菊泪
阿阮回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那,请姑娘少待。”
见那姑娘毫无不耐之色,却也不见一丝笑影地点点头,不由心下叹息:那样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当年她的笑容是多么明亮和温暖啊。
刘苏静静等在山洞外,眼瞳宛若琉璃制成,丝毫情绪不泄。
阿阮再次出来时,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不免惊了一惊——比起活生生的人,那样的眼睛更像是偶人的琉璃眼珠,冰冷而漠然。
她谨慎地将一块葱绿绫罗的包裹放在地下,后退丈余。“姑娘,都在这里了。”
刘苏上前,拾起包裹,略略一摸,知晓不曾少了物品,便将包裹抱在怀中,点点头抽身便走。
“这两年,你过得好不好啊?”阿阮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想,大约是受了很多苦罢。
她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问了出来。
“阿阮,”刘苏停下脚步,却不曾转身,“从两年前的三月起,我便不曾好过。”
不是收到诀别信的七月,而是阿兄离开的三月。自他离开……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少女怀抱包裹大步离开,阿阮忽地意识到——那时候她身上的“优释昙”分明还有余毒未清。
她与夫人提起,夫人曾说,纵然只是余毒,也足以让她活不过一年。那她、是怎样活到现在,还能对莺歌海发起钝刀割肉般缓慢又阴狠的复仇的?
刘苏抱着包裹在江边坐了一夜。
阿阮,你问我过得好不好?
你不知道,我离开莺歌海之后,沦为乞儿,几乎病饿而死。
你不知道,我在师门里头受过怎样的苦楚,差一点便熬不过去,如今想来,仍是汗透重衣。
你不知道,优释昙的余毒让我多少回挣扎在生死线上,至今我仍是一个过了今日便没有明日的人。
阿阮,你不知道我作为乞丐经历了什么,那些肮脏的事情,可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绝望。
你不知道我为了离开师门做了什么,那些残忍的背叛,不是尚存一丝高贵人性的人可以做出。
你若知道,就会明白为何那个天真温软的姑娘不见了,只余下这样一个冷峭的、凌厉的我。
阿阮,你不明白那日日夜夜不停息令人几欲疯狂的思念。
你若明白,或者会晓得,我早已因绝望而疯狂。
赵百万的商船路过巫山,将刘苏送到白帝城渡口。
白帝城在奉节白帝山,东依夔门,西眺八阵图。
上岸后,刘苏径自去了观星亭,传说蜀汉丞相诸葛亮曾在此夜观天象,更重要的,是亭中刻有唐诗圣杜子美名作《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丛菊两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
反复咀嚼着两句诗,她不由心痛神痴:阿兄,你可在哪里呢?寒暑两载,你可过得好不好?
☆、第52章 波涌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旁边有一把子华丽的男声忽地道。
刘苏登时一怒——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这人是在隐晦地诅咒她思念的人!
她猛地转身,怒视随意接口那人。待一看清面目,便是一凛——那人生得风流俊逸,气质慷慨,着华服,束金冠,手捏一把折扇,正自笑得恶意满满。
“沈、拒、霜!”刘苏一字一顿。
拒霜“唰”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扇面上大朵桃花开得绚丽,“真是没礼貌!”
姑娘一滞,随即改口,“沈郎君有何贵干?”
面对千烟洲的人,她没有即刻出手,已是看在曾有一面之缘的份上。
沈拒霜笑呵呵道:“小姑娘还是一撩拨就炸毛啊……”
声音轻佻之极,见姑娘变色,忙作揖道,“相请不如相遇,在下置酒席向姑娘赔罪,如何?”
刘苏胡乱点点头,沈拒霜便当她答应了,神采飞扬地在前引路,一路指点风景,来到一处酒肆。
“比你蜀江碧自是比不上的,可也别有一番风味。”那人笑眯眯,刘苏暗自警惕——他如何得知自己便是蜀江碧幕后之人?
酒过三巡——只是沈拒霜自斟自饮,刘苏仅喝白水。
“说罢,什么事?”她才不信这是巧遇,更不信此人制造这番巧遇只是为了几年前那点小事向她赔罪。
是为了莺歌海,亦或是别的?
“你在找阿言。”沈拒霜夹起一只银丝卷小口咬着,不慌不忙。
刘苏按下心下郁怒,她已很久不曾动怒了,只是这人联结着她的过去,面对他,她忍不住去想阿兄,忍不住还以为自己还是阿兄庇护下可以为任性妄为的小妹,那个七情上脸的小妹。
“是,我是在找他。”她不肯承认更多的东西,那是她唯一的软肋,不能被千烟洲抓在手中的把柄。
拒霜定定瞧她一会儿,突然叹道:“真是没想到……”姑娘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没想到,先生与卫夫人也没想到,离了阿言,你竟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竟还能给你培养出一方势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