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剩的半块蛋糕,蛋糕发硬了,戈新元将它放在饺子汤里浸了一下,就这么糊乱打
发了自己肚子。从前丈夫在的时候,晚餐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吃完饭还得同着
餐桌聊老半天,聊到眼皮合拢才收拾桌子太睡觉。现在戈新元晚上用餐时问不会超
过十分钟,周末女儿回来她才会在餐桌边多坐会儿。
戈新元不是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提议,可她这样四十好儿的中年女人,上有生病
老母亲要服侍,下有上大学:女儿要供养,哪个男人肯一娶就娶进三个女人呢? 要
是换了四十多岁丧偶的男教师恐怕就不一样了.没准那些花季女学生都会争先恐后
向前冲。这年头不知怎么有点身份财力的男性知识分子越来越吃香,九州大学多少
中年男教授蹬了自己的黄脸婆娶女弟子,还是件挺荣耀的事情呢。戈新元好歹是个
知识女性,体面的大学教师,总不见得为了有个男人来分担生活重担,就把自己贱
送出去吧。
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审工作开始了。薛人杰算是个仗义男人,打算使劲帮戈新元
一把,他见不得一个女人活得太累。外语学院本年度只获得一个正教授名额,除了
戈新元,日语系一位年轻副教授也颇具竞争实力。凑巧的是薛人杰搞到一个去日本
进修半年的机会,一切费用由日方承担。薛人杰就把这个机会让给那位年轻副教授,
又做了些工作,副教授一口答应今年退出正教授评审竞争。反正还年轻,早一年晚
一年晋升无所谓,去日本进修的机会倒不想错过。这样一来戈新元没了竞争者,变
成等额评审,只要评委会通过,这个正教授名额非她莫属。
薛人杰利用一切他认为合适的机会,分别向评委会成员打招呼,替戈新元拉票。
评委们也不觉得意外,戈新元现今是外语学院副院长了,薛人杰替她拉票很正常,
正说明这个班子的团结,反过来倒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薛人杰本身是评委会成员,
他估计通过这番做工作,戈新元得票超过半数应不成问题。为保险起见,投票前一
天,薛人杰见到俞道丕,想为戈新元再落实一下他认为很可靠的一票,说:“俞老
师,这次戈老师申报正高职称,我们总要努力一把吧。一个女同志,家庭负担又这
么重,还能有这点学术成果真是不容易。”俞道丕没答腔,只是朝薛人杰笑笑.这
种事情本来只能点到为止,薛人杰将俞道丕的笑脸理解成默认赞同。
俞道丕没想到薛人杰这么快就与戈新元结成了钢铁同盟,在中国高校里还有什
么比评职称更重要更敏感的事情。薛人杰肯替戈新元出面说这种话,可见两人关系
之密切,至少已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俞道丕想,你薛人杰仗着洋博士正教
授招牌,差点儿抢了我的院长位子,现在若是让戈新元也评上正教授,你们两个正
教授联手跟我作对的话,我还有什么手段来揿平你们呢。眼下戈新元看到俞道丕总
是一脸谦恭,无非因为俞道丕还是职称评审委员会成员,掐着她穴位呢。俞道丕庆
幸薛人杰向他露出了底牌,薛人杰大概以为俞道不跟他想得一样,总要帮自己班子
成员的忙。
评委会无记名投票的结果让薛人杰傻了眼,十一位评委中有五人投了赞成票,
五张反对票,一人弃权,也就是说戈新元最终得票末超过半数,外语学院这个宝贵
的正教授名额被白白放弃掉了。
薛人杰打过招呼的那几个评委事后都表示自己投了赞成票,投反埘票的估计是
来n 其他院系不知戈新元为何人的评委,到底戈新元的学术成果小算太多。据说有
些评委专投女教师的反对票,在他们看来女人通常会在这种时候不择手段,甚至出
卖自己最原始的资源。可是薛人杰万万想小到,那张弃权票正是外语学院院长俞道
不投给戈新元的。俞道丕不想让戈新元太过顺利晋升正教授,投反对票吧良心上又
过不去,于是选择了弃权票偏偏这张弃权票致使戈新元无法超过半数,天意明。
薛人杰在投票后好些日子都不敢正眼去瞧戈新元的脸,好像他欠了戈新元一笔
良心债。、而戈新元则后悔自己只开口求薛人杰帮忙,没有很郑重其事地去求俞道
丕,这绝对是个错误。薛人杰在评委会中的影响力还是有限的,不能跟俞道不相比。
若让戈新元此时的想象力再扩展无数倍,也不会想到恰恰是俞道丕的弃权票注定了
她的命运,她事先即使求了这位大评委也不会起作用的。
每隔两三个星期,戈新元都会去校医务室为母亲配药,母亲从未参加过工作,
不能亭受医保,戈新元就用自己的医保卡为母亲配些常用药。戈新元身体尚属健康,
医保卡里的钱大多奉献给了母亲。有些处方药外面药房里得凭医生处方才能购买,
而校医务室大夫都是脸熟的,明知不是教职工本人所需之药,也眼开眼闭给开处方。
戈新元刚把医保卡塞进挂号窗口,聂惠萍的笑脸就贴在窗口玻璃上:“哟,戈
老师,哪儿不舒服吗? ”
戈新元认出这位挂号护十是俞道丕院长夫人,也赶紧回以笑脸:“噢,聂医生,
我自己配点药。”聂惠萍喜欢听人叫她聂医生,在这个挤满知识分子的大学校园里,
医生才可与老师的称呼相匹配。
聂惠萍替戈新元挂了号,再次将笑脸贴上玻璃:“戈老师,配完药请到我这里
来一下,有话对你讲。”
聂惠萍做了个手势指指挂号间的门,意思让戈新元待会进里丽去说话。
戈新元其实与聂惠萍并不太熟悉,呵现在她知道聂惠萍与俞道丕这层关系,戈
新元就是装也得装出同她十分相熟。戈新元配完药走进挂号间,聂惠萍请另一名护
士顶替她坐到挂号窗口前,自己拉着戈新元来到里间。聂惠萍一脸神秘:“戈老师
呀,我和老俞早就想关心一下你的事情,可是你看老俞整天那么忙,又是男人,不
太方便张口,所以才让我来找你的。”
戈新元明白聂惠萍的下文了,她本想一口谢绝。
她此时真没有心思听聂惠萍说下去,这本来就不是件容易事,尤其像戈新元这
种条件的中年女人。聂惠萍见戈新元不出声,以为她有兴趣听下去’神情顿时兴奋
起来。“这人原是我们九州大学经济系的,六十一岁,刚退休,现在上海一所大专
学校里兼职,蛮赚得动钞票的。他妻子去世十年了,一个儿子定居美国,家里人口
清爽简单,配你戈老师再合适不过的。”
戈新元听说那男人比自己大十五六岁,心里不免有点委屈,町她知道要是与她
年龄相仿的丧偶男人有这等条件,娶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都不是件难事。戈新元淡
淡一笑:“聂医生,谢谢你和俞老师,我最近实在没空,我母亲躺在床上还等我回
去照顾呢。”
聂惠萍打断戈新元的话:“戈老师,你再忙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女人老得飞快,
错过机会后悔来不及。等我约好对方就给你打电话吧,都在一个小区里住着,费不
掉你多少时间的。”戈新元无奈应承下来,她不是正想靠拢俞道丕吗? 怎好不给聂
惠萍面子呢? 几天后戈新元刚吃完晚饭,聂惠萍的电话就跟来了,请戈新元去一趟
她家。这个住宅小区不算太大,从戈新元家去聂惠萍那儿,不过走四五分钟。戈新
元放下电话,出于礼貌考虑换了件衣裳,对着镜子梳了梳头,拔掉头顶处两根醒目
的白发,在脖子卜系条新买的彩色丝巾,这才觉得差不多了。她看到母亲用欣慰的
同光看着她做这一切,心里突然有种即使为了母亲她也应该尽早把自己推销出去的
愿望。
聂惠萍很热情地等候在自家门口迎接戈新元,进屋后俞道丕亲自为戈新元倒了
杯茶,说:“好龙井,尝尝味道。”同时顺手将一盒巧克力放在戈新元面前。戈新
元多少年没消受过男人的殷勤,脸涨得通红,她没想到在院长办公室里成天板着脸
难露笑容的俞院长,居然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居家男人。
聂惠萍大概也很少看到丈夫为这种琐碎小事动手,心里感觉怪怪的,便指指里
面书房:“去,把牛老师请出来呀,戈老师来了,他躲在里面干什么? ”
俞道丕接夫人指令进书房去了,其实他今天之所以在替戈新元介绍对象这件事
情上很起劲,是因为在评职称时他投了弃权票,客观上造成戈新元落榜,俞道丕事
后心里很有点过意不去。虽然戈新元不会知道事情真相,可俞道丕自己总不能欺骗
自己,因而想找个机会为戈新元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毕竟戈新元从来没有得罪过
他俞道丕。
这个叫牛振亚的男人坐在戈新元面前,两人互相都觉得有些面熟,很可能以前
在校园里见过。牛振亚个子不高,稀疏的头发看得出刚染过,染得太黑,反而显得
有些不自然。戈新元注意到牛振亚身上二的衣服好像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连褶皱
都清晰可见。
要是这男人为了今天见戈新元而特意穿上新衣服染头发,让戈新元心里倒先有
了几分好感。四十好几的女人,居然还能让男人郑重其事来赴约会,真属难得。
四个人坐着聊天,聊的都是九州大学校园新闻。
聂惠萍理所当然充当起新闻发言人,校医务室就像个信息中转站,各院系每天
有多少师生去看病取药,所以没有聂惠萍不知道的事。
牛振亚第一眼看到戈新元时就挺满意,戈新元比他年轻十几岁,很沉稳文静的
中年女人,比他去世的前妻好看。牛振亚对俞道丕说:“俞老师你家的龙井茶真不
错,不过戈老师是法国通,一定更喜欢喝咖啡,我想请戈老师俞老师和聂医生一起
去小区马路对面的‘上岛’咖啡馆喝咖啡,也好听戈老师谈谈咖啡经。”
聂惠萍赶紧打断牛振亚的话:“要请你请戈老师好了,我家老俞忙了一天,晚
上要早点休息的,不见得喝了咖啡回来睡不着觉再吃安眠药吧。”俞道丕附和着妻
子的话:“是啊,是啊,我们夫妻跟着去才真是两只不识相的电灯泡呢。”
戈新元走进咖啡馆那一刻,神经比第一次上讲台还紧张。除了特殊场合或与系
里外籍教师留学生聚会,她自己从来不会进咖啡馆来坐坐,她没有这份闲工夫,也
不想花这冤枉钱。自从丈夫离去后,戈新元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母亲身体尚健,
女儿考了个好成绩,已经没有多少跟她自己有关的内容。
牛振亚将饮品卡移到戈新元面前,戈新元看了一眼上面的价格,心口怦怦直跳,
任何一款饮品都得要三十来元。虽然是牛振亚请客,戈新元依旧觉得很心疼。另外
一个原因是,戈新元虽同法兰西文化打了多年交道,她的咖啡知识却局限于最常见
的“雀巢”
或“麦氏”速溶咖啡,这种被法国人贬作“洗袜子水”
的咖啡才是戈新元买回家来享用过的东西。不过戈新元绝不会在牛振亚跟前露
出自已寒酸的底牌.她将目光停留在“卡布奇诺”几个字上,依稀记得从女儿和那
班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口里听到过这个词。
戈新元对任何词汇发音都有职业性的敏感,想来“卡布奇诺”也属比较时尚的
饮品。戈新元点了“卡布奇诺”,牛振亚讨好地说:“戈老师你是内行,我总要跟
你学的,也要‘卡布奇诺’好了。”
服务员过来开单时,戈新元轻声关照:“我那杯咖啡不要加糖噢。”她想起系
里的外教,那个法国女人喝咖啡好像从来不放糖的。咖啡端上来后,牛振亚自嘲道
:“我是中国土包子,咖啡不放糖喝不下去的。”他把戈新元的那两块方糖也放进
自己杯中搅拌,戈新元注意到后来牛振亚连那杯配着咖啡的冰水都没浪费,喝得干
干。
戈新元和牛振亚喝咖啡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牛振亚玩弄着小圆桌上的饮品价
格牌,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埘戈新元说:“你有没有注意过许多商品的价格尾数,
常常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吉利数字‘8 ’。”
戈新元凑上去仔细看了看饮品价格牌,果然尽是“28、38、48”等。牛振亚解
释道:“用‘8 ’作尾数最符合中国消费者的心理,又能为商家争取到最大利益。
比如28元一杯的‘卡布奇诺’,顾客感觉只不过20多块钱,商家实际上已将一杯咖
啡钱卖到了接近30元。而如果真的定价为整数30元,给消费者的感觉就好像贵了许
多,购买欲望就会下降。”戈新元听了只有点头,心里想牛振亚不愧是经济学教授,
对价格和数字有着很专业上的见解。牛振亚好像还意犹未尽,又说起他的几次美国
之行,看到美国商家喜欢将商品价格尾数弄成“9 ”,一副赤裸裸从顾客口袋里掏
钱的架势,远不如中国人来得含蓄。
这个晚上牛振亚请戈新元喝了杯咖啡,又免费为她上了堂经济学课,之后两人
没有再深谈,只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戈新元对牛振亚说不出有多少好感,也不觉
得讨厌,她打算先保持着关系,如果牛振亚是她此生中的一次机会,她会努力抓住
;若不是,放弃了也无甚可惜。再说至少可以安慰一番母亲,母亲不愿意看着才四
十多岁的女儿将孤独地走完人生。
戈新元回到家后,见女儿艺艺也回来了,并且已从外婆口中得知母亲去相亲,
感觉十分新奇。艺艺问:“妈,外婆说那个人六十多了,你真打算给我找个那么老
的老爸呀? ”戈新元红着脸,瞪了女儿一眼躲进厨房去。艺艺跟过来搂着母亲脖子
:“妈,我开玩笑呢,只要那个人对你好就行了,反正我大学毕业后总要离开家的,
真得有个人陪陪你才好。老头子也不错,人老了花心少,不会瞎采野花,有利于安
定团结。”戈新元吃惊地望着女儿,不知女儿从哪搬来这番论调。
牛振亚对戈新元的最初印象还算不错。戈新元比他此前接触过的几个女人理想
得多,她至少没有初次见面就打听他目前的实际收入和家里住房面积。而牛振亚以
前碰到过的那中年女人已经让生活磨砺得完全失去了女人本应多少保持一点的羞涩,
哪怕是装出来的羞涩也行,总还会引得些许男人的怜爱。那样的女人多半会直奔主
题,她们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和兴趣再计较感情了,这很让牛振亚失望甚至恐惧,他
怕自己将晚年的孤独换成了精神受罪。
戈新元到底是知识女性,她半句话都未提及敏感的房子与金钱,也没有表现出
急于找个男人重新成家的欲望,这让牛振亚松了口气,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好好
了解这个女人。
这天夜里牛振亚给俞道丕聂惠萍夫妇打电话表示感谢,他称聂惠萍的眼光很符
合他心思。牛振亚也将这次约会过程告知了远在美国的儿子。儿子离得远,没兴趣
多管老子私生活,只嘱咐老爸将手里的钱和房产捏紧点,以免日后让人算计了去。
牛振亚哈哈大笑,笑儿子神经过敏:“你爸我是经济学教授,还能让一个女人把家
产算计去不成? ”儿子确实多虑了,牛振亚凭着他几十年看人的眼光,已为戈新元
把准了脉:这女人做人做学问最多只有点小聪明,大智大慧就不见得了。
第四章
十二
这回学院领导班子会议上,俞道丕打算解决掉他认为迫切需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