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袖中修长的指捏紧,紧得那算不得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曦帝之疾源起昔年所受旧伤,气血不顺,经脉尽损,最奇的乃是忽寒忽烈流传于体内的真气,正是这股真气使其伤势反复,纵然当时保下命来,亦逃不了心神耗竭而亡。这种骇人武功自己原来也是不知的,直到…直到看了‘兰家遗书’!上头简略所提,若是不曾猜错着这正是‘噬魂掌’造成的!这么说来…冬雪阁主曾言昔日陷害舅舅之人曾受他一掌,那人可就是曦帝?!
只是……“对了,昕儿,你难道不好奇,我秦家当年分明受重创却为何还有今日的实力?”
“我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樱瑶,你以为兰寒月为何会突然携女出关,为父也不瞒你,她出关前两日曾与我见面,至于她和那丫头为何会被一路追杀呢……”秦亲王他难道……娘出关前两日确曾与之见过,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头隐隐作痛!十五年前真相究竟为何?谁知隐中情,可解心中惑?“栖雁。”栖雁蓦然回首,才觉出祁洛暄显是已换了自己许久了,黑眸漾着浓浓的担忧,甚至遮掩了原本的焦虑黯然。扯动唇角,挤出抹微笑,却只换来一声幽幽长叹。下一瞬,人被拥入温暖的胸膛,栖雁不曾料到素来温文有礼的祁洛暄会作此举动,一时怔愣连推拒亦忘了。不同于秦昕烫到灼人的温度,祁洛暄的胸膛温暖柔和似能包容万物,却…唯独无法温热冰冷已久的心。栖雁恍惚中无意识地低低叹息出声,只觉那怀抱一僵,那双臂似是要愈发收紧却在下一刻松了开来。抬眸,四目相对,他依旧是尊贵不凡的皇子,挂着温和的微笑,栖雁却因那一笑心中莫名一酸。
“前面乃是南门,我已交待过了。”不知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外露的情绪,抑或不愿见她悲悯的神情,祁洛暄转身只留下最后一句,“包袱若是太重,背不动就休要背了,飒然脱俗才是我认识的神医燕昔啊。”“栖雁,你自己…且好好珍重吧。”低语在风中几度流转,渐渐染上了冷冬的伤怀之色……祁洛暄头也不回的离去,几个宫女内侍急忙跟上,始终低着头的楚暮荷却磨磨蹭蹭乘机留了下来,自然无人留意。直到出了南门,栖雁才回身看向这个本像花一般娇弱的女子,短短时日竟磨练至此,这般从容镇定。楚暮荷降压的极低的内侍帽取下,见栖雁盯着自己,微微笑道:“多谢郡主相助。”
回头望眼紧闭的宫门,栖雁笑道:“楚郡主唤我燕昔即可。”楚暮荷会意道:“那燕昔也叫我暮荷便是。”涩涩抿唇,“郡主这身份亦不合我也。”
不合适么?何时?在被楚家起兵谋反之时,还是更早?早在被亲人做棋子放弃时?栖雁摇了摇头,喃喃道:“莫非女子生来皆是如此呢?”似问似叹,低若游丝。楚暮荷却是一震,目光不禁也柔了下来,却犹带着一种莫名情绪道:“燕昔也有此感么?”
在她看来,栖雁文采武功皆为人上,岂会如自己一般彷徨无依?栖雁知其所想也不多辩,她素来不喜以软弱更遑论为此争执辩解,只随意一笑道了句:“自然。”想了想问道:“暮荷此次孤注一掷,难道不担心被二殿下察觉?”楚暮荷翘睫微颤:“若在往日我未必如此大胆,但……”飞快睇了她眼,垂眸道:“因为是你,只要你在二殿下的眼里就再看不见他人。”她乃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此话说得甚轻,说完又是阵静默。栖雁想起适才祁洛暄之举皆落尽其眼中,她又曾与祁洛暄有过婚约,虽然早就不再作数亦难免有些尴尬。半晌,终是栖雁打破了沉默,“暮荷接着欲往何处去?”“我……”楚暮荷突然定定望向栖雁,秀丽美眸凝聚着点点炫芒,“燕昔,又打算去何处呢?”
“我?”栖雁有些诧异。“你…可是要去见秦世子?”她如何知晓自己与秦昕的关系?栖雁眸瞳一瞬收缩,忆起了曾作玩笑听的诸多流言,那里面曾有过眼前佳人与他的交集……
只是,从前秦昕不曾入自己的心故而不在意,之后两人定执手之约又自诩真情相交亦不留心,如今…如今决心要断此情缘时反去纠缠这些又有何益?不错,纵然十五年前之事别有蹊跷,但与他路不同却是一定的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栖雁深吸口气,淡淡道:“岂会?燕昔是江湖中人与王孙公子等何来着许多交集?”
“哦?”楚暮荷秀眉微颦,郑重看了她眼点头道:“暮荷明白了,那就此拜别,今日之情暮荷牢记。”栖雁摇首道:“不必了,我本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战火起,世道乱,暮荷你一人上路却要小心了。”楚暮荷浅笑道:“多谢燕昔关怀,我会的。”言罢,楚暮荷急匆匆离去,近似在逃避些什么,在官道附近顾了辆车。这儿离皇宫近有时内侍受差遣,或有急事也常来此雇车,因而车夫见一身内侍服的楚暮荷模样仓促,并无半点觉得不妥,收了银子,就驾车上了官道,笑呵呵回首道:“公公要去哪儿啊?”
压低了嗓子,楚暮荷哑声道:“瑾峙城,秦亲王府。”握紧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香囊,心中默念,栖雁郡主,不,燕昔,对不起了,你很好,真得很好。
不是觉不到她的善意,那善意甚至远胜过亲手足对自己的亲情。不是未曾看到如月般皎洁的人竟会在提起那人时露出藏也藏不住的黯然神伤。
可是…真的对不起了,这或许是我唯一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抓住那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的幸福的机会,所以…对不起了……* * * * * * * * * * * “世…子?”小瞳对着似乎在出神的秦昕轻声唤道。不知为何,这次世子回来后与以往有些不同,唔,并不是为人更冷,亦不逊以往干练,只是…只是那眉眼中偶尔似闪过抹若有若无的黯然,极淡极浅,转瞬而过,就如一点浅浅的水印在宣纸上斑驳开,最终不留痕迹,以至自己至今都不敢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眼花。唉,世子不言,随影亦不语,自己一个贴身侍从纵使想替主子分忧亦是无力。
“小瞳?”秦昕回眸睨视自己的贴身侍从,不知其为何分神。小瞳忙收敛心思道:“世子,有名宫中内侍求见世子。”秦昕挑眉。小瞳知其意摇首道:“非我门中暗钉,亦…不似奉旨前来。”秦昕露出几分兴致,轻笑:“这倒有趣。”手随意一挥道:“你且让他进内来。”
小瞳领命,吩咐下去,片刻后牢牢低着头的瘦小身影慢慢入内。秦昕不言,静静打量有些无措的内侍,原以为不是有心攀附的就必是有心人所遣,可这般反应却不像胆略过人的了,那又因何而来,倒是颇费思量。压低了帽沿,纤巧玲珑的秀气鼻梁微微露出,楚暮荷偷偷瞥着那人,一身华贵,慵懒地坐着,白净无瑕的手支着俊美无双的脸在琉璃灯下散着别样风华。心跳声鼓鼓作响,即使早已拿定了主意,即使暗自将要说的话练了千万遍,这一刻也全乱了章法。勉强压下将跳跃而出的心,楚暮荷闭了闭眼,几乎耗尽全身的力抬头轻轻道:“秦世子。”
纵使秦昕也不由暗里惊讶,给小瞳睇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退至门外,秦昕才微笑中略带几分疑虑道:“暮荷郡主怎会来此?”楚暮荷本是聪慧之人自然听得出这话中无半点感情,脸色不由微微发白。
当日诗会初见,他风度翩翩,微微一笑便如日华灼人双目,非乃瞧不出他弯弯眼眸中少了温度却依然不由自主地陷落。福城再会,方知那样似乎高高立于众人之上的人也会有执着的神情,也会认真地看着另一个人,心中本就无望的情愫更是暗淡了下去。只是……握紧了那看似柔弱不堪一折的手,虽料到大哥他们会放弃自己,但当真被孤立无援弃于敌人手掌,为那俎下鱼肉,一日日幽居深宫等那一纸诏书时方才知晓自己并未若所想得那么勇敢,害怕,真的满满的惧意如满缸的水不断溢出。想呼救,谁来,谁来帮帮我?但…没有人……连曾唯一贴心的小峨也不在了。直到那温婉如玉尊贵不凡的皇子走到自己面前,以施恩的口气表示自己可以平安的生活在那个院子里,那一刻,自己亦是真的感恩戴德的,比起所谓的家人,已然是敌人的天皇贵胄确要仁慈多了。
然,终究不能安心自己的命就这般全凭人喜怒。亦不甘心,不甘心如沙尘一般毫无价值,甚至连祈望平静这微薄的愿望也在被送入滔天巨浪前而不得苟存。燕昔,你让我这般唤你。你轻易抛弃了郡主身份依然潇洒来去,我被剥夺了唯一依凭,天下之大,已无处容身。
你浅浅忧愁,淡淡黯然,幽幽无奈,做出了抉择,而我…我早已无路……
所以……“世子乃有大志者,如今这情势。”楚暮荷掩下所有澎湃的情绪,那话音竟格外镇定,“正乃世子可翼展抱负之时。”秦昕惊疑不定,在他心中楚暮荷是知进退,懂礼数颇有文气的女子,但…也就止于此。
从小耳语目染,在他心中女子的计量谋划不过闺阁后院玩权弄术,其实不足一提。直到栖雁突然出现,可对他而言栖雁本是极特别的,清灵的仿若透彻,却又隔雾蒙纱。如今这素来娇弱的楚三郡主不仅离开了她本不可能离开的地方又意外出现此地,更适于出惊人倒不由有几分刮目相看。但秦昕毕竟是秦昕,只一瞬,便浅笑道:“郡主此言何意,秦昕因何不解?”
楚暮荷看着那人浅浅笑意,一派风雅,几分无心之态,那神情却是不久前在另一人身上见到过的,虽然似有不同,但那种相通的气息使她突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他与另一个将所有心绪皆掩于一笑之人间没有自己立锥之地。尽管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而那个人却远在千里之外。若在以前,只怕暮荷早已知难而退,下面的话自然亦无须再提,但经浮沉,历生死,今日的楚暮荷已非昔日全然小女儿之态。“杀伐战乱祸起无由,世本待豪杰出平天下乱世。”绢丽秀容现出从未有的刚毅,柔美的唇扬起本不属于她的弧度,“世子当仁不让。”秦昕瞧见她眼底的认真,亦收敛了漫不经心之态,淡淡笑道:“郡主抬爱。”
楚暮荷心道:他依旧不愿对我露实。顾不得心中酸涩,楚暮荷直言道:“世子如今已然万事俱备,但民心所向绝非战乱,然,若上位者失道则不然。”秦昕何等敏锐之人,这话已听出几分真意问道:“郡主言之灼灼,想来绝非空口无凭。”
楚暮荷微笑道:“暮荷得先父遗书,指当今九五至尊曾于昔日战乱之时勾结外敌陷害忠良,逼使家父暗里助之,家父无奈违心而为,后反遭其下慢性毒物,暗地留书以告后人。”
秦昕听其言,心一动,为的却非此物若用之得当能,使之适时,起兵将师出有名,亦非此物能给敌手致命一击。对此意外之意外,他只有一念,被害的昔日忠良乃何人,是否…是否便为……
楚暮荷观其神色,不明其所思却知其心有所动,启唇道:“世子可于周亲王退那钨启与…与叛军之将后将此书昭告天下。”顿了顿,一字一句续道:“周亲王爱妻之名天下皆知,加之其威望经此一役必又大增,届时非但周亲王府再不会与世子为难,凡天下有识之士皆愿为世子所用,天下民心所向者亦非世子莫数。”果然!秦昕省得她言下之意,那遗书所书定与昔日周家之事脱不了关系,那么…那么自己与她是否就无仇怨?再抬眸看向温婉立于前的窈窕淑女,灰褐眼眸微眯,自己以前还真是看走眼了。
“郡主手握此物若此时拿出可助楚家摆脱污名,扭转情势,却为何…不为,反来寻昕?”
楚暮荷一愣,对上那疑虑不降反升的两汪深潭,隐逸许久的情愫夹着辛酸委屈一起涌出,凄然一笑道:“我自是为了自己。”秦昕挑眉不解。暮荷径自道:“世子暮荷非女中翘楚,这一生却只动一次心,只因一人一笑,虽知那一笑参杂诸多算计,甚至毫无温度却依旧动了心,飞蛾扑火,作茧自缚,愚昧否?”秦昕纵然铁石心肠,但他自己动情动心后深知其中苦涩面对柔情款款,深情眷眷不由微动。
“是故我为自己而来,为那一生一次傻至极的动心而来,世子,暮荷别无所求,唯愿此身相托,可否?”秦昕皱了皱眉。一时无言,半晌沉默,针落可闻。许久,秦昕似是下了决心,望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娇弱少女微微笑道:“郡主冒其险而来,这份心意秦昕感怀,郡主不弃且留下避避风雨吧。”楚暮荷似惊喜抬头,却闻秦昕道:“待等天下安定,郡主…可再觅良婿。”
狠狠咬着唇,一起一落,楚暮荷只觉一阵凄苦,心坠至谷底。闭了闭眼,楚暮荷直视秦昕,却眸光涣散,失了神采,“我来此前刚见过燕昔,她…亲口说无意来此……”“楚郡主。”秦昕依然微笑着,只是眼神徒见两分凌厉,“郡主的好意,秦昕心领,只是……”眉眼弯弯绽出炫华,收尽适才那一分柔和,敛去曾有的怜惜,便是那抹绕身数日的黯然亦不留踪迹,“只是要得这天下民心,秦昕何需他人相帮?”那一瞬逼人气势竟使楚暮荷为之一窒,自己…是否真地了解眼前这人?“燕昔她……”不知是心又不甘,抑或思绪纷乱,楚暮荷无意识地开口,话至一半却又噤了声,心底隐隐清晰,这人惹不得,而燕昔…燕昔怕便为其逆鳞!秦昕却笑了,笑得那般傲然,却偏偏夹杂了一分令人刺眼的柔情,“有些事不是她一人能定的。”拂袖转而淡漠,“就更不劳郡主操心了。”吩咐小瞳先且安顿远道来客,秦昕亦不再多瞥失魂落魄的楚暮荷一眼,但觉心神却舒畅了许多。
正是,秦昕行事何时却要处处顾及他人意愿?再则,露出近乎顽皮的笑意,与那本该格格不入的霸道之气却偏偏结合得甚好,栖雁,曾记否?当初可是你嘱咐我休要松手的呢。
尘封往事何相忆
“你来了?”秦亲王朝来者微微一笑,眸中消散了曾经的尖锐凌厉,如滔天巨浪在数次翻滚后终趋于平静,往日的阴利亦淡薄了去,那神情乍一看竟与秦昕藏其锋芒时如出一辙。栖雁闪过一刹怔愣。此别苑在离去的那个早晨原以为此生再不会踏入,结果不过半月却又涉足。
“王爷似乎早料到我会来。”秦亲王未答,用着恍若长辈般却参杂着诸多探究审视的复杂目光凝睇着素衣翩翩男子装束的少女,许久,极轻地幽幽叹息:“不愧是母女。”栖雁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秀眉,她与娘亲并不相似,否则,这会儿她便不会出现在此,亦不会…离开那人。“王爷那日知我立于窗外?”疑问却用着肯定的语气,这两日她已想明白了不少。秦亲王笑了笑亦不否认,“他让我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多年冀望灭于眼前,我总要回报一二。”
无半点愧疚,甚至尴尬。栖雁吸了吸气,不见动怒,无一丝浮躁,亦只轻轻一哂:“不愧是父子。”
秦亲王莞尔,头一回勾勒出带有真正笑意的弧度,却转瞬而逝。“我当日虽有心误导但所言却非皆假。”秦亲王平静的叙述着,仿佛他所谈的并非不能共天的血海深仇,“当年你娘得你舅舅启示对军中之事有了疑虑,我乘机以受害者的姿态透露她知晓……”
“娘聪敏非常,一点就透,担心爹爹安危故而急忙赶赴告知。”栖雁接下了话头,声音平淡而无起伏,“她未必不知你借刀之意,亦未必不查你有心相害,但…却还是去了。”
爹为国为民,明知不可为而为,娘又何尝不是为爹弃生死不顾?秦亲王颔首道:“也是,不然她不会携你同去,若然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