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热心和坚持。事实是事实,名分不名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渐渐地,结婚这句
话就像偶或冒升的一朵浪花,旋即又沉落在那汹涌激荡的情潮中。
正当俩人沉湎于自己欢乐的小天地中。外面的世界却日趋紧张、混乱、恐慌和不安。
志忱身体已完全复元,文淑一上班他便常常独自去外面大街小巷的巡游,说是去寻
找机会。他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找一份小小的工作,免得只靠文淑一个人赚钱,自己却
闲散得像一只整日蹲在窗台上专等主人回来爱抚的懒猫。文淑不在意他没有工作,但了
解那属于一个大男孩子的自尊心,并不反对他每日出巡。在外面徜徉的时间一多,志忱
也感染了那种乱世的困扰,好几次向文淑提到一起去台湾。文淑深深地眷恋着这块自己
生长在上面的土地,眷恋着土地上那幢小屋,以及医院里的工作。她从来没有设想过一
旦会离开。听志忱不止一次这般提议,她不表示赞同,也不好说反对,总是半真半谐和
他的调说:
“好吧,只要你愿去的地方,而且能去,我总是追随你。”
而且能去,是的。台湾,那个陌生而奇异的小岛,远隔浩瀚大海,波浪万顷,又岂
是凭向往可以飞越的?
那天她下班回来,照例弯到茶馆店,买了二块志忱百吃不厌的马拉糕,一手抱着皮
包,一手拎个小纸袋,只剩下用脚来踢开那扇竹篱门。猛不防脚尖还没有挨上,门哗啦
一声打开。志忱像一股旋风般窜上来便紧紧搂着她直跳直转,嘴里嚷着:
“告诉你,我们要去台湾了,真的要去台湾了!”
“哎!糕……你的糕。”文淑给他搂得喘不出气来,急着叫。“什么时候你长了翅
膀?放开手慢慢告诉我嘛。”
“你说错了,不是我长了翅膀,是我们俩。”志忱兴高采烈地说出事情真相,原来
他无意中找到了他所属的那支部队遣送眷属的最后的一批人员,正等船去台湾。
“船是招商局的,快的话这个星期内就可以启程,三天到达。想想看,一个星期以
后我们就在台湾了,多美!”
他的向往竟然成为事实,而时间那么匆促!文淑骤然间几乎无法接受,她的反应不
是高兴而是错愕和迟疑,心里充满矛盾:家园,爱人,两难取舍。志忱却敲钉转脚,咬
定了她亲口说过的只要他愿去的地方,她一定追随——他的劝说和恳求,加上感情的贿
赂,逐渐加重了她心秤的一端。终于经过一夜的磋商,重的一端占了优势,她同意把房
子托亲戚照顾,辞掉职务,同他去台湾。事情谈妥,文淑才想起问:
“遣送眷属,你是怎么登记的?”
“我还是登记了姐弟。”志忱嚅嚅地解说,“因为部队里结婚必须先要报备核准,
而且规定了年龄,我以前填的未婚,现在不好贸然填上配偶,我想,这点到了台湾就可
以改正的。”
文淑虽然一直不急于结婚,但本能地觉得去一个陌生的新地方,为长远打算,最好
俩人能以一种新的关系出现,这样子在行动方面多少要有点顾忌。但登记已经这样登记
了,也只能笑笑说:
“以后你可得注意,少在人前跟我亲热!”
半个月后,他们来了台湾。
三个月后志忱那个部队整编了一次,他被遣散下来。文淑极力主张他索性温温功课,
再去念书。她带来的一点积蓄,省吃俭用还可以维持一些时日,她自己一方面去找工作,
相信当一个护士应该不会太困难。
要使荒废了许久的课业、松懈惯了的志忱再专心在书本里攻读,文淑确是煞费了一
番苦心和耐心,她尽可能地替他安排一个适于阅读的环境,想尽方法引起他的兴趣。他
温课时她多半总在一旁陪伴着。每到一个时候,总找些事情让他心神轻松,不致枯燥,
更常常弄些他爱吃的菜和点心,留心他的营养,注意他的起居作息,安排他的生活,督
促他的课业。那时她身兼的职位等于是贤妻、姐姐,和一个辅导小学生作业的家庭教师!
志忱倒是被她安排得上了轨道,潜心攻读。但人地生疏,她的工作却一直没有着落。
靠她历年来做事省下的一点积蓄,要管吃、住,还有志忱必须购置的一些书籍,才维持
了半年多一点,便感到拮据了。她替人家上门去注射,打一针五毛一元的,有时当几天
临时的特别护士,侍候那些拖延残息的孤老病人。她也帮人家抄文件、编毛衣,做过种
种能赚点津贴的工作,当天气冷时,志忱脱下棉军装便没有御寒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绒
线衫拆掉两件,染一染,改织成他的。当缺钱买菜时,她常常买二毛钱酱菜酸菜什么的,
先吞下一碗饭,却总弄些比较有营养的菜给志忱吃。她尽量不让他晓得真正短绌的情况,
以免他徒自烦愁分心……那一段艰辛而煞费周章的日子,仅一年多的时间所给予文淑外
形上的转变,却仿佛已经历了不少苦难岁月的折磨。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女
人,因她拥有爱情、希望和信念。
好不容易撑过了那一段随处都有暗礁和浮沙的浅滩,那叶小舟总算驶入了正流——
文淑在公立医院觅得了本位工作,志忱也通过了考试,进入公立大学。为了节省开支,
退掉房子,俩人都住在宿舍里。四年中,文淑难得添一件衣服,难得买一双鞋子,难得
看一场电影,更不曾给自己买过一样化妆品。全部微薄的薪津,都用来换取志忱那顶比
金冠还重的方帽子。
噢,那顶方帽子金光四射,象征他们今后的生活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份朝夕祈
求的,安定、宁静、两情欢洽的幸福生活。他们要重新建立一个家,不像在广州那样原
来的旧房子、旧家具,一切都是现成的老家,也不像一来台湾时跟军队借住的临时学校
教室,和后来租的那一间简陋的克难房子,而是由他们合作安排的,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恬美的情调的爱巢。
志忱毕业不久,便在一个机关里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他们租赁了两间清静的房子,
文淑便用她缜密的爱心开始布置起来。平常日子她老早便留心好了,哪里有盏雅致的台
灯,最适宜摆在床头边,哪里有些美观而素净的窗帘布,可以挂在小客厅里。哪里有套
轻巧的藤椅,哪里有耐用的电炉……全是经过比较而不太奢侈的日用品和家具,却给小
小的家增添不少情调。每天除了上午班,她把全付心力用在家里,煮烹志忱爱吃的菜肴,
照料他的衣着,投合他的兴趣,使他一回到家里,就像煨在火炉边的猫,舒服得一动都
不想动了。
做了四年的牛郎织女,重又相聚在一起,俩情缱绻欢洽,恩爱更逾往日。爱情给世
界沐漆了一层光彩,爱情把人生装点得美丽无比,那样的日子,他们生活得像一对浸在
蜜糖里的蜂儿。
爱情美化了现实,但并不能改变现实,翻开户口名簿,他们的关系却仍是姐弟——
原来身份证是部队中拿了名册去办理的,那时,竟谁也没想到去单独更正过来。
人在幸福中,时间仿佛都缩短了,距离模糊了,一个月有似一天,一年也不过几天,
而每天都嫌太短促,还不够细细体会沉湎。
当文淑感到时间不再嫌短促,反而慢慢地觉得黄昏有点悠悠忽忽,黑夜似乎漫漫无
尽,她同时也觉察志忱开始变了。
他变得比较深沉、缄默,不再一声声“淑姐,好姐姐!”亲热地挂在嘴上,不再有
那种热情洋溢、稚气而真挚的鲁莽的举动,和那份全心全意皈依她、信赖她以为生存中
心的表示。他说话有分寸,举止有规范,感情收敛而不外露,和在她家养病时那热情奔
放、稚气未脱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不但长大了,而且完全成熟了。”文淑常在一旁默默地端详着他,心里更这般
想,“社会和世故终于改掉了他的稚气和羞涩,变得沉着、冷静和含蓄,这样却更有男
子气概和绅士风度——他的风度的确不错,真像一块璞玉,越琢磨越显出它的光彩。”
她用充满怜爱的眼光轻轻拥着他,以他自傲。
但是,尽管她这样自我宽慰,当一室相对时他所表现的漠视和沉默,当和她说话时
他的冷淡和敷衍,就在两情缱绻时,也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种心不在焉,都使她感到
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和落寞,使她情不自禁深深怀念以前那个坦率、热情、带点稚气的
大孩子!
越是当文淑缅怀过去,深深地怀念以前那个热情、坦率、处处信赖她的、稚气未脱
的大孩子、小情人,志忱却变得越来越深沉、阴郁,他日复一日地用沉默在俩人间砌成
一座墙,以冷漠给自己塑成一层防御性的坚壳。文淑常常被挡在面前的墙憋很发慌,憋
得窒闷。她向他伸探过去的热情的触角,又总是碰在那冰冷的、缺少反应的坚壳上,使
得她由失望、羞愤、恐惧而畏缩。许多年来,她已习惯以他为生活的重心、精神的寄托、
感情的归依,一旦发觉这生命的支柱竟摇晃不稳,她几乎感到整个世界也将在她面前颠
覆,整个地球也将在她脚下崩陷。在她尚未深陷入寂寞空灵的深渊之前,她迫切地需要
抓住点什么系住生命。那不是别的,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一个新的生命,是他俩爱情的结晶,糅合了俩人的骨肉、血液、热情,
把爱情从玄幻的感觉变成真实的存在。
一个孩子,是作为母亲的最大的慰藉、最高的寄托、最尊贵的希望!
一个孩子,往往是一道桥梁,融贯了双亲间感情上的鸿沟。
那迫切的需要,遮夺了一切母爱,使文淑没有顾忌。一个晚上,她终于惴惴地绕着
圈子提到这件事:
“哎,什么?”志忱照例懒懒地偎倚在沙发里,躲在报纸的幕后,似听非听的随口
应付着。
“我是说家里只有两个大人似乎太寂寞了一点,我的意思觉得应该有个孩子……”
忽然哗啦一响,纸幕猛地扯落,露出一张怒眉竖目、涨红了的脸。
“你发疯了!我们怎么能要孩子?”
“可以想办法去更正户口登记。”文淑已准备好了勇气。
“更正户口登记,吓!就算是更正了户口名簿,人家谁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姐
弟乱伦,你是想制造社会新闻!”
“把事实真相说明好了。”她脸上热热的,却依旧耐住性子。
“这等于搅粪缸,越搅越臭!”
“你说话怎么那么脏!”
志忱哼了一声,激动地翻覆着手里的报纸,文淑抑住怒气,依旧用商量的口吻说:
“那么,我们去抱一个人家的孩子好么?”
“好啊!一个没有结婚的妈妈,一个没有结婚的爸爸,还是叫我舅舅呢,还是叫你
姑姑?”
文淑咬着嘴唇,瞪着那张英俊而冷峻的脸,浓黑的眉峰挑着忿懑,斜翘的嘴角挂着
嘲弄。她忽然感到十分陌生。十几年生活在一起的印象一刹那消失了,坐在她面前的竟
是一个漠不相识的陌生人,多可怕!
她不再作声,他也不响,沉默像滞重的乌云罩在俩人头上和心上。
原来,他们为避别人耳目起见,虽然备有两间相连的卧室,但平常总是同住在大的
那间房里。自那次争论,隔了没几天,志忱仿佛为防范疏忽计,索性借口晚上失眠,单
独搬进那间小房间里去。
是他在筑墙,墙越筑越厚,是他在挖沟,鸿沟越挖越宽,显然靠文淑一个人的力量,
是不能撤除鸿沟了。
“淑姐,明天晚上我想请几个同事在家吃饭。”一天在饭桌上志忱用难得的温婉口
气跟文淑商量。他第一次约朋友来家里聚会,文淑略感意外,却马上热诚地问他:“是
外面叫菜还是自己做?”
“自己做好了,几个全是光棍汉,随便弄点鱼呀肉的,让他们尝尝家常味道。”
“有几个人?”
“三个。”
“好,我会准备。”文淑一口应承下来,志忱笑着谢了她,显得特别亲切殷勤,几
乎使文淑忘记了墙和鸿沟。
那天文淑忙了大半天,张罗好一桌颇为丰盛的肴菜。她尽量以姐姐的身份招待志忱
的同事,吃得他们一个个赞不绝口。她记不清楚志忱替她介绍时说的谁姓吕,姓冯、姓
俞?只记得三个客人年纪都比志忱大,对她非常客气和恭敬。这顿晚饭吃得非常愉快,
使她觉得自己做主妇是很成功的。
第二天志忱下班回来,便一直喜孜孜地向文淑重述着客人对她的赞美。
“他们对你的烹饪技术简直赞不绝口!”
“他们对你的亲切热诚一直念念不忘!”
“他们对你的风度谈吐非常倾倒羡慕!”
“他们还责备我;说我为什么有那样一位漂亮能干的姐姐,却从来不让他们认识认
识!”
文淑一直含笑倾听着,心里浑淘淘地,像喝了两杯醇酒。
她不时望着志忱说话的神态,那些夸奖果然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但他难得有的兴高
采烈,更使她从心底泛上愉快,而感到他们之间又恢复了融融曳曳,全无一点隔阂。
“说真话,你觉得他们三人怎样?”志忱看她笑得开心,仿佛不在意地把话题轻轻
一带。
“都不是坏人。”文淑顺着他的口气赞了一句。
“哪一个给你的印象最佳?”
“只吃了一顿饭,我又里里外外不停地跑着,实在没有多深的印象。”文淑摇摇头,
一眼瞥见志忱认真望着她的神气,又改口说,“不过,我觉得那个矮矮的比较沉默,那
个瘦瘦的高个子非常客气,还有那个络腮胡子、眼光炯炯的,似乎不太老实。”
“那是冯泽群,人顶风趣的。你晓得他今天一上班就拖着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拜托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这人真滑稽,咋晚上已经介绍认识了?”
“你知道,他指的介绍,不是普通的介绍认识。”
文淑不由得在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简直莫名其妙!”
她那么轻轻一声嗤笑,仿佛一股风吹熄了正燃着的烛火,把志忱轻松的笑语声吹散
了,屋子里那份欢洽的空气正在冷却。沉默了片刻,志忱咳嗽着清了清喉咙,有如开始
一篇严静的演讲,缓缓地,却不望着她。
“淑姐,你听我说:冯泽群这个人的确不错,他是暨南大学毕业的,做事负责,做
人随和,除了跟朋友打几圈小麻将,没有别的不良嗜好。做了这许多年的事情,手边也
很有些积蓄。虽然他在大陆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安排的,他可以说这一
辈子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家庭生活。自然,也有朋友替他介绍过,可是总没有合意
的……”
“奇怪!”文淑讶异地拦截了他一本正经背诵履历,“你尽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志忱咬着嘴唇,眼皮在蹙拢的浓眉下不住闪眨着,他依然不看她一眼,从房间这端
踱到那端,然后在窗前停下来,面向着窗外的黑夜,似乎经过一番挣扎,费了很大的力
气才迸出声音来。
“我的意思是提供你参考。”
“参考什么?”
“作为选择对象的资料。”
“你说这话是当真还是开玩笑?”
“当真。”
“你,你疯了!”文淑像骤然触了电般从椅子里跳起来,冲到志忱背后,“你发了
什么神经,讲这种无聊话!”
“我一点都没有疯,相反的,现在是我最冷静、最有理智的时候。”志忱回头看了
她一眼又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