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腾腾的,飘着一股甜香味儿。
店堂里的五个人受宠若惊,捧着滚烫的大碗,说了一大堆感激话儿。
红脸汉子性急地喝了一大口,烫得吐出舌头,挥着巴掌直煽凉风:“这玩艺儿,怕
是当年西太后才喝得上。”
“西太后也没喝过哩。”柴罗锅托着碗底转着圈地喝,唏唏地发出老大的动静,
“有国光苹果才多少年?她没赶上。”
“刺猬头”喝了几口,精神霎时清爽了不少:“咱今天口福不浅呢!往年这会儿出
车,连口热水都找不着。”
“络腮胡子”说:“刚才开车走了一道儿,这儿也是独一份。”
“可不,我跑片子走了三条街,也没见着第二家。”简老师掏出香烟,给每人敬了
一支,“你们没听说过北京前门外那家烧麦馆‘都一处’的典故吗?”
大伙催他快说说。
“‘都一处’原先叫‘李家酒馆’。李掌柜的心眼好,还会做买卖。每年除夕之夜,
全城的店铺都关门了,唯有‘李家酒馆”照常开业,让那些躲债的、跑外的、无家可归
的到他那儿熬年。有一年除夕,‘李家酒馆’来了一位穿大褂儿的,跟李掌柜的说,我
今晚走遍全城,唯有你这里开着门。我给你改个字号,叫作‘都一处’吧,意思是全城
独一无二。几天后,新匾送来了,上书‘都一处’三个大字。你们猜,那个穿大褂的是
谁?”
“谁?”大伙一个个听得入了迷,异口同声地问。
“是乾隆皇帝。大匾就是他亲笔所题。”
“好!”红脸汉子大叫一声,对崔明说,“今儿晚上你这儿也是全城独一份,也改
名儿叫‘都一处’呗?”
“不中不中。”柴师傅摇摇头,“北京是京都,才叫‘都一处’呢。咱这小地方,
哪能这么叫?再说,那是乾隆爷起的名儿啊!”
“什么乾隆爷、乾隆奶奶的!”红脸汉子眉飞色舞地挥着手臂,“当年北京那条街,
怕也没咱这站前广场大吧?”
“干脆,这么着吧,”“刺猬头”想了想说,“咱不在都城,可是靠海,就叫‘海
一处’吧,怎么样?”
“好!”红脸汉子又欢呼起来,“海比京都还大哩!”
“新匾我包了。咱也来个黑底金字,古色古香。”简老师自告奋勇。
“络腮胡子”嘱咐道:“你可得整好点儿,给咱的小掌柜提提气!”
“您放心。”小翠忙插嘴说,“电影院的大广告全是简老师画的,做个匾还不跟玩
儿似的。简老师,我这儿先谢谢您啦!”
说着,恭恭敬敬地给简老师鞠了一大躬。
简老师慌忙站起来:“无功受拜,担当不起!我这匾还没送来呢,你倒先鞠上躬了,
真折煞我也!”
“就是。有事别客气!咱们今天算是交上朋友啦!”红脸汉子高声大气地说,“别
的没有,咱就有的是力气。”
“刺猬头”说:“往后,你们店的垃圾不用零碎着往外倒,每天攒一堆,到时候我
们上后院替你们收拾。”
“不用。”小翠摆摆手,“垃圾我们自个能倒,就是外头的脏土箱子离我们门口太
近。要是能挪远点儿,我们就千恩万谢啦!”
“这好说。前边路口正好没人家,装卸还方便。”“络腮胡子”一口应承道,“回
头跟我们领导打个招呼,明天就搬走。”
大伙正说着,柴罗锅起身往里边灶间去了。
崔明忙跟过去问:“柴师傅,您再来碗水果羹?我给您盛!”
“不。”柴罗锅盯着后墙说。“我刚才琢磨了,你这儿见天儿用热水,我那儿呢,
为着排气,热水全都白放了。你想法儿预备些六分铁管子,我跟段长说说,干脆把热水
排到你这儿来,一冬天刷锅洗碗的全有了。”
崔明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临头,感动得一把搀住柴师傅说:“柴师傅,您……
您真是好人哪!”
小翠笑得眼睛像个月牙儿:“还有这三位师傅和简老师呢!”
“对,对!”崔明忙不迭地点着头,“你们,全是好人,大好人!”
电视里,马季四个人抱着一根大木槌,撞响了新年的钟声。窗外,朵朵焰火腾空而
起,鞭炮齐鸣。
红脸汉子大声招呼道:“走吧,年儿过完了,该出车喽!”
“等等!”崔明拦住他们,又转身对小翠吩咐着,“快把那一盒饺子烫一烫,端上
来!”
众人都推辞说:“饱啦,饱啦!吃不下啦!”
崔明一一把他们拉到座位上,诚心诚意地说:“我请客。
各位师傅务必尝几个。饺子像元宝,吃了吉祥如意!”
(选自《人民文学》1983年5期)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弟弟的婚礼
艾雯
“这是我姐姐。”
“哦,大姐!”
最近,当林志忱特别强调地这样把文淑介绍给他的朋友时,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
难以形容的感觉,窘迫而又怆惑。
那一声“我姐姐”就像一把无形的钳子,猛不防在她软弱的心灵上暗暗地铗一下。
她禁不住胸口一阵痉挛,却仍得勉强堆叠起笑容,接受那一声尊称。
“姐姐”叫得多么亲热而又带一点恭顺的味儿!别人都会觉得这个弟弟顶不错,姐
弟俩人住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比这份与生俱来的手足之情更自然,更
真诚的了。
在那人口简单户口名薄上也这样清清楚楚地填着:户长,林志忱,次男,民国十九
年生。姐,林文淑,长女,民国十一年生。
他们是姐弟,一点都不错。
他们是姐弟,所以,文淑在人面前咬着嘴唇,脸上连粉都渐渐填不平的皱纹里堆起
苦笑,像吞下一枚酸涩的青梅般,受下那声“姐姐!”
“哦,姐姐,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姐姐么?”
“上天可怜见我没有一个亲人,特意派一位天使——你作我的姐姐。”
“姐姐,我的好姐姐!”
那一声声糅合着爱慕、感激和依赖之情的低唤轻呼,十四年前传入穿了白衣裙在病
榻畔周旋的林文淑耳中,又是另一种感觉,一点儿沁甜,一点儿暖和,仿佛咽下一口清
冽的芳醇,还有点儿酩酊,每根神经都好像被烫过了似的舒服。
那时候,她是广州市立医院的护士。一天医院里送来一个病人,发着高烧,已陷入
半昏迷的状态。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及肋膜炎,需用高贵的特效针药。但是病人除了进
院时有人替他办好入院手续和缴了一笔住院费,便再没有人理会。
医院感到有点棘手,不能见死不救,然这笔医药费又如何出账?
病人奄奄一息地昏睡着,仿佛一捆棉絮,任由人翻侧察看。轮着文淑当值,她一手
搭着他的脉息,一面仔细端详,那是一张年轻而轮廓匀称的脸,苍白的两颊泛着高烧引
起的红晕,紧闭的双眼留下一排忧郁的阴影,灼热干枯的薄唇,半开半张。一绺散发粘
搭在额上,更显出一份稚气,一种凄凉无助的软弱。文淑心中为这一股怜悯的感情激动,
轻轻地放下那只脉息短促的手腕,拿起病历表。表上简单地填着林志忱,陕西人,二十
一岁,职业军人。
也是姓林,林文淑心里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动。天南地北,同是一姓!而他在表上未
曾填上一个亲属。敢情年轻轻地一个人便潦倒异乡,无人顾怜?就在心念那么一动之间,
她决定了要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帮助他脱离病魔的掌握。
她为他向院方请求医治,争取针药,不惜自己垫钱花精力。他成了她的特别病号。
每天,她做完了分内的工作,便守护在病床旁边,替他拭汗抹身,扶枕掖被,按时喂他
吃药,吃开水。三天危险期终于过去了,那天文淑正对着光在验看体温表,一个软弱的、
仿佛自遥远地方的声音,在她背后怯怯探询。
“请问,小姐,这是什么地方?”
“市立医院。”文淑第一次看到那对闪遮在浓眉毛下的黑眼珠,稚憨而带着几分羞
涩,望着人时仿佛把心里想的全从坦率的眼光中诉说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你已经住院五天了。”
“五天?糟糕!部队一定早就开拔了!”就像被猛地掀动了身体内的弹簧般,他惶
恐地窜跳起来,却被文淑按住双肩。
“你在广州没有别的亲友吗?”
“一个都没有。原是跟学校出来的,接着响应知识青年从军,要去台湾,不想我又
掉了队。”声音里有着不合于那么个年轻人的悲怆。
“先别急,你知道你的病很严重吗?昏迷了四天,现在刚脱危险期,千万不能激动,
部队的事可以打听打听,说不定还联络得上。再说,只要有健康的身体,年轻人又何处
不能报效国家!”文淑的话加上那温柔而充满同情的声音,显然比一锭镇静剂还神效,
病人顺从地在枕上点着下颏。
“谢谢你!我知道我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还没有请教你贵姓?”
“我知道你姓林,叫林志忱。”
“嗯。”林志忱点点头,答应很乖。
“百家姓上有没有两个同样的字?”
“这样说来你也姓林!噢,太好了,你待我那么好,不知道我能不能……我可不可
以……”林志忱结结巴巴地,满脸胀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一份热切的愿望,不敢也不
知道该怎么表达。文淑看着他的窘相,忍住笑,轻描淡写地接过去说:
“叨在痴长你几岁,你就唤我声姐姐好了。”
“哦,姐姐,好姐姐!我从小没有姐妹,让我多唤你几声:
姐姐、我的好姐姐!”林志忱眼中噙着感激的泪珠,声音颤抖地,一叠声曼呼着。
文淑也就笑着答应。究竟是病后虚弱,兴奋过后,他握住文淑的手贴在颊畔,就像孩子
在母亲怀中朦胧睡去。文淑轻轻地抽出手来,替他盖好被子,摇摇头怜惜地叹息:
“真还是个感情丰富的大孩子!”
文淑托人打听的结果,林志忱所属的部队果然已经开拔了。
医院里肯治疗林志忱已经是特别情面,而病愈后再留院调养,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眼看他身体虚化的,连一个投靠处都没有,文淑只有把他接回家去。半年前,她疯瘫了
五年多的父亲去世,这三间小屋是唯一留给她的遗产,而许多年来,小屋一直像地窖般
阴冷,古坟般沉寂。自林志忱住进去后,立刻有了生气,侍候久病的老人跟侍候正在康
复中的年轻人不同,一个奄奄一息,长日淹留在病榻上,对渐将告别人生充满怨恨、愤
惫;一个一天比一天健康,活力充沛,对未来的人生有着无限的理想和希望。在六七年
的护士生涯中,文淑第一次感到看护病人竟是一种乐趣,有时候她小心的照扶他、鼓励
他,温柔地安慰几句,又善意地呵责两声,俨然是一个大姐姐,有时候却被他天真的说
话,稚气未脱的举止,率直而鲁莽的行动所感染,仿佛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回到过去
的少女时代。日子在轻松愉快中过去、俩人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撤除了男女间拘束防嫌,
藩篱,姐姐处处体贴,弟弟百般依顺,竟比亲姐弟还亲热,朝夕共处,耳鬓厮磨,肌肤
相亲,从不知避讳。然而,那份原始的激情和欲念,像易燃的瓦斯、石油,隐伏在年轻
人的心底,潜流在年轻人的血管中,有那么一天,终于被女性的柔情点引了。一旦燃烧,
其猛烈和凶残,使那点企图阻遏它的薄弱的理智,在它面前像一层三夹板,火舌数燎,
便摧毁了。眼看林志忱在激情焚烧中,就像一个发着寒热而神经紊乱的病人,文淑的心
软了,一半是被他的热情融化,一半是被他的哀求感动。她竟把自己禁锢了二十八年的
爱情和生命的秘密,毫不吝啬地给了那个比自己年轻七八岁的大男孩!
那时,那一个只身奋斗,而又贫病潦倒的大男孩,乍然获得了家的温暖、母姐般的
照顾、恋人的爱情,就像获得了整个世界,他曾满怀感激地向文淑保证:
“好姐姐我有幸福全是你赐给我的,我这才开始享受人生、了解人生。”
“你是我生命的生命,心灵的主宰,我把自己整个交在你手里。”
“从此,我们的身心连系在一起,心脏跳跃在一起,血液交流在一起,永不分离。”
“让我们马上就结婚——”
“结婚!”意识像一个音符般,一直浸沉在那支从狂热急遽而逐渐轻缓、舒徐的生
命大合奏里,志忱的低诉轻唤的语声似一支低柔的小提琴E弦,悄然在一旁拨弄,陶醉着、
迷惚着,突然,那两个字像不协调的、坚锐而生硬的变调,超出了这情调和气氛。“结
婚?”文淑睁开眼睛来,迟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跌回现实中,
惶惑而又无所适从。
“当然要结婚。难道你不嫁给我,不做我的妻子?”志忱诧异地撑起身子望入她眼
中,她感到他热烈的眼光有似阳光般灼着她,令她晕眩,她举起手来抚着那一绺搭在他
额上的头发。多么光洁的额头和双颊,还有那稚气的唇角。早些年,她也曾对未来的终
身伴侣有一个朦胧的理想,但家庭的变故和工作的繁重把这理想冻结了起来,却怎么也
想不到如今要选一个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大孩子作丈夫。
“你有没有考虑到我们的年龄问题吗?”她冷静地问他。
“我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它与我们的爱情又有什么相干!”
“你不怕别人笑你娶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太太?”
“结婚是我们两人的事,谁管别人怎样想法。”志忱微蹙起那两道浓眉,不屑地皱
了皱鼻子。
“可是,我比你大七岁哩,而女人又比男人容易老,若干年后,你正壮年,我已迟
暮,那时再嫌我老丑就晚了。”文淑想得很远,爱情并未令她近视。
“不管你多么老,在我心目中总是唯一可爱的女人;不管时间怎样变换,我对你的
爱情永远不变。我可以凭人格、凭生命发誓……”文淑一手捺住了志忱未出口的誓言。
他便抓住那手,热吻像邮戳般叠连盖上去,盖到胁窝里,又似个撒娇的孩子般,把头埋
在她胸前,呢喃地说:
“我就是需要你,要你像个妻子那样爱我,也像个姐姐那样照顾我……”从他嘴里
喷出呼吸的热气似一注热流融入她心里,一阵属于母性的温情在她心中洋溢了起来。她
紧紧搂着他,忘记了那个激动而有点笨拙鲁莽的男人,只感到他是一个大孩子,一心要
人爱怜和照顾的大男孩。
那时,他奔放热烈的爱情像座刚爆发的火山,不停地喷射出炽熠灼热的熔岩,似乎
欲将整个世界熔解,烧化。他焚炙着自己,也燃烧另外的一个。
那时,她刚从禁锢中脱颖而出的爱情,仿佛一支喷涌自山谷的涧水,缠绵地,潺湲
地,回绕着山麓柔情脉脉地流转。
山若不崩陷,流转永不停歇。
人在热恋中,两情缱绻,小室满溢春意。形式上的事反显得不重要了。开头几次还
提到结婚的事情,也许是觉得多一次繁冗庸俗的仪式,也不见得再会在他们绚丽的爱情
生活中增添什么,也许文淑还有点顾忌,怕别人嘲笑他们这年龄不相称的婚姻,彼此都
不太热心和坚持。事实是事实,名分不名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渐渐地,结婚这句
话就像偶或冒升的一朵浪花,旋即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