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七八拐一路穿插挺进,路越走越窄,以致好几次连出路都没了。都钻了些什么胡同?
辟才。西斜。好像还有个什么前英子吧,多了。反正。胡同深处局长的门槛好歹算是摸
着了。可怎的一出门就乱了呢。
天色向晚,我想我是走不出这些迷走神经似的胡同了。我不愿问路,宁肯撞南墙窜
死胡同,一味跟着感觉走。我想起了八卦那老东西。刘渡边对周易预测学情有独钟,卓
有研究,而我一见阴爻阳爻就头晕脑胀。八卦与胡同。打吃。接不归。感冒了我热泪盈
眶,喷嚏前仆后继,鼻涕继往开来,像脚底的胡同我的步履一样,滔滔不绝。似长江黄
河,一发不收。
我终于发现,在302医院米晓晨的病床前,潜意识里我便对今天的迷路与感冒了
如指掌了。
镖头杨三
聂鑫森
昔日的古城湘潭,地处湘中腹地,很是繁华过一段悠长的岁月,素有“小南京”之
称,古城依傍澄碧如练的湘江,可通八百里洞庭,再接浩浩淼淼的长江,水上交通十分
便利。因此从城东端头到城西尾梢,临江一溜大码头:小东门、文昌阁、大步桥、关圣
殿、怡和坪、仓门前、石子位……,舟揖云集,煞是热闹。车轮滚滚的官道,南来北住,
皆经此处,尤其是本省客货欲远去黔、桂、川的,湘潭便是一个不可绕避的驿站。城中
有两类生意规模宏大,一为药材,一为粮食,药铺和粮行随处可见。只因湘潭自明、清
时代,便是全国著名三大药都之一(另两处为河北安国和江西樟树),又是江南最大的
粮食集散地,各省的药商、粮商都来此地采办货物。商事荣茂,便又催兴了其它行业的
勃起,比如钱庄、绸布庄、饭馆、妓院、烟馆、戏园……还有一个古老的行当:镖局。
那时天下不怎么太平,又没有飞机、汽车、轮船,财货、银两非木船、车马运送莫
属,路途遥遥,山重水复,水霸、山王杀人劫财的事时有发生,没有护镖的寸步难行。
于是,城中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镖局,专门从事这项古旧的营生。大的镖局往往拥有许
多武林高手,为首的称之为镖头,其属下称为镖子手。也有技压群雄的,一人开一爿镖
嫖局,有人雇请护嫖,把镖局的门一关,随货商上路,回来后再燃一挂吉祥鞭炮,向四
邻宣告已安然护镖城。
杨三就属于这种类型的镖头。
杨三的镖局名叫吉成镖局。
杨三不是本地人,从哪里来的,谁也说下情,他的口音很杂,南腔北调的,但他的
镖局和他本人一样,名气很大。他从十八岁开始当镖头,到不惑之年,还没有过“失镖”
的记录。那时已是民国刚立的年号了。
杨三生得很廋小,双目却分外惺亮,走路慢慢腾腾的,说话声音柔和,不像习武的
人。但他的功夫确实不得了,使的是一口单刀,刀背厚,刀刃薄,寒光闪闪,而套路却
自成一格,舞动起来;几乎可以把自己的身影“化”掉,连水都泼不进去。在拳脚上他
精于“形意拳”,如鸡形四把、碎步蛇形、劈拳等,已入化境,这是陆上功夫。水上功
大主要讲究使用短家伙,如分水缆、雁月刺、峨嵋剑、梅花状元笔,这些无不谙熟。他
还会使暗器,主要是飞镖,一个镖重一斤许,故又称斤镖。他甩镖出手快,准头好,指
哪打哪,从不失误。
杨三在镖行人缘不错,信誉很好,客商来请“镖”,他必问:“你先去过别家没有?
如先联系了别家,他说:都是朋友,他的功夫不在我之下,请他没错。”如果没先联系
别家,他才应允,然后很慎重地和对方签约,比如护的是什么镖,价值几何,如“失镖”,
应如数赔偿,如“完镖”,应付多少工钱,他说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失镖”而不
失声誉,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护镖人全力拼杀而气绝身亡。杨三一直没有成家,问他为
什么,他说这营生性命朝不保夕,别害了人家的女儿;一个人做,一个人吃,无牵无挂。
他的镖局总是生意很好的,他也有“让镖”的时候,当他得知哪个镖局生意清淡时,必
推说有急事外出,无法“应镖”,请找××镖局。来人面有难色,他就说:“如果‘失
镖’了,我再赔你一份!那个镖局知是杨三所荐,感激之后必是小心谨慎,以免砸了杨
三的牌子。
杨三曾为一位钱庄老板护送十万大洋乘船过洞庭湖去武汉,桅杆上挂一面“吉成镖
局”的镖旗,在风中猎猎风动。他坐在船头,身边放着那口单刀,一边眼观六路,一边
细细捧着葫芦喝酒,忽见迎面驶来一条大船,船头站了二十来个人,杨三一见阵势,便
知有人劫镖,忙急令停船。
杨三站起来,一拱手,说:“朋友,兄弟为讨一口饭吃,押镖经过贵地,请高抬贵
手。为首的人握一杆银枪,三十岁出头,生得高大魁梧,眉目间英气逼人。
“兄弟手下的人也是为讨一口饭吃,不得不来劫镖,你若能胜我一招,我和你互不
相扰,如何?
杨三只好用脚把单刀往上一挑,然后接住,笑吟吟地说:请当家的进招!”
两船靠扰,年轻人持枪向杨三刺来,直取喉头。杨三一见便知是“锁喉枪”来了,
而且功力不凡,当枪尖离喉寸许时,猛地用单刀拨开,震得对方虎口剧痛。银枪急抽准
备变招时,杨三抢先一步换招,一刀劈在他的左臂上,年轻人疼痛难忍,银枪脱手掉入
湖中,惊慌之余以为左臂砍断,目光一扫,手臂完好如初,便知杨三用的是刀背,并不
想伤残他。立即拱手施礼:“杨三镖头,早闻大名,今日一见,果是侠肝义胆。”
杨三连忙回礼:当家的,我一时失手,还望海涵!”
“今后凡插吉成镖局镖旗的船过此,我一律放行。在下风云龙,后会有期!”
大木船回舵,箭似的远去了。
按江湖规矩,只准劫镖人问护镖人姓名,风云龙自报家门,可见心诚意笃。
杨三热泪盈眶。
杨三有时也出远门,比如去甘肃、青海,是应去那里采购犀牛角、藏红花、牛黄之
类贵重药物的药商所请,护送药商及所携大量现款。有一回在一条荒僻的路上,忽然成
梅花瓣状摆开五张八仙桌,每张桌上放一个五百来斤的大石锁。杨三忙让其他人退后,
持刀走到桌子中间,高喊了一声:“朋友,杨三献丑了!他把刀猛地插入石锁底下,然
后轻轻一挑,石锁便飞到几丈开外,再将其它石锁一一挑开,这臂力好生了得!接着,
身子下蹲,一个大扫腿,将五张桌子踢开。杨三朝四面分别拱拱手,说:“多谢兄弟让
道,来日再谢。”便领着人从从容容往前走去,竟再无人为难。
在没有人“请镖”的日子里,杨三便到棋社去下围棋消遣。棋社与镖局只数步之遥,
杨三大敞着镖局的门,锁是不必落的。小偷毛贼急眼了也不会去他那里,那不是自找难
受吗?
这一年年景不大好,秋收后,城里的粮行粮价不但没有落下去,反而上涨了,而且
涨价的大米还供应不充足。
这对于杨三来说,并无多大影响,一个人能吃多少粮食呢。
杨三依旧有闲心思下棋。
他下棋是打过童子功的,还读过不少棋谱,比如晋人所写的,有些定式他
烂熟于心,但又不为棋谱所固,能有所颖悟。古人的“金井栏”一式,所变化出来的”
镇神头”、“倒垂莲”、“空花角”、“立仁角”、“背绰角”、“莲花角”、“大角
图”、“小角图”、“卷帘势”、“钛网势”、“破连三拆”……都能运用自如,而自
成一格。他往往在下棋中,体会出与武术相通的地方,他最赞赏的是“得意忘形”的境
界,什么定式、招数,参透此中意味后,是要丢开“形”的,然后进入一种无技巧的化
工之境,这才是紧要的,否则难有造就。城中每年中秋前后都有棋赛,赛出头二三名,
称之为“棋状元”、“棋榜眼”、“棋探花”。但杨三从不参加,何必去争这个高低呢,
他的职业是护镖,护镖需要一身好武功,他想的就是怎么走好每趟镖。
这天他正跟一个老者下棋,已下到收官子的紧要关头,突然城中最大的茂丰粮行老
板朱启人找到棋社来了。
朱启人很胖很矮,芽着蓝锦缎长褂,戴着一顶黑缎瓜皮帽,很富态的样子。
他走到棋桌边来,说:“杨镖头,敝行要劳你大驾,走一趟镖。”
杨三忙站起来回礼,说:“往哪里走镖?”
“运一批粮食去贵州。”
“哦,听说那地方今年年景很差,这趟买卖朱老板要发大财了。”
“借你吉言,有你杨镖头护镖,一路好平平安安。”
杨三随即往棋盘上扫了几眼,飞快地“点目”,他执黑,贴子之外,还余一目。便
对老者说:“你老人家高手,杨三输了。”
老者说:“还没点目呢。”
“不必点了,我输了。”
说完轻轻将棋子抹乱。
老者以为真的赢了,显得很高兴。
杨三对朱启人说:“请到敝局去签个约吧,如何?”
朱老板笑着悦:“好吧。其实不签约也没有关系,你几时失过镖呢?”
茂丰粮行此次出行的有二十多辆马车,马车和赶车的都是车马行雇请的,装运着几
万斤上等白米。粮行随行的只有一个账房和一个伙计。出发的前一天傍晚,朱启人在
“洞庭春”酒楼设宴,宴请杨三。作陪的有车马行的老板、粮行随行的账房和伙计。酒
宴很丰盛,喝的是茅台酒。酒过三巡,朱启人说:“杨镖头,你一个人护镖是否要别的
镖局配几个助手?”杨三微微一笑:“我向来独来独往,不用什么助手的,”朱启人说:
“粮队所经的地方是邵阳、怀化、湘西那一带民风强悍……”杨三说:“我知道,失镖
了,我杨三赔偿。”朱启人说:“这就好。这就好。”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杨三骑一匹高大的白马,挎一口单刀。除所带简单衣物外,还
有一副围棋子,是云子,就放在账房和伙计乘坐的马车上。杨三骑马在前面开路,“吉
成镖局”的镖旗插在第一辆马车上,在风扬起的尘雾中,自矜地飘动着。
一般的护镖人出行前,都喜欢到庙里许个愿;或到卦摊上卜个卦,以卜凶吉。杨三
没有这个习惯,去亦去,归亦归,都不当回事。按规矩,在护镖时间里,行止起宿皆由
镖头说了算。一进入邵阳境内,杨三便采取迟行早宿的办法,只在中间加快速度。每当
在客栈宿下,他洗漱罢了,便在房中摆开棋盘,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地大战一番。到夜深
了,再去看看粮车及马匹,然后才回房歇息。歇时把单刀放在枕边,以防不测。一路无
事,渐渐地进入湘西。杨三的神经也暗地紧张起来,湘西素来匪患连绵,连政府也莫可
奈何。
这一天傍晚,他们在一家车马大店安歇下来。阳光金红金红的,斜到大院里来,到
处飘袅驴马的腥骚气。远处,青山如黛,又险又奇。杨三吃过饭,洗过澡,便回到房中。
天色暗了下来,他点燃桌上的桐油灯,摆开棋盘,忽听见隔壁房里有棋子落桌的脆响,
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寂寞感。要是有个人下下棋,多好,他忍不住走出门,来到隔壁房间
的门前。房门敞开着,果然是一个穿长杉的很文弱的中年人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神情十
分专注。杨三咳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问,“先生找人?”杨三在光影中看到的是一
张白净的脸,双目有神,便说:“冒昧冒昧我就住在隔壁,听见有棋子的声音,便过来
看看。”
那人忙起身让座,说:“先生定是一个弈人,旅途相逢,何不来手谈一局?”
杨三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说:“正好来请教。我叫杨三,是湘潭吉成镖局的,押
镖路过这里。”
那人说:“镖局?啊,我听说过,我是个教书匠,叫沙风里,回贵州老家去的。长
夜漫漫,在这里摆棋消磨时间哩。”
于是,他们坐下来,一边聊天一边下棋。一开局杨三便知对方棋艺不错,而且着着
不露风色,却很有威慑力。到结束时,一点目,杨三仅胜四分之一目!
沙风里说:“先生棋高一着,佩服,佩服。”
杨三说:“先生棋艺不俗。有几处地方,你下得妙极了,先生下棋多少年了?”
“爱好而已,六岁时父亲教下棋,算起来己三十几个年头了。”
第二局下到子夜时方鸣锣收兵,沙风里获胜。
杨三下棋从没有过这样过瘾,宛如喝了一壶老酒,心都醉了。
他们不下棋了,开始专意地喝茶聊天。
“沙先生回老家挣亲?”
“是的。今年家乡年景很坏,很多田地因久旱无雨,颗粒不收,而粮价飞涨,老百
姓叫苦连天,有些地方竟出现食人肉的惨景。”
“老百姓怎么活啊!”杨三叹息道。
沙风里说:“政府虽有一点赈灾粮,都被一些贪官层层克扣,老百姓只有望天叫冤。”
杨三说:“者百姓走投无路,只有冒死犯法了!”
沙风里说:“先生所押何嫖?”
“大米。”
“这大米老百姓如何买得起,简直是粒粒珠玑,享用的只是富豪阔佬,唉。”
一直聊到鸡叫三遍,杨三才恋恋不舍揖别回房。
第二天出发时,沙风里也雇了一匹马和一个马夫,和杨三并排而行。沙风里除一个
小藤箱外,别无他物,是一个很清贫的教书匠,沙风里说:“我回老家去,想傍先生起
止,有个安全感,不知先生可否同意?”
杨三说,“可聊天,可下棋,岂不快活,只管一起行宿。”
粮行的账房曾暗地里告诫杨三,别让生人同行。以免出事,杨三一笑曰“他一个书
生,防他做什么?”
一连六七日,沙风里和杨三同起同落,聊天、下棋,竟如兄弟一般。沙风里到底是
读书人,常常纵论国事,慷慨激昂,这一点令杨三很是感动,心想,他一个穷教书匠,
居然心系家园,忧民于水火之中,实在是大大夫之举。
车马队进入了贵州境内。“沙风里明日将走另一条路,要与杨三分手了。夜里,当
杨三来房中下棋时,沙风里没有摆棋盘、备棋子,却摆砚磨墨,然后铺开一张宣纸,对
杨三说:“杨先生,同行几日也是一种缘分,我想写一个条幅赠你,以作留念。”
杨三说:“太好了,太好了。”
沙风里略略沉思片刻,便用漂亮的行书写下一首七绝:“横刀江海世人知,几日纹
怦并酒厄,最忆镖师情言重,可怜野老倒悬时。”题款为:“湘黔旅次逢吉成镖局之杨
三先生,别时乃赠此诗。”
这一夜,他们没有下棋,一直聊到东方破晓,然后沙风里拱手揖别杨三,跨马飘然
而去。
杨三望着渐小渐沓的影子,很是惆怅。
一进入贵州境内,果然到处凄凄修修,村墟不见炊烟,路边横着饿浮,逃荒的人一
拨一拨在眼前经过。杨三始信沙风里所说并非虚言,心遂恻然。
这天午后,行至一个荒僻处,忽然尘土飞扬,从一个山谷中窜出一彪人马。杨三一
看不好,忙令车马停下,勒马一看四面山上,隐隐有人马蠕动,便抽出单刀,准备拼杀,
赶车人及账房、伙计,个个脸白如纸,瑟瑟发抖。
领头的是个连鬓胡大汉,双手握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