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挎着他的臂膀从店前走过,竟连头都不偏一下。她不知道这是崔明的家么?她和他在
这里,说过多少令人心醉的温存话,留下过多少迷人的笑声啊。可现在,她却若无其事
地从这儿扬长而去。崔明真想追出去拦住她,问问她,甚至想揍她一顿。但他下不了狠
心。人常说:
“无毒不丈夫”。崔明认定自己不是那种能成大器的大丈夫。即使看见昔日的情人
挽着那位大学生的胳膊,但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留下的,仍是她那妩媚多情的黑眸子,
那呢喃轻柔的絮语,和那他所熟悉的温馨的气息……
他不恨她,只恨自己。他要横下一条心,干出点儿样子来。崔明发誓,一定要把
“迎客来”办得红火兴旺,名扬全市。
门外嘎地一声,像是停下了大汽车。跟着进来三个身穿大皮袄,头戴狗皮帽的人。
黑布皮袄面磨得发白了,雪白的羊毛里子却发黑了。
“嗬,这儿还开着门哪!到底是个体户,会做买卖!”一个红脸汉子带头往里走,
嗓门像火车站楼顶的大钟,转身招呼同伴说,“怎么着,二位师傅?咱们在这儿暖和暖
和吧!”
“暖和暖和。”同来的两个略显瘦小,岁数也大点儿。
崔明猜想他们一定是跑长途的,路过此地歇歇脚,便连忙招呼道:“屋里热,三位
师傅先把皮袄脱了吧,省得回头出去感冒了。”
三个人一一脱去了大皮袄,崔明帮他们挂在一排塑料衣钩上;这是今天早上,他才
钉在墙上的。再看那三个人,全是一身崭新的制服。既不是海关,也不像铁路,袖口还
有三道杠。
柴师傅探身上前看了看:“三位师傅,打哪儿来呀?”
“北海头!”红脸汉子大声应着。
“往哪儿去哩?”
“脏土箱子!”红脸汉子扬脖大笑。
“噢,”柴师傅恍然大悟,“敢情你们三位是——”他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儿了。
“环卫局的。”红脸汉子抻抻衣襟,“怎么着,没见过吧?
刚发的。今天过年,咱也穿上美一美,展扬展扬!”
“三十晚上也不放假?”崔明沏了壶茶,连三个茶杯一块儿端了上来。
“放假?”红脸汉子说,“这日子,脏土箱子比哪天都满,我们能歇着吗?”
“也难怪。大过年的,谁家不得杀鸡宰鹅煺撸毛的?”一个剃刺猬头的师傅喝口茶,
接着说道,“火也用得费,炉灰渣子都比平日多一倍!”
“顶缺德冒烟儿了!”红脸汉子喊起来,“全倒在外头,多一步也不乐意走。”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师傅说:“脏土箱子满了呗。盛不下,不倒外边怎么着?”
“你们俩敢情没啥。”红脸汉子埋怨着,“驾驶楼子里一坐,不喝风,不呛灰。我
可倒霉了,提拎着铁锹紧找补。”
哦,原来这红脸汉子是装卸工,那“络腮胡子”和“刺猬头”,显然是开卡车和叉
子车的司机了。崔明暗自寻思着,又瞟了一眼窗外,果然,路边的高压水银灯下,还停
着一辆黄色的叉子车。
“你辛苦,今天我俩请你的客。”“络腮胡子”大方地许着愿。
“能行吗?”“刺猬头”问道,“才拉一趟,别误了事儿。”
“赶趟儿!”红脸汉子满不在乎地一捋手,“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喝足了,
一个顶俩!小掌柜的,都有什么好菜呀?”
崔明早在一旁站定了,提起茶壶给他们续上茶,满面春风地说:“三位想吃什么,
尽管说。只要这儿有的,能做的,全不在话下。”
“你有点啥呀?”红脸汉子好奇地问,“口气不小呢!”
“大地方比不了。可这些日子,还真预备下点好东西。鸡鸭鱼肉,蹄头下水,自不
必说了;海螺对虾也有点儿,干贝海参全都发着呢”。
“哦,你还真有两下子哪!”“刺猬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似乎勾起了不少的食
欲,“这么着吧。我们仨,一人照两块钱做,尽量好点儿。”
“两块?”还没等崔明表示异议,红脸汉子先瞪上眼了,“这眼下,两块钱好干什
么?今儿晚上双工资,外带夜班补助、夜餐费,多少?算算,这个数。”他伸出大巴掌,
五个手指头叉开,“照我说,大过年的,咱们谁也别拘食!今儿晚上赚的全吃了,我也
不图你们请,就算凑个份子。这日子,咱受的苦谁知道?别人不心疼咱们,咱自个儿还
不心疼自个儿?”
一番话把“刺猬头”说得动了心,啪地甩出五块钱:“来吧,一年不就这么一回吗?
豁上了!”
接着,红脸汉子和“络腮胡子”也每人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
崔明竭力掩饰着心中的喜悦,把钱敛好,又摆在红脸汉子手边:“钱请三位先收着。
吃着可心,完了再算;不可心,权当我请的。不过,照三位给的价钱,真想吃好,酒钱
顶好在外。”
“有好酒吗?”红脸汉子问。
崔明一指柴师傅:“您问问这位老师傅。出口的凤城老窖,怎么样?”
柴师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真不二五眼,我喝着赶上茅台了!”
红脸汉子走到柴师傅身边,端起酒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柴师傅连说:“尝尝,尝尝!不碍事!”
红脸汉子一饮而尽,连声叫好,转问崔明:“还有吗?”
崔明忙应道:“有,管够儿。这瓶还有八两,刚开的封儿,里边还有成瓶的。”
“八两够了吧?”红脸汉子问两个同伴。
没等那边开腔,柴师傅抢说道:“等等,从这瓶里,再给我来一两。”
崔明像机器一样飞快地转动起来。先给柴师傅斟酒,又给他们布碟放筷,接着又端
上一个大拼盘和此地有名的生鱼片。淡粉色的新鲜偏口鱼片在盘中摆成一弯新月,旁边
配着切成凤尾状的白菜心。还没等他们喝完一杯酒,黄澄澄的油炸海砺子上来了。随后,
是碧绿的香菇油菜和鲜红闪亮的烹大虾。最后,是一盘由海参、鲍鱼、海螺、扇贝和虾
仁烩成的大件海杂拌儿。
不到一个钟头,六个菜全上齐了。
红脸汉子三人吃得兴高采烈,非要给崔明敬酒不可。崔明也不推辞,喝了小半杯,
菜却一口不动。
柴师傅见这边热热闹闹,忍不住探过身来说:“瞧这小师傅,还真有两下子哪!”
“络腮胡子”举着筷子频频招呼道:“老师傅,过来尝尝,美味难得呀!”
柴师傅驼着背,一步一步蹭过来,依次把全桌各盘看了一遍,连声赞道:“好手艺,
好手艺!”
红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老师傅也在班上吧?”
“可不,给这大楼烧锅炉。”
“那也不少来钱呢。”“刺猬头”说。
“还行,还行。”柴罗锅含含糊糊地说。
“看您省的!”红脸汉子夹了块海参,塞进嘴里,“光吃一个拼盘,肚子里冰凉的,
何苦来?大过年的!”
“过来一块儿吃吧,老师傅。”“络腮胡子”道,“咱们都一样,年年都在班儿上
过,有福同享吧!”
“嗳,嗳。”柴罗锅答应着,“你们不嫌乎,我也凑一份。”
还没等他坐下,崔明早把那边的酒菜挪了过来,问道:
“要不,您也再添个菜?”
柴师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红脸汉子爽快地说:“别让他破费了,这些菜反正是吃不了的,酒也差不多够了。”
“酒算我的!”柴师傅突然大声宣布道,“这是我老家的酒,就算我请客。”说过
这话,他的驼背似乎伸直了许多,站起来一一给大家斟酒,“都敞开了喝,不够再开一
瓶。说起来,今晚数我赚得多。光这大楼,就给我凑了十多块呢。喝,喝呀!”
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受到款待而变得兴奋起来,柴罗锅毫不隐讳地亮了底儿。
这时,电视里刘晓庆正在讲话。她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她很想念自己的父母;接
着,她唱了一首四川民歌。
红脸汉子感慨道:“瞧瞧,像人家这样的大明星,也捞不着在家过年呢!咱还有啥
可说的?”
崔明倒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不在家过年,并且最好都来他这儿吃饭,那他就可以多赚
几个了。他算了算,今晚这四位,一共在这儿花了二十一块,按百分之四十的利润算,
可净赚八块多。其实还不止。他的许多原料成本不高。海参、鲍鱼、扇贝、海螺,是他
的几个海碰子朋友按平价卖给他的;鲜鱼是他昨天下午去东海头,从渔民手里用低价买
进的。至于其他原料,就更无所谓了。当然,这些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他那几个专门碰海的哥们儿,常上这儿来喝几盅、崔明每次总是免费为他们提供几
样酒菜。
有人嘱咐他,刚开业,别指望赚钱。重要的是打通渠道,建立关系,扩大影响,这
才是一本万利的。他照做了,所以前几个月基本没有什么盈余。现在,他觉得本钱下得
差不多了,该开始赚了。
桌上那四位酒兴正酣,崔明却觉得有些疲倦。刚才的一番里外应酬和紧张的操作,
使他有些难以支持了。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客人还没走,灶间还有许多洗涮的活儿,他
哪能躺倒呢?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涯里,过年还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一个人在这儿累得
半死。这都是为什么?仅仅是为了赚钱吗?他又看看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也在忙碌着,
即使在他睡下以后,他们可能还要一直忙到天亮。他们为什么呢?难道也仅仅是为了拿
双工资吗?他隐隐约约感到,好像不全是那么回事,但他不愿去深究。不管怎么说,他
今晚开业没有错。
门外响起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接着有人喊起来:“小崔,今晚还开门啊?”
崔明拉开大门,原来是附近虹霓电影院的美工简老师。简老师是美术学院毕业的。
崔明的妹妹跟他学过画画,全家人都很尊敬他。
“今儿晚上不休息?”崔明问。
“小赵病了,我替他跑跑片子。”简老师支好摩托车,跟崔明走进店来。看见有人
在吃饭,便朝崔明会意地一笑,“你真能做买卖呀!”
崔明不好意思跟简老师谈生意经,岔开话问:“电影还没散场?”
“早啦!”简老师摘下手套,把手放在暖气上烤着,“今儿晚上是通宵电影。一共
放四部,十点才开演的。”
除夕夜放通宵连场电影,也是这座海滨城市的一大传统。
看电影的多数是正在谈恋爱的年轻人。
“那你得跑到天亮啦!”崔明殷勤地递上一杯热茶。
“可不,三十分钟一趟,真够受的。”
“有补助吧?”柴师傅转过身来。
简老师笑了:“咳,一块六!要为这俩钱,谁年三十出来喝西北风?尽义务呗!”
“什么电影?”崔明问。
“这也跟卖土豆搭烂茄子一样,好坏搭配。你想看不?还有座儿。”
崔明疲倦地摇摇头。
简老师点燃一支烟:“我看你也脱不开。干脆多准备点儿夜宵,两场完了,中间有
半小时休息,我让场子里广播一下,告诉观众你这儿营业,保证‘迎客来’得排长队啦!”
“那太谢谢你了!”崔明顿时振作起来。
“别谢,给我预备一份夜宵就行了。”
“你那份,我免费奉送。”
“哪能吃白食?我有夜班费呢!”说完,简老师开上摩托车走了。
崔明听着那渐渐远去的突突声,心想,今儿晚上好像人们都变得大手大脚了,过年
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四位师傅要走了,招呼崔明过去算账。价钱是事先讲好的,不用再算。崔明看得出
来,他们吃得很满意,六个盘子几乎一扫而光。
正在这时,电视里轮到姜昆、李文华说相声。
“喝杯茶醒醒酒吧?”崔明赶紧跑进厨房去烧开水。四位师傅又听起相声来。
一壶水还没开,简老师又骑着摩托车来了。小翠从车的后座上跳下来。
“刚出门就碰上简老师,正好捎我一段儿。”小翠的脸颊让冷风吹得通红,用手掌
焐着脸说。
看见小翠,崔明觉得眼前一亮。她换上了一件崭新闪亮的红织锦缎棉袄,头上还戴
了一个红发环,像是要登台唱戏似的。
“看什么呀!”小翠退后一步,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裳,噗哧一乐,“大过年的,谁
不穿上件新鲜的?”说完,把一个用毛巾包得严严实实的大饭盒递了过来:“给!”
“什么?”
“傻相儿,饺子呗!三鲜馅儿的。爹说饺子像元宝,过年不吃饺子,来年不发财,
非逼着我给你送来。”
“你不会甭来?”崔明不知为什么,想故意逗逗她。
“噢,不说声谢,还得便宜卖乖呀!”小翠夺过饭盒,佯作生气地,“那我走。”
“哎,别!”崔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小翠低头看看他那只油腻腻的手,也不挣脱,脸上却蓦地飞起一片红云。
崔明也觉得有点儿心慌,连忙撒开手,嗫嚅着说:“你没看人家正忙呢!”
小翠回身望望店堂,又看看灶上烧的开水,“这是干啥呀?”
崔明说:“你们刚喝了酒,等会儿还得开车,给沏壶茶。”
“茶管什么?”小翠的眸子清亮亮的,“水果羹才解酒呢。
你把开水倒锅里,我削几个苹果下里头,再加几块山楂糕;完了一勾汁儿,一放糖,
又酸又甜的,最醒酒啦!”说着,脱下缎子棉袄,在粉红色的羊绒衫外边系了条白围裙,
捡出几个国光苹果,唰唰地削起皮来。
若在平时,崔明会说:“沏壶茶得了,苹果贵呢!咱既是做买卖,就得一分一厘的
计较。”可此时,他却觉得难以启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扫小翠的兴。
有了小翠,崔明再也插不上手了。他倚在门框上,出神地看着她。跳跃的灶火,映
着小翠身上那件编着银丝的淡粉色羊绒衫,映着她鲜红的脸蛋和额上一缕蓬松的刘海儿,
勾出了一个红光笼罩着的优美的轮廓……
他一直觉得小翠心眼好,却从来没发现她像今天晚上这么姣美。两年前,小翠的母
亲患肺癌,崔明立即跑了一趟北京为病人联系住院,并由崔明的父亲亲自主刀,为小翠
妈做了手术。开刀后,病人的生命又延续了一年多,直到半年前才去世。那时候,崔明
刚好被电大除名,又被白琳甩了,双重的打击使他痛不欲生。是金师傅父女俩帮他张罗,
开了这家“迎客来”,并一块儿辞去了机床厂知青饭店的工作,上这儿来跟他一起没日
没夜地干。
有人说,金家父女俩,想借崔明家这块好地角发横财呢!
可金师傅却常说:“等小崔站稳了脚跟,我们就走人,回知青饭店去,我们还签着
二年停薪留职合同呢!人家有难处的时候,谁能伸手,就帮着拉一把。谁能担保自个儿
一辈子不遭上难心事儿?得将心比心哪!”
这期间,金师傅手把手地教崔明灶上灶下的各种活计,还到处托人给他找对象。可
崔明一个也不想见。是白琳的绝情使他寒心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他也说不清。
只是,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依恋——他不希望金家父女俩离开这儿,甚至希望就这么过下
去。
“快帮我端哪,别愣着啦!”不知什么时候,小翠已经把五大碗水果羹盛好了,热
气腾腾的,飘着一股甜香味儿。
店堂里的五个人受宠若惊,捧着滚烫的大碗,说了一大堆感激话儿。
红脸汉子性急地喝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