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些事,王吉琴对谷家不仅不念好处,恨怨反又添了几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这里需插上几句有关罂粟的话题了,这在虹螺山区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虹螺大山
植被茂密,土质肥厚,气候温和湿润,极适宜这种又娇贵又恶毒的植物生长。早些年间,
大山里闹土匪,胡子们明里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暗中就在大山深处种大烟熬膏子,一
供匪首享用,二也变卖些钱财,买粮棉买刀枪买弹药。及至解放后,虽说吸食鸦片之人
已基本绝迹,但罂粟种子还零零散散地暗藏于民间,就是队为基幢挣工分那些年,也仍
有胆子大些的生产队长于山野僻远处偷种上那么三株五株。倒不是为了卖钱坑人,乡下
人都有个牙疼心口疼什么的,那玩艺倒是绝对顶事,且来得快,用秸子桃壳熬点水,一
碗下去,胜似任何灵丹妙药。近十几年,土地承包给各户,村民们只说那花朵奇异好看,
偶在园田密棵中暗种个三棵两棵,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塌天大事。不刮浆,不熬膏,
只为药用备急嘛。
年纪轻轻的王吉琴能够想出如此陷人于不义的毒招子,其实还是偶得于马大民的启
发。那一晚,马大民又翻过墙头去杨家,正赶上王吉琴抱着孩子看电视。是新闻节目,
播音员正报说西方某体坛巨星偷服兴奋剂事泄禁赛。王吉琴便问兴奋剂是什么,马大民
就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地充明公,说就好比一个人吸了大烟,猛的就来了精神头儿,比赛
成绩就上去了。话题由此而起,马大民又说报纸上都揭露了,四川有的饭馆为了吸引回
头客,就将大烟秸大烟壳子什么的弄碎了,偷下在火锅子里,客人越吃越上瘾,就非再
去吃那家馆子火锅子不行了;还说有的洋烟一盒里也有一颗是含了大烟的呢。说者无心,
只为巴结显摆;听者却有意,诡黠过人的王吉琴便在倏忽间生出那个险恶的念头。于是
她佯装心口疼,东家问,西家找,满屯“讨”药。试想村长的千金谁不想巴结?她没费
多大力气,便背着杨天成掏弄到手一些那种东西。王吉琴暗中观望邻院,本打算只要谷
家有个风吹草动,她也就洗手作罢隐匿不动了,万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般迅速彻底,
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王吉琴光着身子推磨,闹了个转着圈地丢人现眼。她先在娘家住了些日子,老爹老
妈唉声叹气埋怨不休;在屯里走动,又多遭白眼无人搭理;想想无趣,又舍不得孩子,
便隔三岔五的仍回老院子,有时就干脆留住在东屋里。杨天成见不得女人哭孩子嚎,房
子又是人家自己的,王吉琴愿住愿走便都由她,只是互不搭言,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日,王吉琴抱着孩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心肝宝贝儿地好哭了半天,然后将孩子
往炕里一推,便提了一只小包走出村去,从此不见踪迹,音信全无。有人问王老庆,或
答在城里亲戚家当保姆,或说去了南方打工,也没个准地方,人们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是那小顺子哭闹了好些天,每天找妈妈,尤其是入夜打水那一阵,更弄得杨天成
心烦意乱。谷家哑奶奶见孩子可怜,就把小顺子接过去哄逗,谷佩玉也常从城里给孩子
买回些玩具食品来,那小顺子便渐渐把想妈妈的心思淡忘了,有时干脆夜间也不回家,
就小猫似的蜷在哑奶奶的被窝里。杨天成心里感激,院里院外的活计不分彼此,都抢着
多做上一把,两家的关系更见亲密了。
十三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转眼残冬将尽,远望向阳坡,已隐隐腾起一层淡淡的绿雾。
谷佩玉筹划中的真空软包装的事情已有些进展,只是所需资金尚有亏空,订制设备
的厂家早被皮包公司和三角债弄怕了,迟迟不肯交付安装。谷佩玉心里憋着劲儿,创收
节支,死活也要把这件事办下来。
却说这一日,又是鸡叫三遍,开始收购干豆腐的时候,谷佩玉刚刚将台秤在案上架
好,就听大门外有电喇叭在高声嚷叫:“本公司大量收购虹螺岘干豆腐,每斤一元六角,
买卖公平,一手钱一手货,现金交易,当场结清啊!欢迎乡亲们比较行事,本公司所出
价格保证高于其他任何收购点,不蒙不骗碍…”谷佩玉心中一惊,急扑大门外。依稀晨
曦中,只见一辆乳白色的“半截美”正停于谷杨两家院门之间,车上两条汉子正拿着话
筒喊叫。又见屯街上走来的乡亲们踟踟蹰蹰,彼此观望,看有人上前交货,果然立即点
了钞票而去,便很快蜂拥而上,将那汽车团团围住了。
谷佩玉急回院内找老父商量。谷家的往常收购价是一元五角,看来要拉回乡亲,只
有破血了。谷老诚对这种事,本来就没章程,只是说,你看着办,你看着办。谷佩玉想
了想,又说:“咱们如果也提价一毛,那就只赚个吆喝瞎忙活了,再说今日提了,明儿
咋办?弄不好反倒得罪乡亲。我看今儿咱不如先避避风头,我就不信他们明早还来。”
谷老诚还是那句话,咋都中,都中……院子里父女俩正核计应急之计,突又听大门外一
阵喧嚣,只见杨天成、马大民带着豆腐坊里的青壮伙计,手持镐头木棍直向“半截美”
冲去。杨天成怒目圆瞪,吼声如雷:“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做买卖的,跑到人家大门口打
劫来了!滚!不滚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车上人也早有些准备,一个操起一根铁棍,另一个竟端起了双筒猎枪。谷老诚见
势不妙,急和佩玉冲出院门去拦阻,没想正见“半截美”驾驶室的侧窗玻璃摇下来,露
出一张打扮得洋里洋气、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墨镜的女人头脸来。女人摘下墨镜,淡淡
一笑,直对着马大民打招呼:“大民子兄弟,这一向可好啊?还没把媳妇娶回家去吧?”
马大民见状,半边身子先软了下去,头一低,拖着镐把就躲到众人身后去了。杨天成指
着女人骂:“王吉琴,原来是你捣鬼!你还恬脸回玉井屯来!”王吉琴仍笑道:“傻天
成,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我在自家门口做买卖,可犯着了你什么?”杨天成恨骂:
“我那天咋就没一砖头先把你砸死!”王吉琴不羞不恼,仍笑语吟吟地气人:“现在也
不晚啊!现在把我一镐头砸死你才是大英雄呢!”杨天成气得抓镐就要往上冲,早被谷
老诚死死抱住,谷佩玉也急将众人连劝带吆喝地推回院里去了。
谷佩玉万没料到还有更大的险峻在后头。待她随车进了城里,挨家走进那些老主顾
大门,对方竟好似同一表情同一腔调,都指着早已堆码在旁边的干豆腐,歉疚又不无得
意地说:“你看你看,你迟来了一步嘛,也是你们虹螺岘玉井屯的干豆腐,也是送货上
门,价钱还便宜一毛呢。”
车上带的自家做的近千斤干豆腐,只好再拉到批发市场低价抛出了。
扣出汽油钱,赔惨了。
第二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还是一棵藤上结的苦瓜瓜。
谷佩玉吧咂出点味道了。又听王庆福传出话来,说王吉琴去了一越南方,发了,还
从银行贷回一大笔钱,腰里鼓囊囊的没处装了。
不错,眼见是那王吉琴打马回乡专来跟谷家“对花枪”一比高低了。
谷佩玉只是奇怪,那“半截美”虽说比自己的“130”跑得快些,为啥脚前脚后的
专往自己的老主顾门里钻?自己的销售网是个秘密,除了马大民无人知晓,莫非……第
四天,谷佩玉停了豆腐坊的火,待大门外的“半截美”刚开走,她就走进东厢房马大民
的房间,心平气和地对马大民说:“大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知道了。
我呢,也想了许多许多。说句心里话吧,虽说这小半年我对你不冷不热的,有些对不住
你,可心里并没把你当外人,还盼着咱俩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你也跟我说句心里话,要
是以前没有背着我谷佩玉做过昧良心的事,咱俩就抓紧把婚事办了,然后重打鼓,另开
张,核计着相帮着,另杀出条生路来。东边锦州的市场被人家挤了,西边不是还有锦西、
兴城、山海关嘛。若是你真有不敢告诉我、也不想告诉我的诡秘事,那你就……自己琢
磨吧,就不要再让我们谷家人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了……”马大民僵僵木木地站在那里,
好一阵,就见两行泪水缓缓地滚下面颊。他从衣袋里摸出汽车钥匙,放在炕沿上,然后
从炕梢提过一只旅行袋,默默地走出房间,走出院落,孤独地远远地去了。
马大民本是个不牝不傻的人,这几天的事情他什么不知道?什么没想到?看来他也
是早有准备,连自己该带走的东西都打点好了。
谷佩玉望着汽车钥匙发了一阵呆,突然就伏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世道的艰辛,
她哭人心的险恶,她哭自己一腔的善良与痴情竟换来如此的践踏与戏弄,她哭生活对自
己怎么就这般不公平……哭声引来了谷老诚,引来了哑妈妈,也引来了抱着孩子的杨天
成。小顺子在窗外哭着喊姑姑,谷老诚和杨天成要推门进屋子,竟都被哑老太坚决地扯
住了。老太太依呀着,比划着,那意思谁都明白,就让佩玉哭吧,哭个够吧,那憋屈与
郁闷是不能久留在心的。于是,几个人站在门外,竟都是热泪满面,无声哽咽了。
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谷佩玉抹去红肿眼泡上的泪水,走出房门,苦涩一笑,就伸手
接过张舞着小手扑向她的小顺子,在孩子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下,问:“小顺子,姑姑
好不好?”
小顺子也懂事地在姑姑脸颊上亲了一口,搂着姑姑的脖子脆脆地说:“姑姑好!”
“姑姑好还是妈妈好?”
“姑姑好,妈妈不好。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总好给别人使坏儿,气姑姑哭……”
“那往后姑姑就给你当妈妈好不好?”
杨天成闻此言大惊失色,急叫:
“佩玉,你别、别乱说!那马大民不是人,你何苦为他气迷了心?”
谷老诚老两口也一时惊怔,呆住了。
谷佩玉又苦苦一笑,坦坦然然地对杨天成说:“马大民算什么东西,我谷佩玉还不
至于为了他就糊里糊涂地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天成哥,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
一直像个大哥哥一样待我,我也一直打心眼里敬重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知我疼我的,
可能除了俺爸俺妈,也就是天成哥你了。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我终算明白了,最金贵最
难得的还是一颗人心。天成哥若是不嫌弃我,那咱们半个月之内就成婚,日子你定,想
操办或不想操办也都由你走。我的事我能做主,俺爸俺妈也信得过我不会挑错了人。爸,
妈,你闺女没说错吧?”
谷老诚夫妇完全呆了,怔怔懵懵地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谷佩玉又说:
“爸,妈,豆腐坊的事你们二老也不用担太大的心。待我和天成哥把婚事办完,我
立马再去锦州城工厂里商量,把真空软包装设备抓紧定下来。在锦州、锦西每天卖个千
八百斤的,不过都是家门口练把式,算不得大出息。那套机器一上,天津北京的汪洋大
海可比锦西城的一个小潭子广阔得多了,啥大鱼大虾养不住?我也算过一笔账,咱要是
先把这辆汽车和这几间大房子作本押上,资金再差也有限了,估摸工厂也会点头了。二
老就容我再下这么一回大注,大不了,咱再过一回穷日子,从头来。咱穷过,不怕!”
那个时候,日头已跃上东山,鲜灿灿地将虹螺山区都镀上一层桔红色。向阳坡地上,
已有早耕的牛儿在悠长地眸叫了。
十四
玉井屯数一数二的漂亮“富姑”谷佩玉突然和带了一个孩子的老实人物杨天成结为
夫妇,且婚事又办得极简朴,这在虹螺山区很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有人说谷佩玉
因和马大民的事黄了,心灰意冷,饥不择食,也就草率了自己的终身;又有人说那二婚
头杨天成别看表面憨朴,实则花花肠子弯弯绕,也不知用什么鬼招子先占了谷佩玉的身,
那谷家姑奶奶哑巴吃黄连,难说出口罢了,再不结婚怕要现眼了;还有人三百年前早知
道地掐指卜算,说谷佩玉和杨天成终难长久,打八刀也就是三年两载的事;更有人传得
神眉鬼道,说那杨家院落原本就属谷家,土改前谷家老辈人在老院子里埋下了金条银元
珠宝,谷家此番是舍身用计再将那些黄白之物收归己有……好听不好听的,说啥的都有。
就像一个人对着虹螺大山随便吆喝一声,四周的高山峡谷都会很快反馈回声,话儿很快
传到谷家人耳朵里,佩玉豁达一笑,对杨天成说,别人的嘴皮子咱也管不住,随便他们
说去,出水才见两脚泥呢,咱快把日子过红火了要紧。
婚后不久,谷佩玉很快从城里引来一拨人,尺量笔划地热闹了两三天才回去。留下
话,一个月后设备到位,要求谷家在此期间扒掉老豆腐坊,盖起新厂房。屯里人发现谷
家的那辆130汽车被城里人开走后就没见回来,新郎官每天入夜时分也不再吱吱嘎嘎地
摇辘辘把,而是整日带人尘土暴扬地拆房子,清垃圾,人们便更信了谷家确得了黄白之
物的传言,说谷家腰一粗,更要大干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财主毕竟还是老
财主……而王吉琴的那辆“半截美”倒是每日还来,只是一见谷家停了生意,收购价格
不仅降了下来,反比谷家当初的一元五还低,秤杆子上还常闹些纠纷。屯里人这才大梦
初醒,齐骂那娘们真黑了心肝不是东西,不光坑了谷家,一家伙把满屯人都涮个苦。可
骂归骂,小门小户的没个跑出大山的汽车轮子,只好甘认吃亏少赚,巴巴地盼着谷家快
些把买卖再做起来。
整日奔波忙碌,谷佩玉就觉小腹时常隐隐疼痛,跑厕所的次数明显增频了,人也明
显憔悴消瘦。再看那杨天成,两眼也明显见大,颧骨明显见高。屯里人便私下窃笑,说
这一对旷男怨女正如干柴烈火,一个是伺花老手,一个是云雨初试,似这般白天忙,夜
间累,铜铸的人也得打磨掉一层皮。哑母虽嘴上说不出,心中却极纳闷,背地里几次催
促女儿快去医院看一看,莫不是有了身孕?佩玉心里也惊也疑。洞房花烛夜她就和天成
商量过了,说小顺子还小,建厂的事也还刚有眉目,生孩子起码要放在三两年之后。杨
天成也虑佩玉若有了亲生子,难免从小顺子身上分心,自然一百一地赞成。床第之间,
两人本是极小心在意的,怎么这么快就见了双身板的反应了呢?
佩玉去了乡医院,做了尿样检查,又抽血做了化验。很快便见好几位穿白褂的医生
凑到一起,神秘兮兮地好嘀咕了一阵,而且又是翻书又是翻本的,还有个大夫说要给市
里医院的老同学打个电话问问。那几个大夫再瞧她时,眼神也就怪怪的。谷佩五心里发
毛,不知自己得了什么怪病,坐在那里好似全身都长了刺,都爬满了虫,痒麻麻的说不
出个滋味。
终于等来了一位中年女大夫,把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小房间,掩上门,很严肃地对她
说;“我是医生,我们又都是女人,为了治好你的病,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
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什么也不要隐瞒。”
谷佩玉急切地问:
“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