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见门口站着笑盈盈的谷佩玉,不由一怔一窘,问:“哦,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谷佩玉也不客气,迈步就走进来,一边自找拖鞋换,一边说:“打了半天交道,我
还不知道大叔贵姓呢。”
其实负责人也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求人办事,先低一辈,也是常理。
“我姓张。你有什么事吗?”
“有些事,我实在弄不明白,想当面再向大叔请教请教。”
“有话下午到所里去说,到家里来干什么?”
“我看所里人太多,您也忙,说话不方便。再说下午我们汽车还有事,我就挤这工
夫打扰您了。”
老张只好将谷佩玉引至房间,口气仍是很冷漠,说:“你找到家里也是没用,事情
就是那样,一堆一块都说给你了,我们执行国家食品卫生法,你到哪儿说也没用。”
说话间,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随妈妈进了屋,进门就嚷:“爸,买这么多干豆腐
啊!”哪女人却埋怨:“拣便宜也拣点值当的,这么多破玩艺儿,什么时候吃得完,不
怕放臭啊!”老张便急忙大声提醒:“家里有客人!”又很窘促地对谷佩玉讪然一笑,
说:“哦这人,往家买东西总受埋怨。我见干豆腐,就多买了点。”
谷佩玉心里恨骂,买什么买?哪有居家过日子的一家伙就买二三十斤的?卖干豆腐
的还连包布都卖给了你?她坐在汽车上,就猜知是怎么回事了,可她仍作浑然不觉地笑
道:“只怪我以前不认识大叔,往后我常送过来一些嘛。家里出的东西,何必花钱买?
我们家做的干豆腐在虹螺岘也算拢头子呢。”
“不用,不用。有事你就快说。”老张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身对外间妻子说,
“快弄饭,午后我还有会呢。”口气里已明显带了逐客的味道。
老张再回过脸时,正见谷佩玉从衣兜里摸出那叠百元票子,轻轻放在茶几上。他故
作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拿回去,拿回去。”
谷佩玉笑道:
“初次登门,就算给小妹妹买两支铅笔买几个本吧,拿不出手的。”
就好比家里的老辘轳,一叫了点油,就不那么吱嘎嘎的叫得尖利难听了。老张的口
气立竿见影地有了转变,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农民,这些个体户
啊!要说发家致富,谁不想呢。
可君子爱财,总得取之有道嘛。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点,招法也太毒了点。现在事情
败露了,叫我……也很为难嘛,你说是不是?”
谷佩玉点点头,说:
“大叔说的是。我知道所里没将我们连人带车立马扣押往局子里送,就全仰仗大叔
照顾了。可那些干豆腐确实不都是我们谷家豆腐坊做的呀!多一半是从屯里收来的。究
竟出了啥问题,还请大叔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肚里没多少文化水,那个检验报告我确是
看不懂。”
老张作恍然顿悟状,说:
“噢——怪不得呢。干豆腐既不是你们一家所做,也就难免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呢,是不是?那一车干豆腐,真有问题的其实也就一两包,
那里面有鸦片成分,虽说量还不大,但人吃了会慢慢染上毒瘾的……”这一惊可是非同
小可。谷佩玉差点跳起来:“鸦片!什么鸦片?”
“就是大烟啊,大烟你也不懂?大烟才是要害呢。我们正准备向上级打报告,配合
公安部门去你们那里搞侦破,这毒源不追可是了不得的。”
谷佩玉怎会不知鸦片,那是在小学课本里就涉及到的知识,她早知道那是魔鬼,是
野兽,是比野鸡脖子(北方的一种毒蛇)的牙液还毒千倍万倍的东西。可她万万没想到,
鸦片今天怎么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真急了,泪水又在眼圈里打起了漩漩儿,说:
“大叔,这事我真的一丁点也不知道。我敢以脑袋保证我家做的干豆腐决没有这东西。
求求大叔帮我想想办法吧。”
老张说:
“还有什么办法。不过,问题既没出在你们谷家,你也用不着害怕。过几天我们去
人把问题弄清楚了,谁的罪过也就由谁承担了。
还是那句话,从明天起,你们家先不要做干豆腐了,做了也不好上市,这事可能明
天报纸就要登出来了。”
谷佩玉此行,其实主要也就是为这报纸的事而来。她知道那可干系重大,白纸黑字
一登出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沸沸扬扬地在辽西城乡一闹腾,谷家豆腐坊往后
的买卖就算彻底绝路了,再想重新打开局面也难了。她故作不解,试试探探地问:“那
报纸咋还管这事呢?”
老张说:
“报社什么不管?舆论监督嘛。听他们来电话,说有群众来信举报,举报信中还列
举了一些你们谷家干豆腐的主要销售点。报社让我们协助搞一搞食品检验,若能证明举
报属实,他们就要公开见报了。这些工作我们已经做了,检验报告也送了去。听说报纸
发时还要带评论呢。”
谷佩玉问:
“报社没说举报人是谁?”
“小谷啊,这话你可以关上门在我家里这样问,在外面可就要注意喽。国家机关有
保护举报者的责任和义务嘛。”老张淡淡一笑,颇有些卖弄地说,“当然喽,我在家里
跟你打官腔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为了调查方便,这事我们也问过,可报社说信上只
署了‘一位革命群众’,没落名。我分析,也是你们身边的乡下人干的,很知情嘛。你
们谷家是不是跟什么人积了仇怨呢?”
谷佩玉似有所思,急切中,陡然生智,再次求告道:“大叔,那事报纸一登出来,
我们有嘴也辩不清了,往后报上还能更正说那事与我们谷家无关,谷家只是代收代卖吗?
再说,过两天你们只要兴师动众地派人一调查,心里有鬼的人也就把尾巴尖儿藏起来了,
还能查出个啥?您说可是?”
老张点点头,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农村姑娘的睿智精明,分析得有道理,这也正是
让他犯难的症结所在,便问:“那依你的意思呢?”
谷佩玉说;
“大叔的路子宽,面子大,能不能劳驾跟报社再说说,就宽限我们三天。三天之内,
由我负责把情况给您搞清楚。三天后,如果我不回话,登报也好,派人去乡下治我个什
么罪也好,我都甘认倒霉了。”
老张瞟了一眼茶几上的票子,略作沉吟,说:“好,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报社那
边由我去做工作,三天之内,可暂不见报,我们也暂不往你们那里派人。过了三天,你
也别找我了,找了也没用,我只能公事公办喽!”
谷佩玉咬咬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十一
这一晚,谷佩玉随车回到家里,声色不动。豆子照样泡,辘轳照样叫杨天成摇得吱
嘎欢响,自己的算盘照样打得噼叭脆响,半夜时豆腐坊也照样你忙我碌热气腾腾。到了
第二天清晨,屯内各户送上干豆腐的时候,她又抱出几十只崭新雪白的包布,交给老父,
言称市里正搞食品卫生大检查,旧包布伯过不了关的。她又将几十只小纸条暗中交给老
父,每只纸条上都写了各家户主的名字,暗嘱每家的干豆腐检斤后,不论多少,都单独
打包,包内依姓名暗附纸条。谷老城纳罕,几次张嘴欲问,佩玉只说各家豆腐质量不一,
城里主顾有挑剔,这是为以后按质论价做准备。谷老城便也不再多疑,依言行事去了。
谷佩玉心里自有小九九。那在干豆腐中用毒之人既是三五十斤的小打小闹,做出成
品又需卖给爸家,此番用心就绝非是为了自己的货色长久地“瘾”住主顾,用毒者与举
报者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人,目的就是为了扳倒谷家这杆旗,推翻谷家这辆车,目的达不
到,他就还要继续做手脚。可此人是谁呢?谁家跟谷家有深仇大恨才蓄意设下如此歹毒
险恶的陷阱呢?谷佩玉彻夜不眠,将每日送来干豆腐的老户挨家过筛子。虽说祖祖辈辈
数十年间住在一个屯子,难免有些不睦和隔阂,但终难认定谁是布此圈套的恶人。万般
无奈,她才有了如此计谋……天还只是麻麻亮,佩玉在前面挑灯过秤记账,谷老诚在身
后打包,乱哄哄的,倒也没让人觉察出今晨与往日有哪些两样。
汽车拉着一车干豆腐,依旧准时开出屯去,直奔锦州城。佩玉这次让马大民径将汽
车开进食品卫生检验所的院子。她走进办公室,先将一大扎钞票拍在办公桌上,说今天
她自家出资,烦请检验所挨包检验,挨包作出检验报告。那老张端坐桌前,见来者有备
在先,信心十足,且又有检验金预付,便也鼎力相助,调兵遣将,一路绿灯,还赞许地
说:“看你们今天态度不错,主动积极,检验费今天就象征性地只收一点吧。”
检验的结果实在令谷佩玉大出意外,查出问题的那一包里藏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
着——杨天成。
天成哥?怎么可能!
满屯人谁都可怀疑,也绝不应该是天成哥呀!
可毕竟是白纸黑字!毕竟是经过现代科学手段检验出来的结果呀!一切无可辩驳。
这一次,只有那一包干豆腐被扣留没收了,余者都让汽车拉出了院子。谷佩玉情知
还不到再送到老主顾手上的时候,便只好再拉到锦西,低价批发给市场上的小贩子,但
求少赔些吧。
谷佩玉实在不能相信此事会是杨天成所为。几十年的老邻居,她太了解天成哥的人
品了。别的事不说,只论这做干豆腐,杨天成就没少和王吉琴发生口角。杨天成的干豆
腐泼得薄而匀,最大的优点还在个“干”字。压干豆腐时,绞绳若多加一扣,因所含的
水分必要减少,就直接影响了成品率。王吉琴常骂杨天成傻,说城里人哪懂这些,谷家
收货时也是一律打家伙,你在绞棍上稍松两扣又有谁知道?杨天成便说凡事得讲个信誉
良心,我才不为那三两块钱的事让人指脊梁,坏咱红螺岘的名声呢。动嘴无效,王吉琴
就半夜爬起身,亲自动手松绞棍。杨天成急眼了,就给了王吉琴一巴掌。那个院子撕扯
哭闹,一壁之隔不会毫无知觉。可为这种事,又不好出面劝解,谷佩玉心底只是暗存对
天成哥的敬意罢了。
谷佩玉只得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和自己的下一步打算都告诉给老父了。谷老诚把一双
粗糙的大手搓得沙啦沙啦直响,惊愕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声接一声地长叹:
“人啊,人蔼—”这一夜,谷老诚依然带领众雇工在作坊里忙碌。谷佩玉则几乎又彻夜
不眠,待鸡一叫头遍,就裹着棉大衣躲在隐墙的暗影里,观察杨家的动静。杨天成半夜
起身,磨豆,过浆,浇汁,直至后来点卤,泼片,起包,佩王都看得一清二楚。杨家灶
间明晃晃地悬着大灯泡子,为了放烟汽,又大敞着窗门,本无什么可遮掩的。待疲惫的
杨天成回屋脱衣上炕酣酣睡去时,谷佩玉的失望中便又生出些许欣慰,天成哥到底是厚
道人,怎么会呢?也许是检验所弄错了吧……谷佩玉跺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正欲转身
回屋,陡然又见王吉琴掩着衣襟从东屋里出来,蹑手蹑脚的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模样,还
探出脑袋往谷家院子瞧了瞧,复又掩严了门窗。谷佩玉心一沉,便又隐回黑暗中,想了
想,又登着鸡窝,轻轻翻过墙去……王吉琴先在锅台后灶的小铁锅里添些水,又从墙角
碗橱后面掏摸出些什么来,丢到锅里,加上盖,然后就蹲到灶前去,往灶门里塞进几把
豆秸子,点燃。豆秸子好燃,火又硬,很快锅中就蒸出水汽,水汽中隐隐飘过一种淡淡
的香味,是那种说糊香不是糊香说清香不是清香的幽香,很好闻。待锅中的水熬煮了一
会儿,王吉琴便抓过一只小葫芦瓢,舀出锅中的水,轻轻泼进堆放在案板上的干豆腐里。
似怕淋泼得不均匀,又将干豆腐横放倒,就像翻拨一本厚重的大书,将熬过的浆汁淋洒
过每一页页码中,眼见浆汁“润物细无声”地慢慢渗透……王吉琴正“劳作”得娴熟而
投入,却没想房门猛然被撞开,风风火火闯进天神般的两个人来。她一惊,手中的小瓢
“叭”地落在地上,人也就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那里了。
憨朴厚道的谷老诚面对这一幕,老泪竟汩汩奔涌而出,伤感地说:“吉琴大侄女,
我谷老诚一辈子没做过啥伤天害理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你咋这么坑害你大叔啊!”
王吉琴吭吭哧哧的似还想狡辩:
“大叔……你老、你老大人别记小人过,我、我……我只觉得天成的干豆腐做得
太……太干爽,就背着他,往里……泼洒点水,只想多、多卖几个钱儿,没……没……”
谷佩玉早从锅里捞出熬煮的东西,那是一小束类似豆秸棉秸的干枝,还有几枚好像棉花
桃似的玩艺。她气愤地问:“王吉琴,你别把谁再当傻子瞎子!光是洒点水的事吗?这
是什么?你说!”
王吉琴面色大变,汗珠子登时就从脑门滚下来,“这……”了半天,也没“这”出
个子午卯酉来。
不知何时已醒来披衣站在屋门口的杨天成早已气得血红了眼,呼呼地喘着大气。他
猛地从灶门前抓过一块大砖头,吓得王吉琴“妈呀”一声就往谷老诚身后躲。谷佩玉扑
上去抱住杨天成的胳膊,嘴里喊:“天成哥,你可不能胡来!”谷老诚也吼:“天成,
放下!放下手里的东西!”那杨天成并没将砖头砸向妻子,而是恶狠狠地砸向大锅,
“恍”的一声,铁锅碎裂了,灶坑里登时腾起一股烟灰水雾,直窜房箔。
院子里早站了许多人。杨天成凶凶地吼:“我操他妈!这日子是没法过啦!王吉琴,
你给我滚!你马上把你爹给我叫来!你滚!滚!”
十二
按当地的风俗,当众砸了锅,便表示了一种不可更改的决心,或弟兄分家,或两口
子打八刀(离婚),意即再不肯在同一口锅里搅马勺过日子。
杨天成很得还要报官法办,那王庆福却苦求谷家无论如何还是私了。各家父女核计
了一阵,觉得乡里乡亲的,得理还需让人,不然下手太黑,反弄得自家在屯里失了人心。
所以一方面死阻杨天成去乡里,一方面再由谷佩玉出面去找锦州城里的老张,只说是王
吉琴害牙疼,熬煮了点罂粟秸止疼,煮豆汁时刷锅不净才误引出此次事端。于公,王庆
福甘认两千元罚款;于私又暗送了老张一些好处,此事才算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王吉琴几乎断绝了全屯人家的财路,自知理亏;老爹王庆福也自觉在姑爷在乡亲们
面前张不开嘴巴抬不起头,所以对杨天成提出离婚的事没有死抗着不松口。只是王吉琴
知道那小顺子是杨天成的命根子,便咬紧牙关非要孩子,不给孩子就给房子。杨家五间
上房,东屋两间半原本就是王吉琴的陪嫁,归回王家不论,王吉琴讨要的其实只是那西
屋两间半。可房子若都给了女方,杨天成带孩子又住哪里?谷家父女眼看事情又憋进了
死胡同,便出主意给王吉琴一部分钱,权充那两间半西屋,缺多缺少的谷家可以暂借。
杨天成被逼无奈,又非离不可,便一咬牙曾认出了大价钱,八千块钱一甩手扔了过去。
为这些事,王吉琴对谷家不仅不念好处,恨怨反又添了几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这里需插上几句有关罂粟的话题了,这在虹螺山区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虹螺大山
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