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一面喊着我的主人公的名字。等我看清时,惊讶得站住了:是婛!这是我万万没预料到
的。
“塔贝要死了。”她哭哭啼啼走过来说。
“他在哪儿?”
婛把我带到她身边的沟底下。塔贝躺在地上,他脸色苍白,憔悴,沉重地呼吸着。沟边
长着苔藓的石缝里滴着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婛不停地用腰带蘸一点水,滴在他半张的
嘴里。
“先知,我在等待,在领悟,神会启示我的。”塔贝睁眼看着我说。
“他腰上的伤很严重,需要不停地喝水。”婛在我耳边低语。
“你为什么没留在甲村?”我问。
“我为什么要留在甲村呢?”她反问。“我根本没这样想过,他从来没答应我留在什么
地方。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离开他我准活不了。”
“不见得。”我说。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婛指着我身后,我回过头,从沟底往回望去,这是一条笔
直的深沟,一直可见到头,前面那座红色巨石正是我昨晚过夜的地方。现在才看清,红色的
心脏上刻着一个雪白的“弓”。站在红石下仰起头是无法看见的。“弓”通常是喇嘛念“唵
吗呢叭吽哄”六字真言一百遍时要喊出的一个音节。它刻在红石上据我所知,要么,就是此
地是神灵鬼怪出没的地方,要么,这里曾埋葬过一位伟人的英灵,在从江孜到帕里的一个名
叫曲米新古河边的一块岩石上也刻着这样一个“弓”,那是为纪念一九○四年为抵抗英国人
的侵略在那里献身的藏军首领二代本拉丁而刻的。但这一切我觉得没有对塔贝再解释的必
要。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一个为时过晚的真理,我那些“可爱的弃儿”们原来都是被赋予了
生命和意志的。我让塔贝和婛从编有号码的牛皮纸袋里走出来,显然是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
错误。为什么我至今还没塑造出一个“新人”的形象来?
这更是一个错误。对人物的塑造完成后,他们的一举一动即成客观事实,如果有人责问
我在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的存在,我将作何回答呢?
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我俯在塔贝耳边,轻声细语地用各种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说
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寻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像托马斯·莫尔创造的《乌托邦》,就那么
一回事。
晚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让他放弃多少年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他翻了个身,将
脑袋贴在地面。
“塔贝,”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等我一会儿,我的东西全放在那边,里面还有些
急救药……”“嘘!”塔贝制止住我,耳朵贴紧冰凉潮湿的地面。“你听!
听!”
好半天,我只听见自己心律跳动中出现的一点微弱的杂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贝坐起身,挥舞着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婛先爬到沟上面,我在下面托住塔贝,他身体居然很沉。我扛着他,一
手小心护着他腰,另一只手扭住锋利突出的岩石块,一点点把他往上托。两只脚踩在外凸的
石块上。攀石的那只手被划的一下,先是麻木,接着灼痛,热呼呼的血流了出来,顺着胳膊
流到衣袖里。婛趴在上面,伸下两只手夹住了塔贝的胳肢窝。一个在上面拽,一个在下面
托,费好大的劲才把他抬上沟来。太阳正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东边辉映着一派耀眼的光芒。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眼睛警觉地四处搜寻,想要发现什么。
“它说的是什么,先知?我听不懂,快告诉我,你一定听懂了,求求你。”他转过身匍
匐在我脚下。
他耳朵里接收的信号比我早几分钟,随后我和婛都听见了一种从天上传来的非常真实的
声音。我们注意聆听。
“是寺庙屋顶的铜铃声。”婛喊道。
“是教堂的钟声。”我纠正道。
“山崩了,好吓人。”婛说。
“不,这是气势庞大的鼓号乐和千万人的合唱。”我再次纠正道。婛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开始说话了。”塔贝严肃地说。
这次我没敢纠正。是一个男人用英语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他,这
是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电视和广播正通过太空向地球
上的每一个角落报送着这一盛会的实况。我终于获得了时间感。手表上的指针和日历全停止
了,整个显出的数字告诉我:现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七月北京时间二十九日上午七时
三十分。
“这不是神的启示,是人向世界挑战的钟声、号声,还有合唱声,我的孩子。”我只能
对他这样讲。
不知他听见没有,或者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好像很冷似的蜷缩起身子,闭上眼,跟睡着
了一样。
我放下塔贝,跪在他身边,为他整理着破烂的衣衫,将他的身体摆成一个弓形,由于我
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这使我感到很内疚。是我害了他,也许,这以前我曾不止一次
地将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死亡的路。是该好好内省一番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婛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会死。婛,你已经经历了苦难的历程,我会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个新人的。”我
仰面望着她说,我从她纯真的神情中看见了她的希望。
她腰间的皮绳在我鼻子前晃荡。我抓住皮绳,想知道她离家的日子,便顺着顶端第一个
结认真地往下数:“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数到最后一个结是一
百零八个,正好与塔贝手腕上念珠的颗数相吻合。
这时候,太阳以它气度雍容的仪态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辉映得黄金一般灿烂。
我代替了塔贝,婛跟在我后面,我们一起往回走。时间又从头算起。●
东西文库
古辘吱嘎
孙春平
引子
出古长城“天下第一关”,顺着辽西走廊东去三百里,便是关外第一重镇锦州。一
面傍山,一面临海,交通咽喉,兵家必争,古有明末松山鏖兵,近有国共辽沈决战,均
为影响历史进程的大手笔。但非为本篇题旨,暂且放下,不提。
“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一代伟烈英哲毛泽东的此言之后,还有一段很质朴也很
深刻的论述,意在弘扬一种精神。可随着时光流逝,那段论述可能已渐被人们淡忘,唯
有“出苹果”却日益远播。种瓜收豆的意外广告效应,可能是极富远见的老人家生前也
始料未及的吧。
堪与苹果齐名的是锦州小菜。虽称什锦,辣椒地梨鲜姜杏仁等其余九味却都不为奇,
唯有那小黄瓜可谓天下一绝,长不盈寸,黛绿剔透,再佐以虾油等腌制,开胃爽口,别
具风格。传说当年一碟小菜呈上慈禧膳案,老佛爷正厌于肥腻,一颗小黄瓜入口,登时
龙颜大悦,问,这是哪儿贡上来的呀?李莲英慌忙跪答,辽西锦州府。老太后便用御署
指指戳戳,竟连说了三个“好”字。从此,锦州小菜便成了皇家御膳中不可或缺的一个
内容,百余年牌子不倒。
“锦州有美女。”这也是一句名人名言,有据可查,语出那位曾一人之下、亿人之
上的秃头副帅,是专为中央军委办事组谋划为他的宝贝儿子选妃时下达的一道最明确最
具体的指令。从未闻有好色之嫌的大阴谋家大野心家何以偏偏对锦州的姑娘有此青睐?
怕也只好存为一个历史的疑案了。
其实,极具地方特色的绝美嚼货,锦州又岂此苹果、小菜(虽有“食色,性也”之
说,美女仍需别论)?只因未得圣誉,有些佳美特产便只好暂时委屈于广众民间。比如
锦州的干豆腐(外地又称豆腐片),薄如纸,色微黄,熟食可炒可炖,千烹万滚不变形
色;生吃则筋筋叨叨,极有嚼头,满口余香。辽西人尤以干豆腐卷大葱,再蘸以农家自
制的黄酱为最佳食用之法,又抗饥又下饭,百吃不厌,壮体强身,滋阴补阳,又绝不必
有什么高血脂高胆固醇之类的现代富贵病之虞。近年来,公路运输发达,东来西去的离
地三尺仙们几过锦州城乡,苹果小菜可以忽略,那干豆腐却是无论如何要称回家去几斤
的。笔者有京都省城的亲朋故交,时常有电话书信,正事叙过,也总忘不了叮嘱一句:
“啥时来,可别忘了带点干豆腐啊!”顿让锦州人生出几分骄傲。据说有一位超级笑星
在锦州演出后直飞广州,下了飞机便被穴哥腕姐们迎到一家星级大宾馆。酒席宴上,服
务小姐摆好十碟八碗,笑星竟鄙视一笑,问,有锦州的干豆腐吗?小姐怔然,摇首。笑
星再一笑,便从自家怀里摸出纸包纸裹的一大卷子来,傲然吩咐:“去给我找来几棵长
白儿大葱,再炸来一碗肉酱,别的,权且摆摆样子吧。”那一餐,满桌的美味佳肴几近
未动,但那一大卷锦州干豆腐却被风卷残云,直撑得众穴哥腕姐们饱嗝连天,不亚架子
鼓咚咚震响,竟还一劲儿搜摸笑星怀囊,嚷叫不许“猫腻吃独食”。
锦州的干豆腐,这还是个宏观的概念。锦州本地人吃得矫情了,口娇了,则挑剔得
偏要虹螺岘的正宗精品。虹螺岘乃锦州城西南五十里处的一个万人小镇,因位于虹螺山
腹地而得名。虹螺山方圆数十里,峰峦叠嶂,雾腾烟绕,奇绝秀丽。主峰也叫个玉皇顶,
奔绝顶便需穿下堂,攀中堂,爬九十九阶。在中堂下边有个泉眼沟,有无数处淙淙泉水,
从山岩隙缝中涌出,成潺潺溪流,汇入山下的女灵河。做豆腐岂离得开水?虹螺岘的干
豆腐便独得这清例甘泉的滋味,格外细腻醇绵,令人食之如饮佳酿,久而成瘾,难舍难
弃。
如画师泼墨,龙必点睛,花心绘蕊;又若烧锅出酒,每锅亦必有酒头。虹螺岘的干
豆腐也有绝中之绝。泉眼沟有个玉井屯,玉井屯有眼千年古井,以这眼古井之水做的干
豆腐,不仅更有一番滋味,而且用上十斤黄豆,所出的成品比别处的不多上半斤,也多
上八两。世世代代早已将干豆腐吃得挑剔的虹螺山人,逢年过节或操办红白喜事,便再
少不得来自玉井屯的那道名菜了。
闲言打祝我们的镜头已经慢慢推向这眼古井了。
一
这一天,虹螺岘玉井屯谷家豆腐坊年轻的女掌柜谷佩玉在锦州城内将干豆腐送完,
就打发未婚夫马大民先将汽车开回去了,她独自留下来,一是将几家老主顾这个月的账
目清一清,二是跑了几家食品厂,咨询了一些真空软包装的技术、设备等方面的事情。
谷佩玉是个稳健而有心劲的姑娘,她心里有个久远的大打算,知道虹螺岘的干豆腐要远
销扩大市场,必须首先解决不宜存放不利运输的防腐变质大问题。她还悟晓好事不能张
扬的道理,豆汁没到火候,就猴洗孩子,等不得毛干地忙着拐锅、点卤,瞧着跑浆去吧。
因此,她的这个计划眼下还只限于老父和未婚夫略知一二。
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儿,天就擦黑了。她先在锦州老城烧锅大坑附近的一家小饭店
吃了点饭,就走进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旅馆。
明天上午马大民开车进城,先来这里接她,这是两人定好的。
谷佩玉在总服务台办了住宿手续,领了钥匙,就爬到三楼进了客房。客房三张床,
有卫生间,还有一台十四时的小彩电。她进屋先环顾一番,见临窗的那张床头放着一只
旅行包,知是有人先住下了,便将小提包丢在相隔的靠墙那张床上。正值仲秋,跑了一
天路,浑身汗渍渍的。乡下家里难得这么好的条件,又正值旅店供热水的时间,她先走
进了卫生间。
那个热水澡洗得很惬意,也很舒服。当她披着浴巾慵慵懒懒地站在大壁镜前时,反
被对面的那个女人的美貌着实地惊讶了一下。
虹螺岘的水不仅做得出极软嫩的豆腐,而且将虹螺大山里的女人滋养得格外白皙细
润。谷佩玉本来就长得苗条匀称,清秀白净,刚刚出浴更透出几分不施胭脂而红润欲滴
的娇憨柔美之态。那饱满坚挺的胸乳,那修长圆实的双腿,都淋漓地显示着一个姑娘的
成熟美。谷佩玉很少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欣赏自己,看着看着,便启口吐出一句:“大
民子,真便宜了你!”话出口,便觉脸一热,急急离开了卫生间。
打开电视,拥被靠在床头,她还聊自发着感慨。还是城里人会生活呀,啥时咱庄稼
人家里也能有个澡塘子呢……这样想着,便觉眼皮粘上来。她起身闭掉电视,早早地睡
了。
这一觉睡得极美,竟不知可曾进过梦境。在家时,前半夜有吱嘎吱嘎的辘辘响,后
半夜不是磨浆机嗡嗡叫,就是淘浆滤汁的哗啦声,虽说她年轻觉好,也很少这般安安静
静毫无干扰地睡上甜美一觉啊!
乃至猝然间一下醒来,借得走廊泄进的微弱灯光看看表,正是每天鸡叫三遍起来收
豆腐的时候。谷佩玉自嘲地骂自己,真是天生受累吃苦的命,给个神仙住的地方,也是
有福不会享。这是谁叫醒你啦?起这么早有个屁事呀?想再睡,翻了几次身,却再睡不
着。说话间,窗外已有微微的晨曦透进来,客房内已依稀可辨物体了。谷佩玉就躺在枕
上细细端详睡在临窗床上那个人。那人面窗侧卧,鼻息轻轻而酣甜,梳着时下流行的男
人般的短发。也不知昨夜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谷佩玉暗自猜度,这一定是个年轻姐妹,
而且是哪个城市来的时髦女子。现在的人也真是奇怪,女人的头发越梳越短,男人的头
发却越留越长,世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转着变哩,往后会不会男人也穿
裙子呢?嘻……躺了一会儿,便觉腹胀。谷佩玉的生物钟极准哩。她轻轻起身,只穿着
短裤内衣,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怕出事,怕出声,电灯开关还是惊心动魄地“咋”
地脆脆一响,抽水马桶也哗啦啦好一阵喧闹。她再出卫生间时,便见临窗的那个人猛地
将被头拉上去,将一张头脸遮盖得严严实实。谷佩五心底好生愧疚,知是自己弄出的动
静惊醒了同室客人的美梦,城里人跟天亮觉亲着呢。她坐回床沿,歉意地说:“大姐,
把你吵醒了吧,真对不起。”
那个人不作声,用被头更紧地裹盖住头脸。唉,不怪人家生气,党头一打过,便再
难入睡了。再说,她昨晚一定睡得很晚,不然自己怎么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呢。人家脱衣
上床可是一点动静都没出埃这么想着,她叹口气,默默地重新钻回被窝,瞪大眼睛盯着
越来越明亮的天棚,漫不经心地胡乱想起自己的心思来。
屋里奇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腕上的手表在有力地不紧不慢地跳动。那张床上的客人
始终保持着那种大被蒙头的睡姿,一动也不动。唉,这位姐妹,何苦呢。这般样子,喘
气都难得匀和,还能睡得着吗……“请你把身体转过去!”
谷佩玉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啊,怎么会有男人?!她大吃一惊,骇然地东
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躲在房间哪个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请你把身体转过去。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这回听清楚了,声音就来自那张床上的被窝里,沉闷得瓮声瓮气。谷佩玉陡然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