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琴,也不大,普普通通的。小燕用手拨了几下,那声音也说不上悦耳,比起电子琴,
要轻微多了,要单调多了。小燕学的专业就和艺术少挂牵,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还有
这样一些人,为这样一种乐器,弄得好像要赴汤蹈火似的。她也不敢随便打听,只好换
了一句话问:“怎么声音那么轻?”
徐白喝着水,反问:“怎么,你觉得琴的声音很轻吗?”
小燕的脸突然红了,她是明白人,知道这就是徐白的回答。
“与其说轻,不如说低吧。”
小燕连连点头,琴声,给人的感觉,不是轻,而是低。这是绝不能够弄错的,绝不
能够弄错的。
徐白这才说了:“你不懂音律,我一时还不能给你讲清楚何为琴,何为琴道。不过
你可以记住,中国人有句乐理,叫作大音希声。什么叫大音,五音之首宫音为大音,以
宫为主,生出商角徵羽,合为五音;又生变宫,变徵,合为七音。什么叫希声,黄钟在
十二律中为最低音,亦名大声,首声,始声,希声。总之,振动之响,未分音阶前谓之
声,分成音阶后,谓之音。按律为声,按乐为音;律声,分清浊,分阴阳;乐音,分高
低,分强弱——”徐白见小燕听着听着一头雾水起来,就停了话,说:“暂时就讲这些,
以后你有兴趣,我再说吧。”
小燕连忙说:“我有兴趣,我有兴趣。我以后也参加你们的琴社。”小燕说的是真
心话,她毕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知道什么事情是应该去理解的。这么说着,她就
站起来出了门,却见徐白拿了那画,放到她自行车的前筐里,又找了绳来扎上,说:
“画你们拿回去,我已经不需要了。”
小燕这一下急得是要哭出来了,说:“大哥,你不知道徐华悔成什么样了,你不要,
我怎么回去和他交待?”
徐白说:“我是真不要了,昨夜李子明接了红路的电话,一大早他亲自又送过来两
张,我都没要。你看,我自己动手,不是照样做到这个份上了吗?这个琴馆,我已经想
定了,再不向人家要一分钱,我们自己能干出来。”
“你不要,我们也不要,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小燕说。
“那我就送给你们了。”
“为什么?”
“哎,我是老大嘛,宫商角徵羽中的宫嘛,十二律中的黄钟嘛。没有我老大,哪有
他老三呢。自然规律叫我这么做的嘛。”
小燕的眼睛一下子湿了,跳上车就要走,临走了也没忘记说:“大哥,徐华要是再
敢吓着徐元,我就和他一刀两断。”她不知道再说什么来让徐白放心了。
徐华和小燕的平湖茶楼是建起来了,法人代表却是徐韵生的。徐老先生一开始还不
知道,还是琴友看了那证书挂在茶楼上,急着去告诉徐老先生,他听了几乎晕倒。想了
好久,也想不出,没有他的户口本子,这帮小祖宗是怎么把他掘出去的。那日夜里,老
先生再无心操琴,闷坐半晌,恍然大悟,轻轻把徐元叫来。也不和他说什么,只拿眼睛
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真想不到,你也会干这等不上品之事了。”
徐元就把头低了下来,两只手搓来搓去,一会儿,就把手伸了过去,说:“你打。”
“三十多岁的人了,我打你你倒是一点也不笨的呢,怎么不用你自己作了法人代
表啊?”
徐元憨憨地就笑了,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有病。”
徐老先生也笑了,鼻子就酸了起来,说:“谁说你有病,你倒是连户口本都会偷的
人了。不相信我告诉你大哥,叫他评评理看,你倒是真的有病,还是聪明过头了呢?”
徐元就走了过去,从身后掰住父亲的两只耸起的肩膀,摇来摇去地摇。这种特殊的
语言只有徐老先生自己知道,那是三十多岁的儿子在向他撒娇呢,看样子又有什么花样
要玩了。徐韵生就说:“不要作死,自己说,又有什么事情要为难我了?”
徐元就掏出一份海报来,那上面写着茶楼几号开张,请了怎样的名家来操琴。徐韵
生说:“给我看这个干嘛?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元就一声不吭地用力摇起父亲的肩来,父亲知道这是徐元发急了,就说:“还不
快去找你大哥,这是他答应的事情。”
徐元就摇头,说:“不答应。”
“谁,谁不答应了?”徐老先生的确感到奇怪了,他还从来没有从人家耳朵里听到
大儿子有什么不答应的事情呢。
“大哥。”徐元说:“不答应。”
徐韵生这才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了,琴社上了海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
以出尔反尔呢他旋即给徐华打了一个电话,徐华在那一头说:“老先生,我是没有办
法了。徐元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徐元下岗我收下了,我出洋相你也不能不
管。”
徐韵生问他有没有找过大哥,徐华知道一家人都瞒着老头,不让他知道他和他大哥
差点打了一架的事情,便也按下此话不提,只说找过了找过了,谁出马也不行,连大哥
最买帐的徐元去了也不行。
放下电话,徐韵生才问徐元:“你真去过你大哥那里了?”
徐元就点点头。
徐老先生又问:“他怎么对你说的?”
徐元一声也不吭,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庄严,他小心地说:“不好讲的。”
徐韵生知道,这就再也别想从徐元这里问出什么话来了,这么想着,就说:“元儿,
去把外衣给我拿来。”
徐元的确是被他的弟弟徐华派到徐白那里去过的。徐元手里也是拿着那一张海报。
谁知正在干活儿的徐白这一次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只让徐元先喝了矿泉水,就调制作柜
子油漆前所要用的石膏,接着就是老方一帖,给他的木器打砂皮。徐元也是老实,一声
不响地喝了水就干起活儿来。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这是《诗经·小雅》里的《鹿鸣》一诗中的名句,从前徐白弹琴得意时常常要诵咏
的。徐元只在一边听过,没想到他今日就突然冒了出来,作为他的对此事的发言。然后,
徐白就走到大弟身边,说:“徐元你可是一个人精啊!”
这么说着,却发现徐元手里有血,把柜子的白木头也染红了。开始徐白还以为是徐
元替他打砂皮打出了血,抬起他的手一看,才发现不是,显然是给瓷碴子扎的。他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握着他的手足,好一会儿才说:“徐元,你再等一等。等我的琴馆
建好了,到我这里来医琴吧。”
徐元想了一想,脸上就露出了疑惑,问:“那,谁洗茶杯呢?”
徐白很吃惊,反问:“你愿意洗茶杯?”
徐元又想了想,便点点头。这一点头,把徐白点蒙了,再问:“你不愿意到琴馆
来?”
徐元说:“我不愿意爸爸发心脏病。”
这是他平日里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说完,就又拿了砂皮去打。徐白连忙找了一双
手套给徐元戴上,却突然看见了徐元后脑勺上的一块疤。那一年徐元被人从台上推下来,
正是徐白把他背到医院去的。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徐元的血是怎么样流了他一身的。到
了医院,医生还以为他也受伤了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徐白也就不太想到这件事情了。
突然一下子重新看到了它,徐白的胸一抽,痉挛般地痛了起来,他的手就捂在了胸口上。
这一次是徐元发现了,他停住了手,惊慌地看着他。徐白笑笑,说:“我也有伤疤。”
“在哪里?”徐元问。
徐白就指指自己的心。徐元仔细地凑上去看了一下,说:“没有血。”
徐白就叹了口气说:“就这一点和你不一样。”
他走开了,继续干他自己的活儿。突然,徐元叫了一声,说:“白天医琴,夜里洗
杯。”
徐白看到徐元兴奋的表情。他冲着徐白喊道:“白天医琴,夜里洗杯。”
徐白知道,这是徐元终于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来了。这样,白天,他是属于琴
的。夜里,他就可以属于使他的老父亲不会发心脏病的钱了。
徐韵生是夹着那把仲尼琴去的琴馆。那一日正下着雨,隐隐地就有着几分秋意了。
湖边马路靠里面的那一边种的都是法国梧桐,此时便有几片落叶在空中翻飞着掉下来,
一直贴在了湿漉漉的柏油路上。亮晶晶的绿中泛着黄色,雨打阔叶,淅淅沥沥,实在好
听。再见西湖烟雨空蒙的样子,群山一时隐去,湖面就一下子阔出了许多,连那湖边的
柳条也坚硬了些许,在风中飘扬得很有骨气了。徐老先生就想,该和徐白弹一曲《西泠
话雨》,才配得上此时的景致啊!
徐白的琴馆里却是一股的油漆气。原来那些柜子都让徐白和几个朋友自己动手做好
了,虽然没有行家的规矩,倒也可以说是齐整的,昨日用荸荠色漆了,原想等几个好天
气,待油漆干了,再漆一遍。徐白想了,虽是自己做的木工活儿,比不上家私城的豪华
家具,但配上自己制作的琴,却是天衣无缝的。不这样搭配,倒是不对了呢。所以漆是
必定要上三遍以上的,还要罩清漆。可是天公不作美,却下起雨来。徐白从前是很喜欢
西湖边的雨的,以为这是人生一特景。今日却烦了它,手里拿把王星记的黑扇,一个劲
地在柜子边扇着,也不知是扇自己呢,还是在扇柜子。恰好这时父亲徐韵生走了进来,
见他这副样子,就顺手开了电扇,说:“何苦热成这个样子,这间屋子闷得很呢。”
徐白连忙扑过去关了那电扇,说:“我可是特意关了电扇的,就怕一地的灰粘在柜
子上,油漆还没干呢。”
老先生喜欢徐白这种作派,便也随着儿子一起熬热,只是说:“有客抱琴来,与君
同寂寥。你看这把琴,我是制好了,山东那面还没来得及取,先放在你这里养一阵子
吧。”
徐白就伸手从父亲处捧了琴来,琴是好琴,不用说的,徐白置琴于案上,见那七弦
张于板面,右出岳山,左入龙眼,按下手指一试,发音清亮。琴家本来就有“左一纸,
右一指”之说,说的是琴面过高则碍指,过低了又损音,只有“左一纸右一指”了,才
既不影响音亮,又不发生抗指弊病的。这展仲尼琴,正是恰到好处了呢,所以音质十分
对徐白胃口。他不假思索地调了一会儿琴,就弹起了一首曲子,却不是徐老先生触景生
情想到的《西泠话雨》,却是那一首千古绝唱《思贤操》。但见徐白一气呵成此曲。他
分别用中音、高音和低音三段复奏。一时间徐韵生觉得悲秋之气袭人而来,琴韵低徊,
音色幽冷,芳草凄迷,斜阳昏淡,恍兮惚兮间,似见当年孔子皇皇汲汲于道上,悄然思
念弟子颜渊。正要被这伤怀悲悼之情摄去了魂魄,突然又恍然觉醒,韵音中意存有铿锵
之声,强健不屈,独立不阿;君子忧道,虽希声却是大音。徐老先生知道儿子的琴道是
又上了一层了,心里且喜且悲,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站起来,就恍恍然走到了大门口,
徐白追了上来,叫道:“爸,你怎么连伞也忘了拿啊?”
徐老先生就恍恍然地接了伞,要走未走,徐白迟疑地问:“爸,我多日不操琴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手生了?”
徐韵生看着他的大儿子,半晌才说:“怕不是往日我传你的琴操太深了吧?你今日
的音律便是有些不可自拔了呢。”
徐白立刻就明白父亲此话之深意了,又问:“不可自拔,垢在何处?”
“岂能言垢,岂能言垢。”徐韵生摆着手说,“我只是想说,琴自伏羲传至今,并
非只是有操,还另有畅,有引,有弄。和乐而作,命之曰畅,言达者兼济天下,而美畅
其道也;进德修业为之引,申达之名也;情性和畅为之弄,宽泰之名也。这些年来,你
却独喜不失其操之操,不知是否过犹不及了呢?”
这一番话倒是把徐白听得只冒冷汗了,口说:“父亲竟在我的琴声里听出了过犹不
及,这才离席而去!”
徐老先生连连摇手,说:“哪里,哪里,我是唯恐再听下去,与你一起不可自拔,
不如就此告辞了的。”
这才接了雨伞,踽踽而去也。
日月穿梭,白驹过隙,转眼八月中秋。杭城多雨,常常到了月儿团圆的日子,却淫
雨霏霏起来。故而,一旦有个中秋月高的晴朗之夜,杭人往往就会倾巢而出,满城空巷,
环湖皆人。
那一夜平湖茶楼的门前大草坪上,一圈圈地坐满了人,个个点着蜡烛,于明灭晦暗
中做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幽梦。嬉笑中还有人隐隐听得身后茶楼中,偶有
琴声传来,也是隐隐约约的,作了生命的背景。
有人说,那是琴社的雅集呢。听说老先生们都出动了,请了大江南北四方之人,来
此茶楼同乐,共庆这太平盛世永乐永昌,但不知刚才齐奏的是一曲什么。暗中便有人道:
“这正是前辈所弹之《和平颂》,五十年代脍炙人口的获奖节目呢。”
众人便息声而听,有人听了一会儿就笑了,说:“那不是台湾民谣《兰花草》吗?”
又有人笑着说:“怎么不来一首刘德华的《来生缘》呀?”
“《月亮代表我的心》也可以啊!”
说笑声重又雀起,红尘的声音到底是喧哗于湖上月中的飘渺之乐的。那暗中的人儿
便独自地走开了,谁也没有看到他一直就站在茶楼下一处看得到阳台的地方。那上面,
徐韵生老先生正带着他的那一群弟子及四方琴友,弹兴正健呢。
夜半时分,人琴俱散,灯火阑珊。但见一轮明月,冰清玉洁,照耀湖上,竟反泛出
一片光芒,折射人间。小燕正在楼下张罗着关门,突然见一人上楼,正要拦他,定睛一
看,连忙折入旁边一小门,对那里面正忙着算帐的徐华说:“大哥来了,大哥来了。”
徐华连忙问:“背着琴吗?”
“背着呢,怕就是那展‘仲尼’吧。”
徐华一听,松了一口气,就瘫在椅子上了。俄顷,却听到了楼上传来琴声。小燕不
识琴曲,便问:“这是什么曲子?”
徐华也听了一会儿,说:“哎,真还没有听到过。”
小燕就站到了门口,说:“这琴声,倒好像是专门为了这样的夜晚生发出来一样,
从前听人家讲的天籁之声,大概就是这个吧。”
这么说着,两个人就悄悄地上得楼去,却见红路徐元早就坐在那里了,都正静静地
听着徐白弹琴呢。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明月下的西子湖,湖上三岛,呈品字型,镶嵌在黑宝石一
般的湖面。又见三潭印月,隐隐约约,在水一方。真是地上平湖,空中秋月,那琴声,
明明是从徐白的指下流出,却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从那山林湖泽,天上人间处渗溢而
来一样。徐元在一旁听着听着,就拿出了一张人民币,红路悄悄地拉住他的手,说:
“别打搅你哥。”徐元不听,挣脱了嫂子的手,把那张五元钱放在徐白的琴边,说:
“给你。”
徐白几乎没有用眼睛看那钱,但他知道,那张五元钱,当中是有一道裂缝的。
徐华却轻声地叫了起来:“大哥,你看,你快看,徐元他哭了,徐元流眼泪了,我
二哥他会流眼泪了……”
这么叫着,徐华突然就语塞了,小燕和徐华多年同学,第一次看到他突然难以自控
的悲喜交集的神情。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徐元在月光下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