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白说:“有你这句话,我这次哪怕取不到你一幅画,也是值了。”
李子明连忙摆手:“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这一回必得认认真真替你画两张的。从
你这里出手的东西,一定要拿得出去。我知你刚才在我画室里眼睛扫了一圈,也没一张
真正看上的,所以现成的我就不送了。我替你专门画了裱好,送上门去,你看这样够不
够意思?”
徐白一手扶了门把,一手托着琴,听了此言,半晌没说话,嘴唇都抖了起来,眼眶
都湿了。大天白日的,两个男人突然间动了真情,彼此都不好意思,特别是徐白,他连
头都不敢再回,摇了摇手,就一头的风尘,走了。
从李子明家出来,徐白就直奔了医院,接父亲徐韵生出院。到了那里,正是中午。
徐先生早已收拾了东西,见了大儿子一头的汗,便说:“还没吃饭吧,我这里有康师傅
面,刚刚泡好的。”
徐白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吃,几分钟就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个底朝天,才舒了口气说:
“真是饿坏了。”
徐韵生见徐白还背着一个琴,便说:“又在跑琴馆的事儿了?”
徐白眉飞色舞地说:“这一次是真有着落了。李子明答应了替我画两张拿得出手的,
过几天就送来。我让红路给那赞助人送去,人家答应出两万呢。我们琴馆,还不就是差
这一个数了吗。”
“你也别想得那么好,琴馆开起来,不是照样要花钱吗?你再到哪里去化缘才好呢?
你不愁,我都替你发愁。”
“这个你一点也不用愁的。我早已和馆长
商量好了,以琴养琴。凡进来参观者,必得收门票。还有修琴,制琴,表演,都可
以收钱。我们不收多,只要能维持琴馆办下去即可。”
徐韵生看着大儿子,半日方说:“没想到你也越来越像徐华了。我告诉你,你们制
琴,爱怎么收钱怎么收钱,我可是不开这个价的。”
徐白知道,父亲是不高兴他张口闭口钱钱钱了,便叹一口气说:“我也嫌钱贱,只
是今日还有多少人弹古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你看这满世界的噪音——前回清明节
我们去墓地扫墓,不是还听着大喇叭里不停地唱‘妹妹你坐船头’吗比起来,古琴在
人家耳朵里,可就是太微不足道了。”
徐韵生最不能听人家说古琴没人理会了,一听就要上火,没想到徐白也那么说,气
得心脏又要发病,牙齿一咬说:“知音少,知音少怕什么当初子期死,伯牙痛世无知
音,破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
徐白赔着笑脸说:“爸,你看你这不是又说气话了吗?”
“我怎么是气话了我怎么是气话了我句句都是实在话。”徐韵生拎起他的那个
小包就往医院门外走,边走边说:“破琴绝弦又怎么样大不了和徐元一样洗茶杯去。
洗茶杯有什么不好?和弹琴一样,都是做人。人都做不好,还弹什么琴?”这样说着就
走远了。徐白急着拦了一辆的士,上去拉住父亲:“爸,你先上来,有话好说。”
“我有什么话有谁和我说”徐老先生还在生气,到底还是被大儿子拖进了车门,
说:“爸,你是琴社社长,我们有话不找你找谁你有话,不找我们,又找谁?”
这一番话才把老先生的气说消了一点。徐白叹了口气,头就靠在椅背上,再说不出
一句话来了。
傍晚,红路回来了,高兴地对徐白说:“徐白,你要的画,李子明让我带来了。”
徐白正在冲开水,听了这话,手抖了抖,说:“怎么样还行吧”他冲完了水,
就跑过来说:“我先看一看,通不通得过。”
“一会儿你到徐华那里去看吧,我今日到他的茶楼,就放在他那里了。”
徐白愣住了,想沉住气,到底也没沉住,说:“你到徐华那里去干吗?”
“不是说好了用他的小舞台演出的吗”红路倒是有点无精打彩的了,靠在床头上
说:“徐华也是真能变,什么小舞台,我今日过去一看,一半已经隔了制成一个包厢。
他那个小燕也真是厉害,我还没开口,她就先开口了,说什么服装模特表演,还有什么
舞蹈表演,踢得尘土飞扬,不适合在他们茶楼里,倒还不如你的古琴,摆在那里,显出
茶楼的档次。这丫头,倒还有点眼光。”
徐白想了想,说:“红路,看来这顿晚饭我是没法和你同吃了,我得到茶楼去,把
画取回来。”
红路不高兴了,“你这是干什么这样气急喉头的,你这不是明明埋怨我没把画直
接拿回来吗?我就不明白,在你兄弟那里放一个晚上又有什么关系?”
徐白又怕红路再生气,他实在是吃不消几方面的夹攻,便好言好语地解释:“说你
这个人一惯的马大哈嘛,你又不信。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茶楼里的时候,徐华是怎么问
你要李子明的画的?你要不说清楚,他还以为这画是专门为他要的呢!”
红路因为在小燕那里碰了一个钉子,心里有气,就忘了前些天和徐白在湖边的那一
场好吵,又开始发难了,说“要是你连我也不相信,连你的兄弟也不相信,我还有什么
话好说,我也就是白为你弄那些画了。”
徐白正在倒茶呢,听到这里,突然性起,狠狠地把手里的茶杯就砸到地上。水星子
飞溅,溅了两个人一身。红路“嘭”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抖了半天嘴唇也说不出
一句话,末了到底说出来了:“亏了你还是一个弹琴的人家,竟被钱逼成了这样一个疯
子。”
徐白也不和她再争什么,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扭头就走,出了门,也不知道自己
是要到哪里去了。
等红路回过神来,寻到茶楼时,她才明白她刚才受得那一茶杯与眼前的情景相比,
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只见一惯傲气十足的研究生小燕此时惊慌失措地一把拉住了红路,
言语不清地说:“拉都拉不开,拉都拉不开——”
红路一把推开了小燕,冲到楼上,吓得她眼睛都发麻了——只见她那个世家子弟琴
家传人丈夫,两只手掰住他的弟弟徐华的肩,把徐华抵到墙角。夜幕降临了,楼上的灯
还没有装好,只有一盏小灯亮着,却把这兄弟两个的影子放大到了墙上。一个脑袋在他
们之间来回地晃着,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是徐元。他身上还围着围裙,摊着两只手,像
钟摆那样,一会儿走到哥哥那边,一会儿走到弟弟那边。他还不时地跺着脚。看得出来,
他焦急万分,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听徐华气急败坏地说:“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徐白哪里会放手,他也气急败坏地说:“你要是再敢——再敢——”
红路见状,突然悲从中来,她一把抓住站在后面的小燕的手,喊道:“你们这是要
我丈夫的命啊你把画给我拿出来——”
小燕看样子也真是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就跺着脚喊:“徐华,你快把画给大哥
拿走吧,你看把他们急成什么样了——”
徐华就在一边挤着嗓子说:“什么画,什么画,和画没关系。”他突然嘴软了,说:
“行了,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训徐元,够了吧你放开,别再丢人现眼了。你看你把徐
元吓成什么样了。我刚才那一下算得了什么,你放开。”
徐白这才放了手。徐元一见他们松开了手,自己也就不晃了。这三兄弟,就愣愣地
站在了墙边,谁也不说一句话。
好半天,红路才走上前去,说:“徐白,拿上画我们走吧。”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丈夫,便低下头去再也不敢看,徐白的半张脸在阴影之中,现
在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一丝刚才的歇斯底里了,他的两只眼睛,像是两块用忧郁结成的
大冰块裂开了无底的缝。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边说:“别跟我提画的事儿。”
红路这才放了小燕的手,问:“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闹成这样子?画
呢?”
徐华坐了下来,一边理着他的衣服一边说:“嫂子,你和大哥不一样,他是山顶洞
人,现在赤着一双脚要追时代的步伐也追不上。你可是明白人,你该知道,现在要打通
一些关节有多难,有多微妙,你这几张画那就是最后的杀手锏了。有了它,这茶楼就成
了,没了它,这茶楼就得再干耗着。干耗一天都是钱。都说钱是万恶之源,可是徐元他
一下岗,老头儿就发心脏病了。谁救他是我的茶楼,还是大哥的那个没影子的琴馆
刚才徐元整理茶杯,把上好的景德镇茶杯敲破了好几个,你说我要不要说他几句我喉
咙响一点,这也算不得什么,徐元脑子有病,你不响着敲能行吗谁知我才没说了几句
就让大哥撞见了,啊呀,那还了得,反了天了,要卡死我了。我知道大哥从小就护着二
哥,这也难怪,同情弱者嘛。可是真到大事情面前,他还那么做,我就不得不怀疑了,
难道我在他心目中,真的还不如一个弱智者吗?”
红路听了徐华那么滔滔不绝的控诉,心想,一个娘生的,真是不一样,徐白都说不
出话来了,徐华还能说上那么多。再看看徐元,站在墙角边,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
也可能他是被吓坏了吧。红路知道徐元的病状,自从脑袋被碰过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流
眼泪了。他的最极端的表现,就是这样站在墙角,一声不吭。小燕不知道这些,过去,
拉着徐元说:“二哥,别害怕,没事儿,都过去了。你还是整理茶杯去吧,没事儿,再
没人敢骂你了。你放心,有我呢。”
徐元就吓得一个劲儿地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红路就说:“小燕,你没看徐元吓
成什么样了,难怪徐白生这么大的气。徐元有病,经不起吓的。你再叫他去弄茶杯,他
还敢我看今日就算了吧。”
小燕却不饶,说:“嫂子,二哥今日这一关一定得过,过得去就过去了,过不去,
明日他也不敢再来这茶楼了,这是心理学。听我的,没错。二哥,你跟我来,我跟你一
起去,没事儿,砸破了也没事儿,不就几只茶杯吗,砸破了我赔就是,有什么大惊小怪
的。”这后面几句话,分明就是说给徐华听的了。说着,就小心地拉着徐元的手,下楼
去了。
红路还能说什么呢,她本来还想诉诉她的舞蹈专场的筹备之苦,突然觉得一切都没
意思,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吧。
她一个人慢慢地沿湖骑车,骑了好远,才想起来,关于画儿的事情,她竟忘记提了。
徐白的未来的琴馆所在地,就在他从前的办公室旁边。一间曾经是木匠干活儿的平
房,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和周围一些建筑比较,自然寒酸。徐白原来也是因为下意
识地想与环境拉平,故而东拉西凑地化缘来装修。现在看来,外部的形象是已经差强人
意了。白墙黑瓦,门前修竹,倒也朴素。只是屋里的展品架子和桌椅用具,因为资金不
到位,迟迟不能配备。小燕夹着李子明的两幅画,找到琴馆时,正是盛夏的上午8时左
右,琴馆里,已经传来了木工干活儿的锯刨声。
小燕是来还那被徐华扣下的画的。昨日夜里,这一对有诸多共识的情人大吵了一架,
突然发现共识甚少起来。小燕大骂徐华不要脸,徐华听了脸孔发白,几乎要给那女研究
生一耳光,他大叫道:“还不是你逼着我走到这一步的你要不是那么催死催活,我会
那么做吗?”
小燕也大叫:“我怎么知道世界上还有你大哥这样份量的人你和他生活了二十几
年,你应该比我清楚。”
“清楚了又怎么样?没有这些画,茶楼不是照样开不起来。你是要茶楼,还是要我
大哥那个一分钱也不能挣的古琴?”
小燕倒是被问愣了一下,半晌才说:“徐华,你看我如今满嘴的钱,都担心这样下
去我会不会连我自己的那个专业也讨厌起来!”
徐华倒是吃了一惊,“小燕,你也厌了?”
小燕摇摇头,说:“这时候我不该说泄气话。你把画给我吧,我明日给大哥送回去,
你们兄弟之间,也好有个交待。”
徐华苦笑着说:“小燕,我说你对我们这一家还是所知甚少吧,怕你听了不服气。
你以为大哥这样的人,真的是可以随便冒犯的他今日算是把事情做绝了,我们手足一
场,从小到大,他还没有碰过我一个手指头呢!”
“那,我把画送回去,我替你赔礼道歉——”
“——要能送得回去就好了,”徐华苦笑地打断了小燕的话,“要能送得回去就好
了,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在琴声里长大的……”徐华不想在情人面前出
丑,掉转头就走了。
此刻,徐白正在屋子里干木工活儿,看见小燕进来,点了点头,说:“自己找张凳
子坐,我得趁着早上凉快,多干一点儿活儿。”
小燕找了一块长木头条子坐下,说:“大哥,你也会干木工活儿?”
“算是会一点吧,从前当知青的那会儿,什么都学会了一点。你喝水,我这里有矿
泉水,琴友赞助的。”
小燕故意把画放在徐白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她明明看到徐白是看到了,但他好像一
点也没有看到,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只柜子。没有贴墙纸的粉墙上,还挂着那只琴囊。
这里很安静,窗外的绿竹浸着风,飒飒地响,很好听。小燕觉得这声音恍若隔世。
徐白问小燕有什么事。小燕说:“没事儿就不能来走走啊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嘛。”
徐白没有像她平时打交道的那些男女朋友一样接过话茬儿,就浮儿不当正经地开起
玩笑来。徐白对她的说话方式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他说:“那你就坐一会儿,我得把
这只柜子钉完,还要打砂皮。”
小燕突然发现,徐白完全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时的那个讨巧卖乖的背时的焦灼的中年
男人。他手里拿着榔头,脸上淌着汗,瘦瘦的胳膊上,肌肉绷得紧紧。他的神情很集中,
一点也没有杂念。小燕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最走红的红路会嫁给这个男人。
小燕说:“对不起,我不该没打招呼就来。”
徐白点点头:“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用刚才那种口气和我说话了,其实我和你们
是两代人。”
小燕暗暗吃了一惊,一时就语塞起来。为了弥补她刚才说话时的不得体,她拿起一
块砂皮,就帮着徐白干起活儿来。徐白说:“你别先磨这个,这个我还没做完。墙角里
有几张凳子,你先把它们给打一遍吧。”
结果,小燕半个上午再没说上一句话,光顾得给那几张凳子打砂皮了。
总算等到徐白发话说:“行了,我的柜子也钉好了,休息一会儿吧。”小燕还不敢
马上放手,又装模作样地磨了一会儿,这才放下,到门口洗了手进来。徐白正在喝水,
小燕再不敢用轻浮的话与徐白打趣了,看到墙上那只琴囊,才算是找到了话题,小心翼
翼地问:“我能看看你的琴吗?”
徐白说:“想看就看吧。手要洗干净,放在那张台子上,别碰坏了。”
这几句话又把小燕说得诚惶诚恐,她还想用点玩笑话冲淡气氛,想问一声,要不要
焚香沐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轻轻地取了琴出来,却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琴是七
弦琴,也不大,普普通通的。小燕用手拨了几下,那声音也说不上悦耳,比起电子琴,
要轻微多了,要单调多了。小燕学的专业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