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我还是用两只手拉住他的,好像他是久旱的甘霖,他是雪里的火炭,他是
梦中的情人。然后我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太感谢你们了,你们真是我们艺术家的
知音。你看科长你正在吃饭,我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过你既已经出来,
这顿饭就该是我接着请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到新世界去——’那花衬衫一开始倒也
由我拉着谄媚,看我要把他拉走才说:‘我不是科长,科长太忙了。我们厂也穷,正在
请银行方面的人吃饭,想要他们的贷款呢。’这么说着,他就进去了。他就……进去
了……”
徐元愣愣地看着大哥,徐白也看着徐元,看着看着,嘴唇就抖了起来:“这时候,
我就犯病了,我哇了一下子就吐开了。你知道我忍了多少天没吐没吐,我今日中午一下
子就吐了出来,把那信封吐得一塌糊涂。”说到这里,徐白一头就扎在自来水龙头下,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往下说什么。
当他抬起头来时,徐元正拿着一块干毛巾。他要接过来擦头发,徐元不让,他就一
下一下地给他的大哥擦着头发,一边擦,一边说:“其病在肉。”
徐白笑了,说:“你是说我还有救啊,要是病到骨头里,那可就真完了。”他从口
袋里掏出那张五块钱,说:“徐元,我给你五块钱,要不要?”
徐元接过钱,也笑了,说:“要。”
那天半夜里,徐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他看见一个没有面容的
背影,一言不发。他绕着他走来走去,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脸。好半天,他突然歇斯底里
地吼了起来:“你到底要多少钱?”
他刚刚叫完,铃声大作,把他从梦里唤醒,然后,他听见红路说:“快快,徐白,
徐华的电话。”
徐华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犯心脏病了,已经送进了医院。徐白不相信地问:“这
是怎么回事,我晚上还在他那里,他不是好着吗?”
“你知道什么,徐元下岗了。爸爸刚听说就犯了病。”
“怎么下岗了,他说他厂里忙着呢!他也会骗人?”
徐华跌叫着:“啊呀大哥,人家说徐元傻那是人家不了解徐元,他什么时候傻过
他都已经一个月没上班了,天天在外面逛到下班才回家,就为了瞒着我们的老父亲呢!”
“那,那那——”
“那什么,明天你和徐元都到我的茶楼来,我们商量一个给他吃饭的办法。你现在
就到医院来替我,我还得到茶楼去呢。小燕一个人顶着,她也吃不消了。”
徐白搁下电话就套鞋子,红路说:“徐白明天我也和你一起去茶楼,我也能帮上一
点忙的。”
黑暗中也看不到红路的表情。徐白一时愣在那里,他们吵了那么厉害的一架,那是
结婚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和解呢。红路坐在床上,刚好就抱住了徐白
的腰,说:“徐白,我给你打听过了,有一家公司老板,特别喜欢李子明的画,我把子
明的画让给你,你去找他,他给你一万二万的,绝对没有问题,你不就是还差这一、二
万吗!”
徐白拉开她的手说:“不要。”
“你放心,不花钱,我也能搞舞蹈专场。”
徐白坐在床沿上,摸摸红路的头说:“嫁给我,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后悔吧?”
“谁说我们贫贱了。”红路也开始穿衣服,“走,我和你一起去医院。不就是下个
岗,犯个心脏病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徐华拟开的茶楼,紧挨着湖,楼上还有个阳台。临窗眺湖,虽没有上下天光一碧万
顷的气势,却也说得上是心旷神怡的了。徐氏三兄弟,加上红路、小燕,一行五人坐在
尚未修整完毕的客座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夏日阳光隔在一窗之外,给他们光明却不
给他们灼热,昨夜的不安,便似乎被光明烊化了。
红路最兴奋,她连坐都坐不住,以一种舞蹈家的步伐在那个大茶厅里跳跃着,指着
右上方一块空地说:“这不是一个小舞台吗?”
小燕说:“这是供茶道表演用的。不过我和徐华商量了一下,觉得光用来茶道也未
免可惜,人家看你把一杯茶倒出那么些花样来也未必感兴趣,无非附庸风雅罢了,倒还
不如用来多功能开发。”
徐白听了就兴致勃勃地补充:“这个主意好。我看那上面可以开小型的室内音乐会,
可以说书,可以评弹,可以搞小剧场话剧演出——”
“——越剧清唱也可以的。还可以服装表演,还可以伴舞。”红路突发奇想,“我
看我的独舞专场也可以放在这里——”她一个腾跃,竟然就上了那未来的小舞台,一个
圈,又一个圈,又一个圈,然后,一个其美无比的造型,定格。下面,徐华和小燕就使
劲鼓起掌来。徐白一时就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红路接的还是他的口令,他不知道事
情从哪里就不知不觉转了一个弯。他想,伴舞和说书,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大哥,你那个琴社弹琴,也放在上面,怎么样?”
“那当然,那当然,那当然。”徐白连连点着头,他的《列子御风》,到底是要和
半裸体舞放在一起了。
这么想着,他就朝着徐元看。徐元却不见了。徐华说:“我知道你担心徐元,你不
用担心。我今天早上已经跟爸爸保证过了,爸爸的心脏病原本也不重,无非心里窝着徐
元的事情。徐元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他啪啪地两下手掌暗号——芝麻开门——
从门里走出来的可不是金银财宝,只见小燕推出了一个白帽白围裙的厨师模样的人,不
是徐元,又是何人。
徐元还是微微地笑着,人们一般把这样的笑容,称之为傻笑。但徐元却从来没有傻
笑过。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他的手指细长清洁,是徐家遗传的特有的手,是造
化专门鬼斧神工优化出来的琴家的手呢。
“徐元,你要干什么?”徐白吃惊地看着他,又对徐华说:“他可学不会当厨师。”
“洗碗。”徐元突然说。
“洗碗?”徐白瞪着徐华,“你让他洗碗?”
“那你说让他干什么?”徐华有些咄咄逼人地反问。
徐白愣了一下,才说:“我本来想让他到我们琴社来专门修琴的,不过那要到琴馆
建起来以后。”
“琴馆建起来也不行,”红路立刻反驳丈夫,“天底下有几个人弹古琴的,听古琴?
连京剧越剧都没人听了呢!那不就是卡拉OK自娱自乐的事情,那是花钱,不是挣钱。
我说还是洗碗好,也算是一份工作嘛。”
徐白不跟妻子说什么了,妻子没有和他共同度过童年,不知道十岁之前的徐元是怎
么样的。当初,父亲在三个儿子中,真正选中作了传人的并不是徐白,而是徐元。徐元
是通天籁的人儿啊!他走到徐元面前,看着徐元的眼睛,问:“徐元,你愿意洗碗吗?”
徐元就看着徐白,徐白就看见了一双幽深的目光,他暗暗地吃了一惊,却见徐元用
力地点点头,说:“洗碗。”
小燕就笑了,说:“徐华,你还说徐元有病,我看他一点病也没有的,他肯定会是
一个劳动模范。”
这么说着,这个人精儿就朝徐华挤挤眼睛,徐华一拍脑袋,说:“啊呀,我可是差
点忘了一件大事。开这个茶楼,还差工商局一个至关重要的章呢。我打听了,那管章的
人什么都不吃,就是吃李子明的荷花。这个忙,嫂子你可是不帮不行的。”
“怎么这个李子明成了这么抢手的货,可真想不到。”红路感慨一声道。
“要想到了,你就是李家的嫂子了,还会坐在这里和我们喝茶。”徐白就开玩笑似
地说,他到底是个要面子的人。
小燕却说了:“那倒也不一定的。再好的东西,成了显学,就是二流。好比我们学
校里,那专心作学问的,从不在社会上显派,才是学校的心尖子,今后的栋梁材。像我
们这样的人,二三流的水平,便到社会上来混了,别看走到哪里人家夸到哪里,到底成
不了大气候的,大哥你说是不是?”
徐白心想小燕这个丫头真正是了不得,他没说的话,倒叫她先说到头里了。
李子明在自己的新居里接见了徐白,他对这个昔日的情敌十分地看重。原本说好了
是红路自己到他那里去取画的。一听说要画的主儿换成了徐白,李子明就要红路去对徐
白说,让他亲自到他这里来一趟。红路说:“子明,我看你也戏太过了。你再是一个大
画家,我们眼里,也是从前田垄里一起耕地过来的。那时候我们也是都说过‘苟富贵,
莫相忘’的。如今你发了,就这样挤兑徐白,他再落魄,也是我丈夫呢!”
李子明就打哈哈说:“红路你从前何等的温情脉脉,如今也是一个凤辣子般的人物,
这个社会啊我跟你说你可别误会,我是想着我这位弹琴的弟兄哥儿呢。他是高人,从
前听他的琴,多少诗情画意,如今也不知还弹不弹呢!”
红路知道,李子明眼下也是个人物了,不像从前,桌子摊开就命令——李子明你给
不给我画,你不给我画今天中午我就不给你带饭。看样子他是非要徐白求上门去不可了。
只有红路知道,徐白看上去谦卑,骨子里山林气十足,眼界高心气也高,就是李子明求
上门来,他徐白也未必给弹呢,何况如今是要徐白夹着琴上门。
没想到徐白听了红路的传达,一咬牙说:“我去。”
“你可想好了,以后别后悔了再和我吵架。”红路说。
“要后悔,我也不等到今天了。我这是工作,和请那科长吃饭一样的性质。”这么
说着,就去开那琴囊,一边自言自语:“琴哪,咱们回去吧,这里没有甲鱼吃啊;琴啊,
咱们回去吧,这里没有轿车坐啊……”说得红路笑了起来。这段春秋战国的掌故原本说
的是孟尝君的门客弹着铗要鱼要车,徐白把它给新编了一下,却也幽默。倒是徐白没有
笑,长吁一口气,把琴夹在腋下,就出了门。
数年不见,徐李二人,瘦得更瘦,胖得更胖。如今的李子明,已经是一个大腹便便
的福将了。其人身材虽矮,但中气十足,倒是像煞一只倒扣的铜钟,走到哪里,都有一
种威风凛凛的将军气。见着徐白,却是明白人,知道这人的份量,便双手作揖道:“三
生有幸,三生有幸。从前在剧团时,我眼里就你一个人。承蒙徐君厚爱,今日亲自夹琴
而来。你要我的画,咳一声便是,哪里还要那么些的礼数。”
徐白便笑着坐下说:“子明,你就不要在我这里装腔作势,你这点心思,我还不知
道。我们两个也是拗手筋骨拗到今日了,你不就是要我来服了你吗昔日成连引伯牙至
蓬莱山,但见山林邃冥,群鸟悲号,伯牙怆然而叹曰:‘先生将移我情。’乃援琴而弹
《水仙操》,从此成连服了伯牙。今日子明兄也将移我情,但不知又是谁移得过谁呢?”
“你看你看,你这人说话就是入木三分。”李子明就给徐白倒茶,“红路都叫你给
移情移走了,你还不让我有一点儿耿耿于怀,你也太不肯吃亏了吧?”
徐白品了一口茶说:“你这话倒是说的有几分真性情。”
“好了,停止攻击。从前我的画你是幅幅要评点的,我这是等着你再给我指教一番
呢。”李子明这就要去取画册,被徐白一只手挡了,说:“行了,行了,我可是不打无
准备之仗的。你送给红路的那些画册,还不都是我在读?我若不读了你的画,我还会来
见你?”
“那你说你说,我只听你的,你可不要客气。我如今人家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只
想听听你的。”
徐白闭目想了一想,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不说真话也是对不起你了,你的功
底这几年是实实在在地见长,工笔,写意,泼墨,倒是经得起我这样一个挑剔的人的眼
睛了——”
“过奖,过奖,过奖。”李子明听得额上汗水都渗了出来,他知道徐白一旦说真话,
嘴里就没几句好的了。
“说到意嘛,意境无涯,天机不可泄。”
李子明就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和从前一样,以为我的东西是俗了,太迎合
了,红尘气太重了。”
“这话我可没有说。”徐白笑了。
李子明也不勉强,只是说:“徐白,你也是变了,莫非我这几张荷花就把你给打倒
了?人家被打倒我倒也是相信的,他们只知道画值钱,哪里知道其中真意。你却从来不
是人云亦云之辈。你若不肯直说,也是利在其中作怪了。”
徐白便把琴囊打开了,一边说:“哪怕你那么刺我,也不伤我的自尊心。况且你也
是说对了,我就想要你那几张荷花,为的是我的那个琴馆。琴自伏羲制作而来,有瓠巴、
师文、师襄、成连、伯牙、方子春、钟子期。至近代,从前各省琴家总有琴主,梅庵派
有王宾鲁,山林派有李子昭,九凝派有杨宗稷,广陵派有张益昌,虞山派有查镇湖,他
们无一不是惨淡经营,方才把这五千余年的遗韵发扬光大至今。其中浙派古琴,又是诸
琴派中大音之声。你没听北宋琴家在《论琴》中是怎么说的: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
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吾即两浙琴家传人,如今便是要轮到我了。古琴到
得我们手中,不能连个置琴的地方都没有。我便是为此衣衫褴褛,活得像那个武训一般,
也是值得。佛家如此清静无为,地藏王还知道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徐白
看看李子明,见他张口结舌出了神的样子,便说:“好了,你想听什么,我这就给你
弹。”
李子明这才恍然大悟,连连摆手:“徐白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虽是琴道,
却字字与画道相关。徐白兄愿意弹琴,那是我的造化,千万不可勉强。别人是不是地狱
我不知道,反正我这里肯定不会是地狱的。”
“我今日即来了,是我自己愿意弹的琴,也不管你听还是不听的。你要听什么都可
以,我这就开始了。”
说着,屏心静气,闭目养神片刻,却弹了一曲《拘幽十操》。当年南宋钱塘人汪水
云,常以善琴出入宫中。后南宋国破,他随三宫北上燕都,文天祥被押,他为之作此曲,
专门去狱中,为其弹奏。其中亡国之痛,忠臣死节,尽在其中。一曲弹罢,见李子明怔
怔坐着不发一言,半晌方说:“先生将移我情。”
徐白道:“从前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须臾,志
在流水,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流水。不知今日我徐白鼓琴,移李君何情啊!”
李子明又闭了半日目,有些疑惑地说:“似有出世之乐。”
徐白一声长叹,起身取琴囊套琴,一边说:“琴曲有畅,有操,有引,有弄。其中
忧愁而作,命之曰操,志在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古曲有十二操,曰将归操、猗兰
操、龟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履霜操、朝飞操、别鹤操、残形操、水仙操、
襄陵操。我今日所弹,正是其中之五,国破家亡,离乱忧愤,与你李大画家所解琴意,
相去天壤之别啊。”
徐白背上琴囊要走,见李子明脸红地送他到门口,说:“徐白你今日好比又抢了我
一回情人。不过三年以后我与你约了,你再来读我的画,到那时我们再见分晓。”
徐白说:“有你这句话,我这次哪怕取不到你一幅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