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自己就下厨房弄点菜吃吃。无拘无束,像自己的家一样。”
“胡先生您会烧菜?”潘小姐瞪大了眼睛。
“宋太太没告诉您?”老胡意味到这一点引起了兴趣,说下去绝不致于念错台词,
放胆地比划起来,“这与我家的门风有关。老一辈的人讲究享受,把吃看成人生第一意
义。小的时候,就学习削荸荠,剥虾仁,剔猪毛,拌芥末。我父亲,他老人家常常说,
交往朋友固然不在乎酒食,可是亲手炒点炖点,那,朋友吃了就特别记住这股亲热了。
我长到了十四岁,红案白案都会两手!您信不信?”
“什么叫红案?”潘小姐的眼睛又张大一点。
“这可是内行术语了。红案是菜板上的工作:鸡鸭鱼肉,烹炸煎炒。白案呢,就是
面板上的事:饺子单饼,花卷锅贴——”说着,老胡收住嘴问道:“您是不是笑我说的
口气,像一个跑堂的?若不,还是疑惑我开过小吃馆子?”
“都不是。”潘小姐的脸低下去了。
“有时节,宋先生请客,那就轮到我露一手了。”
“我最笨了。妈常常为了炒菜骂我!”
“潘小姐有兴趣的话,看我表演几手给您瞧瞧。您现在是搭公家的伙食?”
“不,零买着吃。离开家真不方便。”
“这年头,全家团圆够幸福的了。”
“有幸福就有担负。”潘小姐轻喟一声。
“您喜欢吃什么?”老胡摸不清这句话的含意,又扯回吃上来了。
“女人不是最馋么,吃一切好吃的。”潘小姐又笑了。
“口味与个性可多少有点影响,偏食的人最特殊。我那位顶头上司顶爱吃酸,所以
也最能受气。”
“为什么呢?”潘小姐又笑了。
“理由很平凡,酸能帮助消化,消食化气么。”
“说起来,爱吃甜食的呢?”
“那就有一点出入了。譬如,病人嘴里含一块糖,甜的作用倒是在心里面。”
“我身体不大好,口袋里就少不了糖。”
趁这句话,老胡放胆地看清楚了对方。瘦弱的身体,显得活力都集聚在一双眼睛上,
尤其是小巧的薄嘴唇,更点缀了这张脸的诱惑力。
“您很健康呢,大概来这儿食宿不便,还没有习惯。”
“也许是的。本来家里的人都不赞成我来这儿工作,可是,我觉得换换环境和人事,
心情就会慢慢好了。”
“那是会好起来的。我呆一个地方久了,心里就发腻。”老胡忽然灵机一动,说道:
“潘小姐,我到菜场转一转。借花献佛,请您尝尝我烧的菜,好不好?”
“改天扰您好不好?我等到头发干了,要上街买一张床去——”
“哪一天?您说个准日子。”
“下个礼拜天吧。”潘小姐忸怩地一笑。
“也好。您干吗要买床呢。”
“我住在徐太太家,借她的竹床用。眼看她的少爷要放寒假了,所以,打算自己买
一张——”
“我陪您去好不好?买这个是我本行呐!”
潘小姐没做声,像是默许了。
到了第三家家具店,老板笑迷迷地拉住老胡的手。
“何必买单人床呢?来日,岂不成了一笔浪费?”
“小声一点,这小姐只是朋友嘛。”
“朋友?我可要打听打听了。”老板的眼笑成一条缝。
潘小姐只顾问价钱,老胡在旁推荐一张最华丽的,床头附有柜屉,床脚另有放置鞋
物的架间。
“太贵了!”潘小姐摇摇头。
“胡先生介绍的生意,可以打个折扣,”老板伸伸指头,笑着说,“这价钱,比竹
床贵不了多少。”
“真的?”潘小姐看着老胡。
老胡点点头:“谢谢老板,真够面子。您把床送到沙江路一六七弄……”
“门牌五十九号。”潘小姐笑笑,“胡先生的记忆力真强!”
买妥了之后,潘小姐走出家具店就笑了。
“胡先生,这张床太便宜了,该我请客谢谢您的面子。”
“哪儿的话!还不是老板的生意经。”
“你一定要让我请——”说着,潘小姐的手搭到老胡的臂上一下。
老胡的半边身体,蓦的像失却平衡。几时,那只手已松离开了,他压根儿不知道,
只是跟着潘小姐走进一家饭馆。
“又是您在行的地方了,请您点菜吧!”潘小姐仿佛下命令似的。
随吃,老胡吞吞吐吐地说道:
“以后买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我常常和他们打交道,太熟了。并不是贪图什
么便宜,商人也喜欢我这样,可惜,我很少有这种服务的机会……”
“胡先生没有女朋友?”话说得轻飘飘的。
“没有,没有,”老胡的脸红了。
“听歌唱的那天晚上,第一眼看到您,很像我的一个同学。”
“这话,可是该由我说——”老胡凝望着她。
“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能说呢?”
“惯例,小说上,仿佛都是男的说:您像我的什么什么……”
“噢。”潘小姐抿抿嘴,“我回去写信告诉二弟,说我认识了一位胡先生,把您所
说的话,一字不遗写给他……”
“让他做个证人,证明我真像您的一位同学?”
“只是其一。其次,我介绍你俩一下……”
“我真像您的同学?”老胡的思潮又泛滥起来了。
“您别多心,只是脸型上相似,我的那位女同学也是方脸……”
“……”老胡笑了,方脸已经有些苍白了,“令弟做什么?”
“明年便升大学了。”
“这就是您所说的幸福的担负么?”
“担负的一小部分,另外还多着哪!很多人对于我的家,提起来就羡慕,老幼欢聚
一堂,多么幸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我正在昼夜不停地念这一本经!”
“您念念我听听!”老胡故意说俏皮一点。
“这不是念的地方,也不是念的时候。”
吃完了。老胡朝着柜台挤挤眼,潘小姐会账的钞票,又原封不动躺进她的手提袋里
了。
“胡先生,片面的情意最难堪,你懂不懂?”
“懂。不过,眼巴巴地看着您付账,我也够害臊的。”
“说实在的,宋太太所安排的步骤,我都明白。”
“明白了最好,节省很多废话和时间。我常常想,男女之间睁着大眼捉迷藏,乏味
极了。”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捉迷藏的。”
“让我猜猜看吧:为了改变工作环境,使身体心情逐渐好转。为了增加收入,减轻
担负。为了一本难念的经永远念不完——除去这些,还为了自己另外一件事。”
“猜错了,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着想的。”潘小姐咳嗽了两三声,“乱世,最幸运的
人是傻子,其次是小孩子。最不幸的是——”
老胡急忙接上了:“最不幸的还是男人。”
潘小姐未置可否,脚步停在招呼站上。老胡谨记住初恋约会的守则上,似乎有这么
几句:“适可而止,余味无穷。”把最愉快的约会留到下一次。不要弄成最后一次。
“您上车罢。我回办公室看看,明儿,又要开什么业务检讨会哩。”老胡的嗓音低
下去,说道:“希望您今晚不要再念经了。一张新床会做新梦的哪……”
潘小姐大概又没听到。不曾摆手示别,汽车就驶远了。
四
隔了两个多月,老胡兴致勃勃地帮宋太太做年菜,熏、卤、腊、腌,忙得格外起劲
儿。当然,其中有送给潘小姐捎回家去的,更使老胡回复到少年时代的欢忭,仿佛,这
个年才有了年味。洗涤肠肚,剔烙猪毛,慎配作料,留心火候。周围站着几位太太,一
旁观摩。
“胡先生的手艺真不错,凭这一手,小姐们也无条件。”
“不成啊。有的小姐喜欢吃西餐,我岂不瘪啦?”
在太太们众口夸赞声中,老胡溜进屋里休息,盘算着这些年味如何包装,送给潘小
姐时该说些什么话,进而假想潘家一家老幼吃到这些时,会有什么反应。
“怎么样?”宋太太递给他一枝烟。
“肉么,还差个时辰才能熏好。小姐么,离熟还远着呢。”
“约会有十几次了,还没有谱啊?”
“很难说。人挺世故,几乎我一张嘴,人家就晓得我讲什么话。总而言之,尽兜着
圈子转,不即不离。你正思念她,她就打电话来了。见了面,你想多和她蘑菇一会吧,
她又总有一个充足的理由离开你——但是她却万分坦白,自称最不齿的,就是玩弄爱情
的假惺惺。”
“这才够神魂颠倒啊。”宋太太笑得前仰后合的,“绍庭,你送了她一些什么?”
“包罗万象——而且送的时候,简直比行贿还伤脑筋!”
“别这么譬喻!小姐们,最是不好意思随便接受人家的馈赠。”
“实情么。比如,她有一次透露,她的家可以开一个药房——老太爷关节炎,风湿
性的,老太太呢,有荨麻疹的皮肤病,大小姐贫血……”
“倾诉家世,免不掉说详细一点,这是拿你不见外啊!”
“可是,她说这就是幸福的担负。我要表示同情,于是买了一些特效药。结果,她
严词拒绝。”
“当然。拿药物当礼物送,说不大过去。”宋太太不以为然地说。
“然而,换个送的方式,她又接受了。”老胡笑一笑道,“我领她认识一家西药房
的老板,说好分期付款买药,她肯了。
当时是我替她垫付的,事后,当然我也严拒还钱。这不是兜圈子吗?”
“现代的小姐花样多着呢。你说,有没有希望?”
“天晓得!”老胡叹一口气,“好像我专责替她调剂生活的苦闷,尤其是精神生活
方面:谈谈家乡,说说趣话,聊聊电影。这一点,我有自信,准能逗得她笑着喘不出气
来。问题倒是——现实生活上的难题最多!”
“别疑神疑鬼的啦!您俩正在精神重于物质的阶段。”
“她总爱重复一句话:有家是幸福,有幸福就有担负。”
“你不会暗示?凭我胡某人,敢恋爱就敢结婚!”
“是啊!我陪着她散步,东街认识一家家具行,西首认识一家绸缎庄。街面上,哪
家商号和我没有往来?上至金饰珠宝,下到卖煤球的,见了我都亲热之极。我这就是暗
示:等于说,我结婚的时候,不用张罗——物美价廉,美不胜收。别小看我是干庶务的,
神通无边啊!”
“人家心里有数,你且慢点儿猴急。”
“不是着急。近年,我天天揣摩她那句话,左思右想猜不透。”老胡又叹息一声,
使力抽上几口烟,“您近来见她没有?”
“见了。她还是说胡先生幽默,达观,人头熟……那些个话。”
“也许是认识尚浅。”老胡自说自道,“有些场合,只套理论是不够的,我这个人,
大概过分持重,中年人的毛病也占全了。情感温吞吞的,失掉了热情,也忘掉了热情该
是什么样儿了。”
“对啦!不热情一点怎么成呀?赶快补救吧!领带打花色鲜艳的,胡须天天刮光,
一小时打一次电话!穷泡苦追,能哭肯跪!小姐不受感动才怪了哩!”
“不,不。”老胡的手慢慢划动着,“她说过,正因为我缺乏俗气,才惹得她注意
的。又有一次说,我是她精神境界的朋友,让我保持一点脱俗。所以,从那次起,再没
有坐咖啡馆,再没有拿现实作话题——相见之余,谈谈本地山水,谈谈小说,谈谈……”
“哟!了无烟火气,真是别具风格!”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属于她的精神境界的,那么,谁又是她生活境界的朋友?
换句话说,我只是她理想中的一部分,现实生活里,不会有我的影子了。”
“闲话不可细推。别小心眼儿钻牛角尖儿吧。”
说着,宋先生提着一大包年货,进屋来了。
“绍庭,告诉你一个号外消息,你先别心惊胆怕——”
“光棍汉,大年底下百无禁忌。”老胡漠漠无动于衷似的。
“我还是不说的好。”宋先生看着太太,宋太太的眼皮用力一合一张,先生立即晓
得苗头,赶忙先把嘴凑到太太的耳朵上去,宋太太的脸色未变,只是摇摇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宋先生改了嘴,用鼻孔深嗅几下,“绍庭熏的肉真喷香
啊,一进巷口,我都闻到味儿了。”
“用不着瞒您。潘小姐一定会告诉您的。闷一晚上好了。”
宋太太说罢走开了。这一晚上,老胡失眠了。宿舍里,依然热闹。话题照旧,说故
事的人却换了。大约又发现了新的材料,插嘴的人也多了。
“这一次,男的拍了一张四寸艺术人像,特别戴上一副眼镜——因为,他托人找到
有学位的毕业文凭,证书上那个人也戴着眼镜啊!”
“这次应征一定入选了吧?”
“入选了。像上次一样,通信约定了相见的日期、地点。
规定要携带一切学历证明文件,银行存折,房地产所有权状,纳税收据,户籍誊本……”
“这么严重?乖乖!我可再不敢看征婚广告了。”
“女的写明了,穿着银灰色大圆领风衣,左手提着麂皮手袋,右手握一本英文展望
杂志,是九月号的,封面为苏菲亚全身像。午后三点半,面朝子午莲荷花池左角。男的
一一记在心上,如时前往。见面以后,愈看愈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恍然大悟——”
“怎么啦?是不是遇到了熟朋友的大小姐啦?”听的人找出答案。
“不是。咳!还是一年以前证婚的那位小姐!”
“岂有此理!那位小姐上次不是已经选中了对象,结婚了吗?”
“说的是啊。男的体会到这是一个骗局,自己上了当,当场就责备女的,不该借征
婚来玩弄人,气势汹汹,只差破口大骂了。那女的呢,处之淡然,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叠
钞票,意思是赔偿男的损失……”
“哼!这种事能拿钞票抵啊!男的精神浪费,情绪受到伤害,该用什么补偿?”听
众起了一阵骚动,七嘴八舌说起来了,“那男的接受了没有?”
“有人说收下了。有人说,男的收下这笔钱,打算登个广告,把这一幕出丑的经过,
宣扬一番,以儆效尤。可是,谁也没见到这则广告上了报啊!又有一说,当时男的把钞
票一抛,哭着走开了。”
“哎!《茶花女》上有过这么一个镜头!”
“真没出息!真没骨头!”话题并未结束,人们各自回房间之后,仍在隔墙讨论。
也有唱反调的,说三百六十行之外,又多添了一行职业征婚,专利,只限女性。
老胡的耳朵听着无休无尽的鬼话,眼睛上,浮起宋氏夫妇的神情,报喜不报忧,好
消息何须闭口不言?内中定有蹊跷!心里煎熬不止,索性捻开收音机,让锣鼓敲打不宁
的心绪吧。
“老胡,快来听我们说的这出戏哟!妙极了!”
五
“您熏的肥肠真香啊!到现在,我的嘴里还余味无穷。”潘小姐的嗓音也够香的,
老胡把受话器紧贴住下巴,“谢谢您想得周到,宋太太给我装了一大包,香肠啊、南肠
啊、熏肚、口条啦……”
“最好风凉它一两天,如果嫌干皱不好看,可以先抹上点香芝麻油。”
“咦!您知道了?宋太太没有告诉您啊。”
“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在……”
“我在火车站上哪!还有三分半钟,车就开啦!”
“回家去吗?有什么事吗?不透风声、不打个招呼——”
“这一次,真是为了我自己的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