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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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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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先生是有志气的。要么,准是盼个单吊自摸双,不求人。”另一位太太再趣上
一句,牌场术语都按在他身上了。
    “哼!怕是‘全求人’喽!刚才,我仔细相了相那位潘小姐,您几位觉得怎么样?”
大伙跟着宋太太的眼珠,扫了老胡一下。这种比量似的端详,如同太太们挑剔绸缎庄布
头差不多,尺寸质料、花样用场——一览无余,所见略同。
    “成!请客罢。胡先生。”太太们的语气,少有如是爽快的。
    老胡的心情猝然一震。在牌言牌,一如满贯到手,牌已推倒,料不到横遭上家截和,
正在力持满不在乎的时分,上家却慢言慢语地自承开了一下玩笑,故意造成紧张。老胡
意内意外双重之喜,莫可言喻。潘小姐果有其人,宋太太不是信口开河,这股兴奋确乎
捺压不住。嘴里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辞应付,眼睛一直盯住宋太太。
    宋太太的眼睛转了几转说道:“说话啊。请什么客呀?”
    “主随客便。就不是为了这个,对各位也该表示敬意啦。
    至于请什么,听候吩咐便是了。”
    “油腔滑调!”宋太太板起脸来了。别的太太又是一阵笑。
    “诚心则灵。这是什么关口,胡先生还看不出来吗?”
    “快拜托呀!”牌声笑声混成一团。
    好容易牌局散了。宋太太送走了牌友,进屋来的口吻就变得严肃了。
    “绍庭,坐下来咱们说正经的。这位潘小姐就住在一六七弄,和徐太太——哎,前
两个月和你在一起打过牌,摸牌出牌爱哼哼绍兴戏的那位徐太太,他们是小同乡。因为
潘小姐刚调到这边来,一时还配不上宿舍,暂时借住在她家里。听说,家在南部,有父
母,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姊姊。人是蛮求上进的,个人设法调到这儿来,打算活动活
动。大概,口头上是多挣点收入,你想,说是二十六岁,自己便不为将来着想吗?人么,
瘦一点儿正是清秀端庄,一言一动的风度真不错。我是头一回抱奋勇当媒婆,这可该怎
么个形容法?”
    宋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眉头忽然一皱。
    老胡边听边把一个婷婷玉立的形象,赋予性灵,在眼前飘来飘去。骤然之间,宋太
太眉毛紧起,话正说到劲儿上,闭口止住了。这难耐的沉寂,这难猜的话尾!
    宋太太剃描过的眉毛还皱在一起,眼神也茫茫然的。老胡搓搓手,干咳一声。
    “咦!这该叫古典美啊!多现成的词儿!多笨的脑筋!害我想了这大半天!”宋太
太一跃而起,拍拍额角又坐下了。
    “……”老胡的一口粗气,从鼻孔里徐徐而出。真应了俗话所说的:“梁上没吊死,
一解绳扣给松死了。”周身感觉格外舒泰。看来,宋太太这么推敲潘小姐的美,其美也
就差不离了。平素,宋太太的眼就够尖的。老胡适时插话道:“我百分之百听您的,尤
其是您所说的美。有一回,您褒贬奥黛尔·赫本的脚,当时,我可真有点不以为然,过
了些日子,又看她主演的一张片子,专心留神赫本的脚巴丫儿。嘿!那得佩服您了,她
那脚巴丫的尺码,足比我的还大两号哪!不过——”
    “不过——潘小姐当然不能和明星相比,是不是?”
    “不。我是说,没有呢,仿佛是一个缺憾,着了边啦,又觉得流浪人要成一个家,
归齐是个矛盾。”
    “别咬文嚼字啦。怎样好好的说着,又打起退堂鼓来了?”
    “有一些事儿是这样的,穷人多幻想,弱者多现实。刚才,我很兴奋。只一刹那,
我又转了念头——胆怯得很。”
    “哟。真难伺候您哪!我再给您加上一句——孤独多古怪。”
    “这,也许就是我仍在摸梦的原故了。”
    宋太太略一沉吟,瞄了老胡一眼,“这是大事——纵然八字还没一撇儿,您多加考
虑也是应该的。我未免太热心了,多久不见您,不晓得您对这事凉成这样子了!有人说:
‘一个人非常痛苦,两个人并不快乐。’难得您想得开,像眼前似的,独来独往,自由
自在。有了家的人该多羡慕您!”
    “好了。我好心的老大姐!我是把话说溜了嘴,说岔了。
    您体会不到,我的情绪有多么乱。话应当这样说,我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千万不能
患得患失。成了呢,是命运的安排,吹了呢,是个人的遭遇。自己心里是这样克制,谁
晓得,嘴上说的却走了样。古怪,一点也不错。我古怪!”
    宋太太叹息一声道:“咱们来个逢场作戏,顺其自然。这年头,恋爱和赌博差不多。
您打算的也对!可是,绍庭,别这么老气横秋的,豁达和懒散是两门子事。等找个机会,
见见那位小姐,让生活起一点变化,我真不忍心看你古怪下去了!”
    “让生活有点变化!”老胡自言自语的,胸膛上鼓荡起一股热意,脸不由得照在壁
橱的镜子上,远远觉得脸色有点红润。“大嫂,我走了。”
    “怎么走呢?”宋太太从厨房里跑出来了。
    “沉不住气,又古怪起来了。”
    宋太太笑得弯下腰去,老胡也陪着笑了两声。


    机会来得很快。宋先生在办公室里,递给老胡一张独唱会入场券。“绍庭,这一回
我是观众,您要演得露它一手,精彩一点。七点半——按洋规矩,准时入场。”
    老胡看看窗外,看看桌上的卷宗,再看看宋先生。
    “那完全靠大嫂的导演了。您不去呀?”
    “不是抢亲,人多势众毫无用处。”宋先生挤挤眼走了。
    窗外阴沉沉的,雨意颇浓。桌上躺着数不清的琐碎;专员宿舍粉刷墙壁;淡奶油色,
天花板抽换重漆。陈老板嫁女,送镜框一面。牛秘书觅下女,须三十岁以上内地籍,会
做面食。金课长电唱机的唱头杆故障,送亚尔估修。明晨九时联席会报,会场布置,桌
位U字型,鲜花,桌巾。会后餐叙,大富贵席六桌,司机车夫餐费九名……电话的叫铃响
了,老胡迭口地应声说是。白磁的记事牌上,又添上两行:内科第五病室,盆景另附大
补维雄十盒,德国拜耳厂制品。妇科第十五室,黄玫瑰花篮,署名用英文缩写。
    老胡的忙碌,完全挤在下班前的半个小时,这个时间,正是顶尖儿人物思虑最多的
一段。几时小轿车的排气管,慢吞吞地吐几口气,老胡当日的工作才算结束。因为官儿
下办公了。
    他把抽屉推上,轻吁一口气。工友哭丧着脸垂立一旁。
    “胡先生。我踩在桌上撢吊灯,蝇屎可撢不掉,想擦它下来,一不小心——花瓶碰
倒了,连烟灰缸也打破了。”
    “烟灰缸?白的,还是那只茶色的?”老胡多少有些震动。
    “白的。能不能给它锔起来?”工友说着,话音颤抖。
    老胡先是一愣,接着缓缓一笑说道:“算你时运好,明儿要是发脾气问到的话,你
就说——太太吩咐下来打碎的。要是骂你怎么单打这只白水晶的,这只有纪念性的,这
只日本货的——你就说,太太的吩咐,要挑最贵重的打!”
    工友低着头不做声。老胡拍拍他的肩膀道:“听我的没有错——太太特别告诉我,
让我监视他戒烟是不是彻底!”
    “下雨了。胡先生,等我给你找一把伞来!”工友万分感激地走了。
    老胡撑起伞,跑到骑楼底下,惹人注目的独唱会广告淋在雨里。他想理发,又顾忌
到未免过分郑重。顺步走进一家小吃馆;正该乘兴快饮,又怕酒气熏人,不够礼貌。眼
看将近七点过五分了,雨声更加大了。匆匆吃罢,又拐到鲜花店,去订明天公私皆用的
花朵。
    “康乃馨是有的。黄玫瑰,就这些了。”店员拿来两束玫瑰。
    他从店员手里接过一束黄玫瑰,放在鼻上嗅嗅。
    “卡片纸有没有?最好穿上一根黄绸带子。”他正要掏出水笔,抬眼看到宋太太笑
吟吟地站在店门口。
    “胡先生。”跟着宋太太的一声招呼,另一对罩在天蓝色尼龙雨帽下的黑眼睛,朝
他淡淡一望。“雨天来买花,真是雅透啦!我和潘小姐遛到这儿,打算买点零嘴吃的—
—”
    “潘小姐。”老胡很拘谨地点点头,“下雨天买零嘴,您二位也够——”这时节,
潘小姐又瞟了他一眼,比闪电还要强烈。
    “我们要听凌芸芸的花腔高音去……”宋太太佯若无事地说着:“胡先生。再见!
七点一刻了。”
    “您不提,我都忘了。昨天,他们送我一张票。雨天听歌是够味的,来,我给您雇
辆车一道去。”
    临上三轮车的时候,潘小姐又瞅了他一下。
    会报,宴席,送礼,送花,下女,油漆……这些鸡零狗碎,起初还在老胡的心上萦
绕不已,渐渐的,被那一双深湛的眼波所淹没了。一直到进入演唱会场,他捏着入场券
在找座位,到处充满了那一对眼睛,在浮动,在发光。
    座位当然在宋太太的旁边,“真巧。我们会坐在一起。”宋太太笑着、低低地说。
顺手递给老胡一包水果粒糖。
    那对眼睛被节目单挡住了。也好,他有足够的勇气和时间,拟望着烘托这对眼睛的
头发、耳朵和瘦削的肩膀,以及陪衬这一切的一身天蓝色旗袍,白色线衫。
    这就是变化,女高音在老胡的耳膜上,嘤嘤无力。一阵又一阵掌声,比场外的雨声
还密。宋太太用肘撞了老胡几下,原来是到了休息的时间,宋太太起身走开,留下了手
提袋,老胡懂得这又是机会,把脸歪过去了。
    “潘小姐,您是在哪儿工作啊?”
    仿佛没听到似的,潘小姐捂住小嘴轻轻咳嗽,肩膀一抽一抽。末了,才侧过脸来略
示歉意的一笑——大概是笑,因为手绢还蒙住嘴,从眼下的肌肉微微耸动中,隐隐看得
出来。
    再称呼第二声潘小姐,老胡的嗓眼就哽住了,可是,他总算鼓足了勇气,把上身探
过去。
    “我不懂得声乐的,潘小姐听凌芸芸唱得怎么样?”
    “我也是门外汉。您可以问问宋太太。”
    “刚才唱的那些歌,我只晓得有一首是黄自的《玫瑰四愿》……”
    “《玫瑰三愿》罢?”潘小姐的脸猝然端庄了,那一定是笑他说错了,故意绷紧一
点。
    “对了。我又给人家多添了一愿。”老胡随说,心中升起一股火热直冲到脸上,
“潘小姐别见笑。还有一次,和这一次也差不多,我把月光曲说成了日光曲。我这个人,
简直是昼夜不分了。”
    潘小姐没有再笑,仅仅朝他端详一霎。这种目光异常锐利,不晓得流露什么或寻觅
什么。老胡很懊悔,守着初次见面的小姐,怎好说漏了嘴?这么一来,话更接不上了。
    幸而宋太太回来了,潘小姐和她哝哝着耳语。
    “潘小姐不大舒服,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雨不下了罢,我来送送您二位。”
    老胡先站起来,缓缓地跟在后面。宋太太回首眨眼示意,他正为了大意失言而颓丧
万分,更捉摸不住她暗示什么了。
    “潘之娴小姐,这位是胡绍庭先生。”宋太太出来以后,给他俩介绍,“我只顾听
歌唱了,忘掉给您二位介绍一下了。”
    “刚才,潘小姐让我请教您,您说,歌唱得怎么样?”老胡使力地抓住了一句话头。
    “这可不敢随便捧,您看花篮都摆满了。歌声像从花园里唱出来的一样,只闻香味
也足够票钱了。”宋太太拉着潘小姐的手,闪过了揽座的三轮车伕,“潘小姐,您觉得
好不好?”
    “胡先生听得印象如何?”潘小姐又笑一笑。
    “我说,”老胡的话又未能留得住,“这是名符其实的‘毒’唱会。”
    “那还用你说?”宋太太没听出来,斜了老胡一眼,“就只有凌芸芸一个人唱么!”
    “中了毒的毒唱会,词儿可有点儿不大雅。”老胡再加以注释。
    “胡先生说话真有趣!”潘小姐轻轻地说。
    “别这么缺啦!”宋太太笑着拍了老胡一下。
    这就是变化。老胡周身又涌荡起一片兴奋,全神贯注在这句真有趣上。尤其这一个
真字,更值得玩味。谁说错误不能招致幸运?像今儿晚上,自己说的都是错言差语,潘
小姐偏就听成真有趣儿。说起来,真有趣等于不讨厌,不讨厌就近乎喜欢,喜欢呢,又
是容易再接近到另一种神秘感情的梯子。
    宿舍里,人们躺在床上,坐在藤椅上,话题仍然是男人和女人,三角的与多角的。
下围棋的,拉胡琴的,练太极拳的……独身人的板眼最多,故意煊染这枯燥的生活,什
么也不缺乏——所以,最动听的话题,也永久不变。
    老胡悄悄地打开门锁,捻亮了灯,抱着脑袋在灯下徘徊。
    他尾随着潘小姐和宋太太,一直伴送到家。如果恋爱是一场赌,他自觉手气不错,
错牌错打,并不别扭,而且真有趣儿!
    第二天早上,宋先生伸着大拇指走过来了。
    “怎么样?”老胡满有把握似地探听消息。
    “怯场,表情失常。把英俊小生演成了最佳丑角。”
    “完啦?吹啦?”老胡的身体像站在急降电梯上,坠下去了。
    “那是我的场外批评,也许,喜剧就应当这么演第一场才对。”
    “大嫂一定埋怨我了,嫌我不会配合,只演独脚戏……”
    “没有埋怨你。不过,那位潘小姐挺机灵,人家已然看得出来,咱们是演的哪一出
了。”
    “那末,还有没有第二幕?”老胡的心在七上八下。
    “当然有喽。‘认识很容易,摆脱最困难。’——这就是时下女孩子们的恋爱烦恼。
潘小姐落落大方,满有经验——话说的很坦白,再和你见见面谈谈,并无所谓。”
    “那该怎么安排?”老胡忐忑起来了。
    “总比你布置一个会场要复杂一些喽。”宋先生耸耸肩膀。
    “我还没有看清楚潘小姐的脸呢。”
    “人家看你也一样模糊。不过,潘小姐对你搞总务工作,倒是觉得很意外。大约,
印象上,你不像是个办庶务的。”
    “是啊?”老胡忽然觉得颇为安慰。手又拿起急响的电话来了。


    “宋大嫂。”随着喊,老胡推开了篱笆门。
    “胡先生。”窗内探出一个布满铅发卡子的脑袋。“宋太太全家到乡下去了。”
    “噢。您来这儿替她守门啊?”老胡一步迈上了玄关。
    “是啊。让我来应付扑空的牌友和朋友么。”
    坐下来,阳光正斜射在潘小姐的背上。老胡叉起手,不晓得如何看她才好。今天这
样安排太勉强,也太笨。潘小姐像有求必应的佛像一般,庄重中流露着自然的笑意。他
却不像一个香客了,坐在佛像之前,老是觉得含羞甚于虔诚。
    “潘小姐的工作忙不忙?”
    “说不上忙,整天弄一些卡片。”
    “工作性质单纯了最好。像我,跑腿动手,鸡毛蒜皮一齐来:上至楼顶的旗杆,下
到水沟草皮,打杂,永远打杂。”
    “听宋太太夸奖您,不住口地说您最能干。”
    “正因为最能干,才把《玫瑰三愿》说成《玫瑰四愿》了。”
    潘小姐笑道:“宋太太和您熟极了,她说您是这儿最受欢迎的牌友。”
    “我常来这里,倒不纯粹为了打牌。我很喜欢宋家这一家人。一来,我和宋太太是
先后同学,又加上和宋先生是老同事。二来,这儿聊天的环境也适合我。比如说,我饿
了,自己就下厨房弄点菜吃吃。无拘无束,像自己的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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