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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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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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亲眼目睹过它们到底脏在哪里。
    大白狗发现一家人中数我最喜爱木耳,就围着我不肯走,它望着我,让我感到它看
我时,脸上露出了微笑,并且,它的眼神告诉我,它还有好多话要跟我说。
    “这狗见不得人动嘴。”母亲以为大白狗像听见她动锅铲时就跑来要吃的那样,想
吃点儿木耳。听她这样说了之后,我撕一点给它。狗咬着木耳,叼着不动,两只眼睛仍
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大约过了半碗饭工夫,大白狗哼哼起来。“什么事?”我问它。
它放下嘴里的半片木耳,扯着我的裤管往外走。
    我们来到大田外面油桐林子里,我已经知道它想告诉我什么了。我在父亲摘木耳的
干油桐树前站着,狗跑到林子深处,大声叫起来。循声跟去,我惊呆了!
    一棵老油桐树的半边已经枯死,发暗的树皮上簇拥着大朵大朵木耳。父亲并没有全
懂大白狗的意思,它看见的要比父亲发现的那一棵要多得多,一簇一簇地排列在直立的
树干上,一层一层地自下而上地生长着,越到高处,朵子越大,就在我凝视的那一瞬间,
它们迎着风微微颤动着,还在继续长大。
    在一根一根的光滑树干之间,它们黑得那么显眼,像油桐夜里的叶子(它们也许是
神仙留在人间的树叶,或者是在天明之前忘记收回的树)。我没有碰它们,因为那些迎
风成长的木耳活着,我能够明显地看见它们婴儿一样的生命。同时,也因为当我看着它
们时,大白狗的尾巴一直拖着,当我站得久了,转身离去时,它的尾巴欣喜地摇动起来。
    那树木耳在天晴了三天之后,敲出当当响的声音时,我带父亲搭梯采了回来。

    青蛙之夜

    经过雨洗,星空干净得能看得见银河的波涛。远处若隐若现的雷声通过大地深处的
岩石传导过来,犹如岭那边的金钱豹的低吼,经足心传向全身。父亲的手在空中波动着。
萤火虫从草丛中升起,他在夜色中警觉地朝雷声滚动的方向望去。“今年的年头不如去
年。”“三年旱过以后,今年怕是要涝一次。”
    星星亮得像是要掉下来一样。母亲朝外婆的手上递着瓦黑色茶盅,祖父洗澡出来,
“噼啪噼啪”地往身上打蒲扇。他们谈论年成和往事,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静静
地听着。我们在乘凉时,总是坐在大人围成的圈子的中心上,因为,我们可能害怕那谜
一样的黑夜。
    祖父喜欢在大家说不出什么重要的话的时候,讲几个鬼的故事。也许在他的心目中,
只有鬼的故事才是最吸引人的,因此,无论祖母怎样阻止他,他也都难以缄封其口。
    “俺大莫说了。”父亲见孩子们都从各自的小板凳上来到他们的膝上时,谨慎地对
他的父亲说。
    我们寂静地坐着,朝漆黑的山顶上望着,或者盯着深远的天空寻找流星。
    “嘎——咕哇——啊——啊——”一个苍老的蛙鸣突然响起,引起我们小小骚动。
大约过了几秒钟时间,另一只从我们身后也传来同样响亮的叫声。在我的记忆中,这种
有如人声的蛙鸣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妹妹们往大人们怀里躲着,只听外婆拍着小妹的
后背,连声说:“不怕不怕,它是说要发水了。”
    “大水克蚂(克蚂即青蛙)出来了,明天就要动手了。”她的声音严肃得令人顿生祸
之将至的感觉。外婆接着说:“那年我亲耳听到大水克蚂在吕家田畈叫唤,后来一田秧
都冲了,你们弄不好要搬家。”
    “老皇历,搬到哪儿去,山里头水再大也冲不了屋。”
    “那也要防着点儿。”
    “这东西是克蚂?倒像鸡冠蛇。”
    “不如说像鸭子。”
    “要下了,天这么干净,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天这么干净过。”
    “那年有过这样的天,当时我走夜路,能看见地上的枣儿。”
    ……
    大水青蛙的叫声引得田里和河岸上的青蛙齐声鸣叫起来。“呱——呱呱”“嘎——
啊啊——”“咕哇——咕哇”各不相同的声音汇成一片。我们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萤
火虫高高飞起,流星纷纷坠落……
    天空渐渐变暗,乌云自南而北翻滚而来。
    “我该早回去的。”外婆搬着矮脚椅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后悔地说:“这样下
去?路要冲断了怎么弄?”
    “在这里还没你吃的?”她的女儿说。
    “有吃的,我总有家吧,看你说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被大水青蛙吵得不能入睡。“睡吧,恐怕下起雨来,想睡都睡
不安稳了。”
    那一年,果然淹了几个省,平原上的村庄有些全部被洪水卷走了。

    野葡萄

    “让它长,莫动它。”母亲见我站在石剥岸前,时不时用手抚摸那株野葡萄苗时,
从厨房里伸出头叮嘱着。“摸不得,摸疯了苗儿。”当着母亲的面我只蹲在面前看,但
她一出门,我就忍不住将手伸过去。我只在深山里见过一蓬蓬野葡萄,累累果实上落满
白霜,柔软的果壳打开后,晶莹的果肉上布满紫红色血丝。“像人一样,野葡萄也有
血。”她坚定地说,还告诉我如果一刀斩断葡萄藤,就会流出一大碗泉水一样的汁液。
“民国十八年,你外公就是一棵葡萄救活的。”我外公逃难躲在山上,三天三夜没吃没
喝。结果,他用石头砸断一棵葡萄藤,将茬口含在口中。“你外公熬过来了。”我外公
后来在房前屋后栽遍了葡萄。一位阴阳先生路过外公家时,有些迷茫,外公对他说:
“能栽葡萄的地方,地气温和,居人的好场子。”阴阳先生恍然大悟,十年过后,回来
谢恩。外公不解,那人说:“是你教了我,你是我的师傅。”阴阳先生为阳宅选址时,
以后总是捧着葡萄苗过去。他这样做,果然应验了风水专著上的理论。葡萄是好的,外
公对此深信不疑。“你看它的藤蔓像不像人的筋络?”
    我大概是受了外公的影响,特别让母亲从山上带回一兜葡萄,仔细辨认葡萄仁儿上
那些血丝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葡萄可能像吴承恩写的那匹白龙马一样,是天上派
下来专门保护人的。在人们需要它的时候,它会给予神性的启示和帮助。这样想,我就
感到人身处在这个世界不再孤单。
    我忍不住抚摸那株兀自从石缝中抽出幼芽的野葡萄苗,它从哪里来,是否是小松鼠
藏忘了果实,还是蚂蚁将葡萄籽搬进了家里,我想到可能是一棵巨大的葡萄伸过脚来,
它也许想到水边洗一洗,见这里阳光充足,村庄和睦,就笑了,它笑起来就展开身子,
结果,我们就看见它发芽了,长出了幼藤。但是,母亲说中了,那葡萄苗疯了。祖母说:
“那是孩子玩油了头。”青中带紫的叶子卷起了沿儿,像火烤疼的一样蜷缩着。
    我知道有一种树叫做含羞草,只要手伸过去它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那棵幼小的葡萄
藤可能也是这样,当我的手指轻轻掠过它的皮肤,它就会痒痒,嘻嘻哈哈地笑着,躲着,
像大人在逗孩子时那样,将手伸进胳肢窝,葡萄叶子笑着笑着,就缩成一团。
    “不要动它,也不要时常盯着它。像你一样,别人总是看着你,怕你走路都走不
好。”我想想,母亲的话有道理,大人再爱孩子,也不能总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
    “你喜欢他,放在心里,为他想想,他不是你的玩具。”母亲曾对溺爱儿子的姊妹
说。
    我一想到那棵葡萄,心里就喜悦起来。它长得那么快,那么健壮,我知道,只要有
人想着谁,爱着谁,另一个人就会感到莫名的快乐。

    两种不同的现实

    我们从哪里来的,祖父拖着老人的腔调说:“要说我们家的祖先,谁知道,你曾祖
父说,他听老一辈人讲过,大概从湖北冈邑迁移过来,当年来了弟兄两人,谁晓得我们
是哪一个的后人?”
    母亲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屋后只有三棵毛竹,其中一棵被人偷去,一棵被雷劈
作两半,留下来的是哪一棵,栽竹子的人并不清楚。
    我们用竹园里的毛竹做成筷子,祭祖时,在一刀猪肉上插着它们。我们在北宋大迁
徙时,从江西搬迁而来,被称为“筷子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说明我们过去是富人。
后来,到了银山沟,既然我的曾祖父说“当年来了弟兄两人,谁晓得我们是哪一个的后
人”,那就说明我们又是穷人。
    我们用筷子吃饭长大,一直到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栽竹子的人并没有想得这
么细致,至于为何在祭祖时,在供肉上插双筷子,父亲说无非是将两种人群分开,这样
做是一种标志。
    是什么标志,祖父语焉不详。
    父亲说要继修家谱,首先要弄明白我们的一世祖是谁。那几个收丁钱、做采访的人
点头称是。我问,能弄明白吗?那些人肯定地说:能。人都死了,怎么能呢?
    我们姓“杨”,就跟我们在肉上直插一双筷子一样,我们姓“杨”姓得很久了,久
远得让我们都不知道它是如何产生的了,我们这个姓的人记性好差啊!
    母亲说不出她第一次见到那三棵竹子时,它们是什么样子,是黄是青,她回忆不起
来。“谁去注意那些东西。”
    我现在想起了那几棵毛竹,我并没有看见过它们,它们是美的。我现在朦朦胧胧地
感到它们是那么美,在我父母结婚那天,它们肯定比我想象得还要美,那几棵竹子可能
在那一刻是世界上最美的毛竹,它们身上粉扑扑的茸毛,犹如小姑娘手臂上的汗毛一样
具有热情和生命力。那几棵被我的想象和爱恢复而出的竹子,现在将它们青芬气息送到
了我的呼吸里,并且从屋后陡转至我的眼前。
    它们的家族在我出世那天,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它们的香味。当我来到人间第三天时,
一位手持毛竹拐杖的算命先生说,我不愿意来,是土地佬用竹根拐将我捣进来的。祖母
到产房看我,发现在我的左眉上方有一块泥土色胎记。
    “上面有毛没有?”算命先生问。
    祖母再看,回答说:“有。”
    算命先生吃完了喜酒之后扬长而去。到底是有毛好,还是没有毛好,我的家人不懂
得。
    依我看,也许我们的祖先用竹扁担将家当挑来;他们是不是挑夫,偏爱竹扁担?或
者……我不能再猜下去,没有经过的事,我不能再多说了;虽然我对此仍然怀有好奇心,
但我不应该再说它,我应当做你们的榜样。我虽然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但我不糊涂,
惟有这个时候,我是清醒的,因为我糊涂得太久了。比如说,从命理上看,我的生辰八
字组合起来太复杂。我懂得一个人糊涂的根源,因为我们总把自己看做一个人,看得有
来历……事实上,我们都是从自己开始的。
 

                                     摸梦

                                    端木方


    这年头,现实总有点横眉刺眼的,生活跟着日历亦步亦趋,整天面孔不变,真也俗
得刻板乏味。蹲在宿舍里像幽魂,幽魂也难得片刻宁静,老胡闷闷地躺在床上,无可奈
何地听一段不太新鲜的鬼话。
    “后来呢?”问话的人伸伸舌头,把嘴角的花生皮卷下来。
    “后来么,等因奉此,孩子就养出来了。你不是看到了吗?
    棕黄色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皮肤雪白。那,一眼就看得出是一个混血儿。”
    “现在,这孩子归女的抚养着?”
    “你猜对了一半。据说,男的要回国了,商量了多少次,想把孩子领回去作个纪念;
条件开得蛮够慷慨,可是有人坚持不肯。”
    “你是说,这女人舍不得喽?”
    “不是。谁也想不到,是这女人的丈夫不肯。”
    “怪事怪事!他凭什么不肯呢?难道说——不不,这样的男人,我简直不敢相信,
天底下会有这样的男人。呃。老胡,你来分析分析,这男人留住这么一个男孩子,到底
所为何来呀?”
    老胡抬抬眼,苦笑一下,交了白卷。
    “有道是人生不可思议。我想,这个男人的心理,八成有些变态。留下这个孩子用
意何在?报复么,孩子等于不名誉的幌子,简直是折磨自个。为了虐待女的,让她天天
回忆——
    这孩子是怎么有了的,那当初,谁叫他同意来着?况且,女的走上这条生路,作丈
夫的,就不深谋远虑一下后果可畏么?
    既然,动机是为了生活所迫,如今,人家拿大把钞票来了,又何苦不为金钱所动?”
    说故事的人摇摇头:“说的是么,真猜不透它,谁也猜不透。”
    这件事,老胡听过不下十次了。他懒得去搭讪,别人对这话题,却津津有味各具心
得见地。
    事儿挺简单:乱世,一男一女,为了生活或是其他,再掺进另一个男人,于是女人
有了孩子。另一个男人拿钱换取这笔交易的副产品,未获成交——因为第一个男人喜欢
这孩子。可是,女人另有孩子,是属于第一个男人的。现在的情形,仍是乱世,一男一
女,一些孩子加上这个孩子。其余的呢,就是很多人对这件事,大胆地评论与揣测了。
    “这男的做什么啊?”又有一个插嘴了。
    “你是说当丈夫的那一个么?他也是知识分子哪!”
    “可能算盘打得太精!这在经济学上有个名堂,叫作——”
    屋里笑哄哄了一阵,人都走光了。
    老胡顺手拣了一本读物,看来看去,仿佛读祭文似地其鸣也哀,其心也悠然物外。
情绪上,仍然徘徊着男的,女的,又一个男的!棋声琴音、高谈阔论猝然消失,走廊上
冷清清的,才显出收音机的哑嗓门在道白:“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风里也得去,
雨里也得来。在下名唤——”他捻熄了。气氛愈加反常,更加难成睡意。到了周末,还
枯守这餐伙食,怎么好意思?不过,幽魂到了街上,也只是游魂而已。
    老胡在床上伸了伸懒腰,像尺蠖似地爬起来了。他略加收拾,表面上总算衣冠楚楚,
头脸虽难得嫣然一顾,却也不嫌可憎。至于谈吐风度,对独身者应具的修养来说,可谓
钻研有素;报章杂志上有关男女之间,心理、性格、社交、礼仪等,粗细不遗地剪贴下
来。绝对不会穷凶极恶,降格成了无赖。真是既有自知之明,兼备年富力强的本钱。偏
偏——
    打一句美丽的辞藻吧,丘比特的箭,不曾射向他的身心。这档子事,最会捉弄人。
譬如说罢,老胡就是乡友们的中心话题,大家都关心他,都同情他;朝了面,不问问他
好像怪纳闷似的,问明白了依然乏善可陈,可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从前啊,
有一个男的。现在啊,他还是一个人,男的。”
    
    老胡并不迟钝,多少品味出别人对他有点可怜兮兮的意思,宋家的周末牌局,就很
少去凑一手了。
    今儿突然又来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宋太太首先招呼他道:“你怎么不早来呢?
潘小姐刚走开。若不,连上你‘摸梦’多么好?这位潘小姐啊,我来替你下点功夫。”
    老胡点上一枝烟,笑一笑。潘小姐抑为“盼”小姐,真伪莫辨煞费斟酌。半晌才说:
“我时时刻刻在摸梦么。”
    “你是老‘单吊’!”宋太太这句话惹得牌桌上嘻嘻哈哈。
    “胡先生是有志气的。要么,准是盼个单吊自摸双,不求人。”另一位太太再趣上
一句,牌场术语都按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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