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一个人靠着山墙睡去,醒来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堆体积。我读完这封简短的书信之后,
他在我的心目中成为兄长和一位孤单的诗人。
在我心中对父亲产生了兄弟之情,说明我真正长大了,虽然我仍然像从前那样,见
到父亲就不敢乱说话,就说不出我自己认为已经明白的道理,但我知道这种反应只不过
是对长辈的敬畏,而不是道理本身的脆弱;但在他面前,我的确对自己隐隐约约地怀疑
起来。
在爱的环境中,世界好像并不存在真理。
我爱我的父亲,他的丰富性和沉默的爱使我产生了对万物的悲悯。
沙滩在阳光下喧哗,在黑夜中沉寂。这使我怀念那个春天的山谷,我和父亲来临时,
它开满了白花。
那是个平静的正午。提前拱出浮土,飞到树枝上的知了,开始唱起它新生的歌儿,
巨大的树冠散发着它们的香气,深处的草丛中,醒来的花蛇无声地游动着。父亲指着一
棵古老的榆树让我看,上面蹲着的那只肥硕的白鸦正呆呆地望着我们,那是一只时日不
多的老鸟。
山谷在天空下敞开,花朵上的光辉回应着春天无边的欢乐。这就是奇特的一年,父
亲的面颊上闪耀着一棵树的光辉。
而那只白鸦,它的回忆即将终止。我想象它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样子,想象那一天的
天气,想象山谷中的白花转眼熄灭,洁白的颜色瞬间枯黄,这时,父亲说,鸟只死在树
上。
我在思考一些事情的时候,父亲欣赏着景色。我知道他想的和我心里的那些事不同,
我感觉到身边的花朵在它们背影里骚动,而父亲,他可能看见了一朵朵白花正离开枝头。
在阳光下,我们没有看见所想象到的一幕,就像我们离开镜子时,不知道玻璃里的那个
人的结局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神秘的世界中,也仿佛我们生活了一辈子,向世上奉献
了一切,但我们没有付出的那一部分从来都没有消耗,我们却不能把它指出来。
我们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不了解自己。
一只鸟的死亡和一个人的寿终正寝都有相同的表象,这是镜子中的像,人离开镜子
时,像的去处是这个人的真实状况。
“不要向后看,后面空空如也。”父亲对我说这句话时,我还太小。当我们再次来
到这个山谷时,白花全部凋谢。
父亲一部分由儿女创造,另一部分才是命中注定。
蓬头鸭子
这只鹅黄色的小鸭子长到半尺左右,开始抽出翅膀上褐黄色大羽毛。毛茸茸的样子,
从那时起,随着它童年时代的尾声,逐渐消逝在过去的时光里。它“呷呷呷”的叫声也
响亮起来,但音色却比以前喑哑。它“呷呷”叫着,像男孩子长到十四五岁时,不同的
是小鸭子没有长出喉节。它的声音奇怪极了,就因为这个,与它朝夕相处的鸡啊,狗啊,
都怪怪地看着它。
“它出了什么问题吗?”老公鸡“咯咯”叫着,像在问身边见多识广的白猫。
“喵——”那只猫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嗓子哑了而已。”它甚至可以编
造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故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长颈的鸭子,可能……”它将尾巴
卷起来,“它可能以为自己是只鹅,学着鹅的样子唱起来,不过这是我的猜测,可能它
希望像一只鹅一样,长得健壮肥硕,走起路来像一个真正的绅士,叫起来跟一头驴子一
样拐弯抹角。”说到这里,母鸡们也围过来,胖猪与黑狗也倾耳聆听。骄傲风趣的白猫
像说书人那样,清了清喉咙,“知道为什么哑的吗?它凭想象希望长成一只鹅,使劲向
前伸脖子,但大家知道,任何成长都不应该凭空臆造,它之所以长了根长颈脖,说话时
又响又哑,是因为它在拼命地朝它想象的模样长时,缺乏大师的指点!”
“事实并不是这样,这是你想象的。”鸭子不屑地说。
“你说得很漂亮,可是,不是话说得越漂亮就越有理。”猪哼哼着,两只眼睛一合
一闭,“都说你是学问家,大白猫,你可不能恃才傲物啊,孩子们尊重有知识的人,可
你却在这里烂说话。你快跟大家说,你承认自己在开玩笑。”
“让鸭子自己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狗瞪了白猫一眼,对饶舌的公鸡也没有
好脸色。
“咯咯咯”,公鸡向后退着,为了不在母鸡们面前丢脸,它忍住没有溜走。
像这样,大家像看待怪物似的对待这只小鸭子,让它心里烦透了。
可是,它长啊长啊,头顶上长出一朵茸球,一个柔软茸毛组成的王冠。
“这太不像样子了,它想像人一样戴顶帽子!”
“你看它多像孔雀的头,它长了一个驼鸟的脖子,可是,又有一双大脚掌。”
它被孩子们围着,它听得懂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它不是故意的。它从来没有想到以奇特的长相赢得畜牲和人们的欢心。委屈的蓬头
鸭子一岁半以后,忍受不了大家的风言风语,孤独地离开了家,在长冲的石洞里住了一
个多月。
在这胆颤心惊的一个多月里,它可怜极了。野猫、狐狸、豪猪,甚至连蛇都想吃它
的肉。它想哭,可是,鸭子根本就不会流泪,它伤心极了。
它没有在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它是一只长着一个长脖子,头
上长着一撮羽毛的花鸭子,和菜市场上的鸭子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它和天鹅一样,也
有一颗爱自己的心。
这是我上小学时,家里养的一只鸭子。外婆将它从河南省带过来,只是希望它长大
以后多生一些鸭蛋。
母亲找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天清晨,鸭子自己回来了。
母亲正在厨房点火烧锅,鸭子在她身后轻轻地叫了两声。她转过头,那时天色尚未
大明,鸭子胆怯地望着它的主人,凄然地偏着头,希望得到原谅。它可能知道离家出走
不是一只好鸭子应该做的,它是那么后悔,加上它那段时间以来所受的苦,以及对家里
的想念,差一点哭出来。“呷——”母亲的泪水涌出来。
母亲抱起它。从那以后,争气的鸭子再也不把自己的长相放在心上,它知道自己是
什么,活着应当做什么,因此,母亲说,在她养的鸭子当中,这一只可以做所有鸭子的
榜样。
它是一只优秀的鸭子。后来,有人说,“蓬头鸭,家家发。”它头上的一蓬羽毛竟
是吉祥的象征。
蒜瓣
初春的潮气使北风身子迟缓,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总会看到它在树叶和枯草上移动
的样子,早春透出泥土的叶尖,轻柔地摆动着,太阳把它们烤得暖烘烘的,同湿土一起
向上冒着白气。草尖有时更像土地的细小烟囱,但针尖般的顶端蒸发而起的清新之雾,
却成为鸡雏们节日的最大诱惑,小鸡小鸭子将尚未坚硬起来的嘴巴靠近它们,我相信它
们是靠这种方式汲取大地灵气的。
当毛茸茸的小家伙长出了长长的扁毛,路上的行人已经脱下衣服抱在手上时,银山
沟到处都洋溢着植物满身的芳香。满眼碧绿的日子,菜地里总有一个个衣着朴素的妇女,
她们将一畦畦黑土翻抄得软呼呼的,像为孩子洗去身上的灰尘一样,她们怀着赞赏和爱,
将那些生不择地的杂草拔掉。这种时候,少妇们穿着干净的红夹袄,在晨光中扬起花瓣
似的脸庞,她们看上去比昔年冬日要年轻得多。外地人都说银山沟的水养人,女人过冬
之后,都显得粉嘟嘟的,少妇们再次现出少女的气质。这是花香沐浴的结果,银山沟入
春以后,从第一朵望春花开始,一直到最后一朵腊梅凋谢,大概有一千多种野花开放,
这也是银山沟茶叶好喝的原因之一。
绿得发蓝的菜地中,那些鹅黄色剑芽是雪后的蒜苗。在银山沟的人间烟火里,它富
足的香气总是跟腊肉联系在一起的。在我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想起这种香味,我就能非
常快地平静下来,心理上也很快获得安慰,寝食不安的生活也突然踏实起来。
一个晚上,煤油灯的亮光突然红起来,记不起是什么原因让我慌慌张张,我将堂屋
大板凳上放着的一筛箩大蒜瓣碰翻了,白花花的蒜瓣撒落一地,我也被刺鼻的大蒜的气
息包裹住。在我和妹妹们将大蒜从地上收拾到筛箩时,我发现堆在中间的蒜瓣已经霉变,
但是,它们却在生长,嫩芽抽出,像我们伸手够高处的樱桃那样,浅黄色的象牙状蒜芽
伸向前方,当时我想到一只鹅听到主人召唤时的模样。那时,小妹妹也上学了,她说,
发芽的蒜瓣像一个逗号。
在筛箩中生长的大蒜是一种天生的梦想,而它们的生命是天养的,在这个腐烂的过
程中抽身而出,我想这种现象呈现的是一首诗的显影。这些隐秘生长着的蒜瓣,被我不
小心揭开了它们的秘密,当时,我感到的好奇多于后来重新思考这件事给我带来的震撼。
当我在异乡游离于故土的日子,我知道那天晚上的情景预示着我将过着蒜瓣盛放于
筛箩的生活,也明白了蒜瓣在深处生长的原因,我懂得那些一边腐烂一边生长的蒜瓣,
它们对过去的怀念强烈到能够在干燥的环境中发芽的程度。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
“蒜堆中的蒜瓣,开始霉变,绿芽抽出,一寸长——还会更长!几乎够得着,它转身离
去的昔日的绿意……”
我一边怀念着,一边向往着并追逐可能的前程。
恶狗
这是一条丧失理智的黑狗。我原谅它是因为它没有一点过错,它的恶是因为爱。
这条忠诚的黑狗是彭家的,它来到这个受人欺压的家庭时,家中的小儿子在外地溺
死,贫困的老人在山上摔断胳膊,它也肯定了解老两口痴呆的女儿为丈夫生下一堆儿女
之后,过着畜牲一般的生活,它目睹了这个家庭几年中的所有的遭遇和不幸,它曾陪伴
着凄苦的老人流下过它心酸的眼泪,当迷信的老人呵斥它不要哭,当狗明白到自己的泪
水会给主人带来厄运时,它忍不住在沟上沟下狂吠而奔,它的眼睛盯着伤害过那个家的
一些人,当它的野性使它卷在背上的尾巴垂落下来、像狼尾一样僵硬的时候,这条黑狗
扑向了它忍无可忍的邻居。
“你瞎了,连我也认不得了!”追赶它的人在身后大叫着。
它开始咬人之后,村子里很多人家的鸡、鸭悄悄地失踪,在它自己划定的势力范围
之内,所有越界的人、畜都逃脱不了它黑箭一般的冲撞,它仇恨的牙齿被强人打断了几
颗,坚硬的尾巴也被报复的柴刀斩断,四条腿有两条腿骨骨折……它变得那么丑,不堪
忍受由它带来无穷麻烦的主人赶走了它,它成为一个真正的丧家之犬。
可怜的黑狗远远地站在山岗上,凄凉地张望着那扇对它关闭着的大门,它绝望过,
可是,它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悄悄地走近茅屋,它看见老人们更老了,干涩的眼窝里不
再有一泻不尽的泪水。在一个无限忧愁的黄昏,老人像原谅自己的过错那样原谅了它。
它的头埋在老妇人的怀里,从此之后,这条狗像它的主人一样,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
皮包骨头的大黑狗越来越瘦,人们再没听见它叫过一声,所有的人都认为它被打怕
了,也有人说它老了。它眼皮不抬地听着生人的脚步,在老人们止不住流泪的时候,它
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他们身旁,它柔软的毛发也的确为主人带来了安
慰。
它陪老人们的同时度过了它的风烛残年,不声不响地在一个寒冷的深夜死了。死去
时,黑狗仍然守在门口,狗知道它是一条狗,也晓得自己的使命。
后来,狗的坟上没有断过香火。据说有很多人看见过,落日时分,坟上总有两只硕
大的乌鸦蹲在坟堆的尖顶上,也有人看见过,在十五的月圆之夜,黑狗的阴魂在银山沟
到处显形。
笨拙的早晨
四月的早晨,空气中有一股桑葚的甜味,阳光透过薄薄的蓝色,柔和地照在树叶上,
绿茵茵的叶面迎上去,夜里伸展的树叶儿,打着少女唇上的褶痕,窝成扇面形状;逆光
看上去,上面一层粉扑扑的茸毛,用手一摸,它们就不见了。
村里的孩子都跟着大人到桑树地里摘桑叶去了。
我欣喜地观赏着植物在不同时刻的变化,原以为一成不变的事物,当你注意它的时
候,将会发现人们从来都不曾知道的秘密。比如一根黄瓜藤如何在远处缓缓游动过来,
当它感觉到前面就是可以攀附的树枝时,那青玉一般的触丝像人在伸手时一样,当它够
得着了,它就慢慢地打着圈儿,将自己缠绕在上面。
人和植物的区别,可能是人们以为自己可以行走。
狗干叫了两声,我知道狗在很长时间没机会说话时,想清清它的喉咙。“狗子,到
这边来。”肥硕的大黄狗应声而来,摇头摆尾地嗅着,在我的腿上蹭了两下,举起前腿,
向扑食那样向旁边窜去,它在两条猪之间撒着欢儿。两条百余斤的牙猪,身上的黑毛像
抹过油似的,稀疏的毛发间透出白皙的皮肤,它们是母亲正月从河南省买回家的,四个
月就长成大猪模样。像狗一样,猪在快乐的时候,那条滑稽的犹如老鼠一样的尾巴总是
不停地摇摆着。我肯定猪是这个世上最神秘的动物之一,母亲说猪过百斤就老实了,过
百的猪行动沉稳,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的眼睛藏得那么深。
狗的性格一直都非常开朗,也很善于表达情感,见了熟人,或者家里人从外面回来,
它都热情地迎上去,孩子一样在身上亲热一番。
大黄狗在两条安静的黑猪之间,又蹦又跳地惹它们高兴,它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
一会儿仆地,一会儿用头冲撞猪的肚子,咬着猪尾巴,或者两条前腿纵起搭在猪的腰上。
这时,猪开始哼哼,当狗在猪的屁股上乱踢乱抓时,猪就回过头去咬狗。刚吃过食的猪
嘴沾有许多汤水,大黄狗的身上到处都是潮湿的糟糠。狗并不在意这些,它的玩性那么
大,不尽兴是停不下来的。往往在这种时候,喜欢安静的猪有可能发火,张大嘴巴给狗
一点颜色,可这一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好或者其他别的原因,两条猪没有逃开,也没有
急躁得“哗哗”大叫,反而起了兴致,一起玩耍起来。
显然,两条猪联合在一条战线上,跟大黄狗对峙着。它们哼哼唧唧地与狗周旋,时
而也主动发起进攻,两只长长的大嘴巴像拱土一样,在狗身上拱着,而狗总是在那个向
上翘着的厚嘴唇到达的时候,机敏地躲过,从一个死角中逃走,而在猪尚未转身的时候,
背上总要挨上一巴掌。
那天早晨,我笑得前仰后合,狗是那样灵活,而猪却笨拙得让我想帮助它们。玩了
一会儿,不知道是狗累了,还是它认为猪太不是对手了,懒得跟它们玩儿,大黄狗说走
就走了。它刚刚还“呜呜”地穿插于两条猪之间,当我止住笑,它就箭一样射出去了,
当我转身寻找它时,大黄狗已经闪烁于后山的丛林之中。
两条猪没有反应过来,它们仍然摆着架势,它们不知道游戏结束了。
在山岗
我拿着刚刚采到手的两朵黄百合,正准备凑近鼻子跟前闻它的香味时,想起了祖母
对我说过的话,她说闻黄百合要塌鼻子的。我不信祖母的话是真的,她一生爱花,她不
希望人们借爱花的名义将花从它们母体里分离出来,她一辈子都没摘过花,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