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没来的时候我总想着要来,到达之后,说老实话,我真想原机返回。不过没那么容
易,我坐的不是专机,当然坐专机来就更不能想走就走了。所有的日程按原计划进行。我混
在人流中出了站,但在出口处却没见到那张理所应当出现的面孔。一时我有点慌乱。其实眼
前发生的这个情况倒应该是情理之中的,我原订的航班是上午的,但在登机时安检发现我所
持的临时身份证过期了十六天,我被拒绝登机。这是以往我在国内国外都没发生过的。
我凭着一种职业的通行无阻的自信曲里拐弯地找到了他们的主管领导,但主管领导比他
们更义正辞严。
这是我少有的失败中的一次。于是我只能离开机场,打车进城,去我户口所在的公安局
丰台分局蒲黄榆派出所开证明补办一张新的临时身份证。这一通折腾,我最终在下午临近傍
晚时才坐上航班。陆海平没来接我让我很不高兴,主要是沮丧。改换航班之后我给他办公室
打过一个电话,他的同事(部下)热情地对我说一定转告,但现在却一切落空了。上海我不
熟,而且此时正是暮色四合,车来人往的,让我有一种流落异乡的感觉。我在心里骂陆海平
这个狗东西,还有他老婆雪荔,要不是他俩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向我倾诉并渴望跟我面谈,
我是不会答应出这趟差的。现在我人已经在上海,全是自己活该。我想给陆海平或雪荔打个
电话,但我能找到的每部电话都被某个人死死地抱祝我没耐心等。我打车去分社招待所。
谢天谢地,我一接触负责登记的老师傅的眼光就知道今天要开始转运了。我这个人直觉
很好,而且非常相信预感,早晨起床时我就预感这次旅行有些非比寻常,果真一出门就出
岔,遇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师傅从老花镜上面温情地看着我,问:就你一个?我答:
我就一个。
他笑眯眯的,说道:再多一个就没床了。
我说:太好了。
他又笑了,很讨好地把脸伸向我,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把你安排在房间里,你去了要
不声不响的,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老师傅的神情很像是带着组织的重托来与我秘密接头的,这就使登记住店这件平庸无聊
的事情有了一点好玩。我第一是听不懂他说的把你安排在房间里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把我
安排在房间外?第二是我花钱住店为什么要不声不响的?第叁还要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那么我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而假装不知道?这老师傅是把我当成他一个支部的还是怎么的?但
是他已经在飞快地为我填写旅客登记表,非常专注,没有与我搭话的空闲,我也觉得不该在
这个时候打扰他。看过我崭新的临时身份证收下押金之后,他摸出一把拴着小牌牌的钥匙,
直递到我手心里,依然是低声细细地关照我说:床号牌子上标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要睡错噢!
我让他老人家放心。我提着我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包进了那套指定的房子。门上画了一只
高跟鞋作为女宾的符号,尽管别出心裁,倒是浅显易懂,不过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厕所。
门是半开的,所以我手里的钥匙没派上用常招待所的房间不是宾馆饭店的那种标准间,而是
与通常的民居单元楼类似。走廊挺长,里面很暗,我走得谨小慎微,生怕撞到什么东西,也
怕被冷不丁出来的人吓自己一跳。我顺利地找到了房间门,推开,里面没人,只有一盏小台
灯开着。正对着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门也是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里面也只亮着一盏灯,
没有人。在两个房间的灯光辉映下,我看到在厨房与洗澡间之间的门厅里也相对摆着两张
床。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管登记的老师傅说的把我安排在房间里肯定是没把这两张床中的一
张卖给我的意思。
我的钥匙牌上赫然写着:2号房间3床位,我一下子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间房间有
叁张床,我的正对着门。我突然有一点不服气,我又一次跑到对面的房间,推开一点门,果
然,这个房间比我们的大,却只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还摆着写字台,而且房间还带着一个
阳台。我宾至如归地开了房门走进去,又打开了阳台的门。这套房子立刻变得豁亮起来,外
面有一道横的白亮的光照射进来,还掺杂着一些金红金黄的晚霞。对面的楼房也在这白昼的
回光返照中清晰异常。正对着我们阳台的另一个阳台上有一个赤膊的男人踱着方步走了出
来,我想如果我这会儿正躺在床上,恰巧又没有关门的话,那么就会全落在这个人的眼里。
我转身进屋,原样关好了这一连串的门。我对房屋的视察就此结束。
我本来是应该洗上澡的,但我从进入这套房子起就听到洗手间里有川流不息的流水声,
那种声音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但我对进入那个空间却毫无情绪。能挨一刻算一刻吧,当然最
终哪怕我再不愿意我还是会进去的。
我坐下来给雪荔打电话。她不在班上,也不在家里。我给她打了一个传呼,心想如果她
正在路上我就有一会儿好等了。出乎意料的是电话回得很快,快到手起刀落。雪荔的声音在
电话里又急切又快乐,像嚷嚷一样,弄得我一句也听不清楚。但是她的情绪却很感染我,我
开始觉得不应该把这趟旅行想得很糟,还是会有好玩的事情在后面的。我们约好了见面的地
点,当然是我立即动身,什么时候赶到算什么时候,雪荔就像坚守上甘岭一样原地死守。
半个小时后我们故友重逢。你肯定能想象像我跟雪荔那样的闺中密友跨越了时空相见少
不了会在公众场合拥抱,而且动静还很大,引得好几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我
们。我们满不在乎地高声说话,如入无人之境。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这几年我在北
京及国外已有所改变,而雪荔依然未改,我当然愿意跟她一起入乡随俗。雪荔亲热地挽起我
的胳膊,说:领你去一个好地方。她带我到一个热闹非凡的大排档,这里所有的人嗓门比我
们还大。
我们在四面欢声笑语中开始点菜。这一方面我和雪荔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我们点了醉
蟹、炒螺丝、煮毛豆、家乡咸鸡还有红烧龙虾。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这里的龙虾不是那些在南
半球悠然游泳不慎被捕获乘飞机穿过赤道不远万里来到我们之间的澳洲龙虾,而是生长在不
知名的小水沟里的那种长着虾模样却穿着一身螃蟹般的铠甲的东西,它们因此也具备了虾和
蟹共同的滋味。我和雪荔的这顿晚餐在想象中应该是鲜美的,事实也是如此。我们把硕大的
扎啤杯碰在一起的那刻,确实都感觉到了那种少有的心旷神怡。
我们吃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雪荔说:你总算来了,你不知道前面两叁个月我是怎么过
来的,我只差去死了。现在刚刚差不多平静,用不着你了,你来得不是时候。
这是雪荔说话的风格,与她为人的风格一模一样,她要死的时候会想到你,但她不死的
时候你就是多余。而且我深知暂且她还不会自己去死,不到那份儿上。我知道她的问题全是
情感问题,也就是说都是些子虚乌有的问题。这类问题从来是回头是岸的,雪荔当然不会例
外。这一次不过实在是闹得凶了一点,连她的丈夫陆海平也不能泰然处之了。我们都知道陆
海平从来是稳定压倒一切的,所以一般他不会为家庭中的小是小非花费过多精力。和他在单
位里一样,他懂得权力下放。可我的好友雪荔偏偏是个滥用权力的人,在外面玩出花了,于
是轮到陆海平吃不消了。这也正是我此行的一个动力。本来说好由我来扮演心理医生和调解
人的角色,就像居委会里的工作人员每天在做的那样。前者是对雪荔而言,后者是陆海平的
期望。现在看来第一重角色已经被取消了。
我问雪荔:是你悔改了,还是你们达成了谅解备忘录?雪荔说:狗屁吧!我是一意孤行。
我问:一条道走到黑?
雪荔突然有些茫然,略带惆怅地说:也许还走不到黑呢!不是说'醉人的梦容易醒'吗?我
抓住时机劝她:那你就悬崖勒马吧,至少能够保住后半身。
雪荔一笑,说:我已经落水,也无所谓前半身、后半身了。其实落水并不可怕,可怕的
是我甘于沉沦。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都很清楚。雪荔说:我向陆海平提出离婚了。
我问:什么时候?
雪荔偏着头想了一想说:大概有两个星期了吧?我马上就笑了。两星期前我正酝酿情绪
找我们主管财务的副社长签字允许我出差乘飞机。顺便交待一下,我们那里有一条内部规
定,出差必须去火车车程叁十六小时以外的地方才可以乘飞机。当然如果以北京作为基点向
外辐射,这样的地方随着火车提速越来越少,稍不留神就会越过国门。不过有一种人是可以
例外的,就是有正高职称的,而眼下我还相差甚远。
另外我还有一个极个人化的原因是我晕火车,因此我为了成行只有去麻烦我不怎么愿意
去打扰的领导。好在一切顺利。但我也想,这回好在是为雪荔陆海平这些不相干的人瞎忙,
要是有一天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这两个星期的准备与耽搁是不是会使当时十分迫切的革命
工作也同样变得时过境迁呢?吃完饭雪荔叫我和她一起步行去她家里。
这个家应该是她和陆海平的吧?但我没有这么问。两室一厅,装修得很到位,情调很
好。该用木头的地方都用了木头,该有灯光的地方都有灯光。雪荔让我坐在一只低矮的沙发
里,隔着一张低矮的条桌,我们面对面喝茶。这套房子我还是第一次来,比原来的已经不知
好出多少倍。上一次我来上海,他们还住在一间狭长得没有章法的房子里,我一直怀疑那间
房子恐怕是生产轨道或者钢索的车间。我坐在舒适柔软的沙发里,突然就有一点替他们怀
旧,觉得他们在那样的艰难里都是嘻嘻哈哈地过来的,这会儿说散就散,不是多少有点可惜?
我突然有一个感觉,我坐的大概就是陆海平平常的位置。在我这个角度看雪荔再清楚不过,
除了后脑勺正面侧面都尽收眼底。关键是雪荔正面侧面都很优美,无懈可击,这在漂亮女孩
子中也是不多见的。更加关键的是雪荔的美丽是妩媚的,是变化多端的,在不同的眼睛里会
有不同的效果。就好像小说一样,只供阅读,不可解释,不受约束和固定。我不由把自己设
想成陆海平,马上我就悲从中来,黯然神伤。
雪荔说:你的心情我全懂,不过你不必杞人忧天!真他妈的,全倒过来了,轮到她劝我
了。
我说:我总算弄明白了,其实男人爱上你或者失去你都是他们活该,咎由自龋雪荔乐
了,露出古人说的齿如编贝那样两排雪白的牙齿。
我推开茶碗说:我决定不管你的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
雪荔跑去接。她的样子就像移动电话的电视广告,神态也像。这样我八九不离十就猜到
了电话是什么人打来的。雪荔的声音不太高,和刚才不太一样。
我清楚她不是怕我听见,只要我有兴趣,她是从来都肯向我倾吐衷肠的。她这样声音低
低的,我想是在电话中会有一种温柔和深情的效果,诱惑力更大。
这个充满诱惑的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分钟。雪荔当然会想到我可能不耐烦,在接电话的过
程中她已经把话机抱到了我们喝茶的条桌上来,她一边对着话筒应答,一边用手指蘸着茶水
在桌上写了一行字,我伸头去看,可是无法辨认。她示意我拿笔给她,她在晚报的边缘写
道:他这个人就是话多。好在这时电话断了。
放下电话雪荔的脸颊更加红润,像是刚进行了一次性生活。她没头没脑地对我说:我这
人是无可救药了,我豁出去了!她像电影里的女英雄一样义无反顾地一甩脑袋。我看出了她
视死如归的勇气和决心。
我说:找死吧你!
说完我笑起来。
雪荔也笑,笑得比我更疯更开怀,完全不是她在电话里的那个温良的形象。
雪荔嘴里让我坐着,自己跑进洗澡间淋裕我立刻觉察她一定还有别的活动,我对着洗澡
间说:都十一点了,还出去啊?雪荔边脱边说:十一点又不晚。
当然不晚。对于一个被爱火燃烧着的人每个钟点都可以作为激情生活的开始,本来钟都
是转着走的嘛。
我提出告辞。
雪荔半开了洗澡间门,伴着哗哗的水声让我不慌这一刻,呆会儿一起走。我只得原地待
命。这个空隙我围绕自己设想了两种可能性:一是也许雪荔会安排我见见她的新男友。这个
猜测有一定依据,在过去的几年里,我见过数位雪荔得意的男朋友,包括我的大学系友陆海
平;另一是雪荔即使自己单独外出,她也至少会和我一起散会儿步吧?以往她总是这么做
的,似乎是将此作为不能带我同赴约会的一种安慰。当然我知道这是我俩友情的独到之处。
浴毕雪荔换上一袭休闲性很强的纯白亚麻连衣裙,不施粉黛,只在粉红的唇上抹了一道
略深一些的粉红色口红。她看上去真是新鲜欲滴。
我们携手出了门,走进温暖湿润的空气。上海的夜感人至深,让你能够体会到这个城市
独有的气息。
我觉得心情愉快。这个时候雪荔无论提议到哪里走走我都会欣然应命的。但是雪荔没
有,她丝毫没有歉意地对我说:你打车先走吧,我们再找时间见面。
这对我来说有点突然,至少与我刚才的设想不吻合。此时的另外一个突然是一辆出租车
不叫自来,悄不出声地突然就停在了我们身边。与此同时,另一辆白色的大宇在马路对面缓
缓停下。我看到雪荔浑身上下散发出魂不守舍的精光。我想我这会儿只有认命接受两种可能
性之外的第叁种可能性了。
这一晚我最大的失落是不能在雪荔那套整洁、富有情调又一应俱全的住宅里下榻。到上
海后我没有给陆海平打电话,其实我一直是抱着住到雪荔那儿的幻想的,尽管当时我还不知
道这套房子原来这么舒适、讲究。那会儿在雪荔处过夜的吸引是她肯定有一晚上一晚上说不
完的话等着我去听。对倾听我从来是情有独钟,尤其是面对倾诉。雪荔的倾诉一向富有色
彩,今天她实在是有点心不在焉。坐在出租车里我还在想,一个人如果魂被人勾走了,这个
人就应该算不得是原来那个人了。国家和政府也应该要求这样的人尽快到户籍所在派出所注
销户口。
我再回到走廊里没灯、洗手间里水声不息的招待所你想我有多沮丧。今晚我要和两个丝
毫无法预见的人在一起睡觉,围绕我们而睡的也许是这个人数的两倍。我想大概我们会鼾声
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我踢门进去,这次房门还是半开着。都什么点了?我想这套房子兴
许从来就没有关门的习惯,大概一向是敞门入场的。我几乎是摸索着墙壁往里走。我知道在
墙的某处有一个厅里电灯的开关,这是我在进入这套房子不久就侦察好的,这一会却反反复
复地摸不到。我又往里走了几步,在无意间突然就触到了开关,厅里顿时一片明亮。
我这个开灯的举动没想到惊吓了两个人。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各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心
口。他们是一男一女,两人都脱了鞋,盘坐在同一张床上,就像两条盘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