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围棋去,连这都是吹牛,临时能够找到谁固成问题,而且他今天很难把握住那点下棋
的闲情。看朋友,只有看病在医院里的老王,他也是只身在台,现在受着公务员保险的
优待住在病院里倒真盼着有朋友去看看他。但是京士又不想去,他怕医院,怕医院的环
境与气氛。
“还是溜达到中山堂搭公车回家吧!”他作着最后的决定告诉自己说。
这夜,他更深刻地感到一只孤雁的悲哀,不仅失群失侣,夜色中,他更迷失了他的
归途。比这一切更难受的,他感到一种“老人”的悲哀。中国的老人原可以享受一些儿
孙之乐的,但是,现在时代和环境不同了。一个六十岁该退休的人,竟不得不为自己将
来的吃住担忧!很久以前,零零碎碎从报纸上所看到的一些有关贫苦老人的报道,都一
件件地闪耀到他眼前:一个卖水果的老贩,死在屋里两天了才被人发觉;一个苦老婆子
病危在床前发出几封信去都唤不回她的一群儿女们……
“奇怪,想这些事情干什么!”他立刻喝止自己,匆匆地想背诵一点什么,好驱除
那满脑子的悲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
七十者可以食肉类;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谨痒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载负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
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
这样,他到了闹市,五光十色,把他的悲哀驱散了一些,想到来时的匆忙和现在的
空虚,他不免有些好笑。这个世界本来像一块不变的顽石,使得它不同的,都是因为庸
人自扰!
看,这些来往的人群多么匆忙,忙些什么呢?为他的儿子或者是孙子们买毛线或者
是奶粉?……京士凄然地笑了。回去的时间还早,他穿过衡阳街又往西门町走去。到了
新世界门口,他无意间看到那《音容劫》的广告。陈燕燕主演。他无所事事地走到前面
看那剧照,他看了半天才找到他所熟悉的陈燕燕。原来她所串演的是一位老太太。京士
看到那些剧照,感到一阵透心凉意。在台北,他从不看电影,原因很多,没有闲钱,怕
排队,不愿意以颁白之人夹杂在一群孩子们中间。
……但是年轻的时候,自己正是一个大大的影迷。他看过陈燕燕的《恋爱与义务》,
还是一个半大的“童星”呢;随后,她又演少女,叫美丽的小鸟,怎么现在,她竟演起
“老旦”来了?人常常容易忘记自己的年龄,但是从影星的变化中应该可以看出自己的
老来。
“别想什么老不老的!”京士对自己说:“买一张票看看去,虽然没钱,也是难得
的事,十年来难得的事!”
买了票进去,正片刚上,一位老太太目不旁顾地从汽车中间穿过马路……他认得陈
燕燕,这几下老旦的步子走得太好,京士忍不住轻松地笑了。
但,这不是一部轻松的影片,写一位老太太疯狂地怀念那没有能一起出来的大儿子……
很多地方京士都落泪了。因为他也被勾起一片乡愁。他想起那在大陆的老伴,还有一群
没有出来的孩子。他们都……
京士前面是一位军人,他看见他掏手帕擦眼睛,坐在那里辗转不安,终于,在黑暗
中半途退出。京士很留心到这位中年军官心情,他的母亲或者家人一定留在大陆上,他
承受不起这悲哀气氛的感染,所以只好躲避开。因为京士也有同样的感觉,人们在有了
一点年纪之后,到底尝到一些忧患的滋味,不能像不知愁的年轻人那样寻愁觅恨了。京
士早就没有看悲剧的勇气,因为现实的一切已经使他承受不起。……
京士不太有勇气欣赏陈燕燕的演技,他也想学那军官一样逃开。终于,他中途退出
了。
夜街响着小雨,他有些晕眩,几乎找不到公车站的方向。
(选自《孟瑶自选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出版)
阔别阔别十年了,昨天忽然接到小吴来信,今天中午要我到车站去接他,信的内容,
像电报一样的简单,这是他的老习惯。
我和小吴同修电机系的课程,而且同了四年寝室。读书时,我们过从甚密,毕业后
不久,我即来了台湾,十年睽隔,如今又将异地重逢,我真有着说不尽的喜悦。
翻腾了一夜,脑海里充满了大学生活的回忆,它使我年轻了许多。
上午嘱咐家里多准备了几个菜,又向公司请了半天假,下班后匆匆赶到车站。还有
十分钟,我买好月台票,从天桥过去,我一直思忖着,我是否还能在这一大群旅客中找
到他?这久别的老友,时间又给他了些什么变化?
火车进了站,旅客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正当我因为目力抓不住四散的人潮而着急时,
我的背上被猛拍了一下,我吃惊地一回头,才看见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小吴。
“车一进站,我就看见了你!”他紧握住我的手说。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挺秀、潇洒,再带一点轻度的幽默。
服饰比在学校时讲究许多,与时间一平均,他依然很年轻,再加上整齐的头发与光
洁的脸,倒真使我因为自己的苍老而脸红;半天我才有点陌生的感觉似的说:“我们这
样久不见了,你还这样年轻!”
“是吗?”他得意地拉了一拉领带。
我分提起他的一部分东西,雇辆三轮车回家。
我们一家——妻子和三个孩子,守候在门口,我向小吴一一介绍了,他们便拥上厨
房,忙着开饭。小吴目送他们去远,才向我开玩笑似地轻吟起来:“昔别君未婚,儿女
忽成行……”
“你呢?”我奇怪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叹了一口气,又幽默地耸了一耸肩说:
“你以为结婚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的吗?尤其是这乱世。”
我正在向斗室的四处找寻可以安置他行囊的地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但随即
又发现自己沉默之不当,于是,当我放好一只小手提箱时,就顺便问了一句:“你的东
西带得不少,好像有久居的样子?”
“台北太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法调到这儿来工作,明天上工厂去看看,合
适,就可以正式上班了。”说完,他脱去西服上身,擦去额上的汗,望望四周问我:
“几间?”
“两间,一个厨房。”我说:“我们都睡里面,你可以就在外面叠席上睡。”
他同意地点着头,接着又似非常羡慕地说:“你的生活很理想!”
“我的这份平淡无奇的日子,居然会被你羡慕?”
“从那尘土漫天的台北来,当然羡慕你这份安静的生活!”
他又幽默起来,“不过,我要是赖在这儿不走,她要讨厌我的打扰了!”于是,他
的手指向厨房。
“别开玩笑,”我说,“我们是老夫老妻!”
“别提老字!”他向我摇手,“我还没有结婚哩!”
“你还是挑选这样严?”
“不是挑选严,”他苦笑了一下:“是连遇都没遇到!”
“你的条件比我优越得多,是你太把这件事当事,或者太不把这件事当事了!”所
谓优越,我是指他相当惹女孩子动心的仪表说的。
他没有即刻回答我,半天,才问我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太把它当事,则找不到对象;太把它不当事,则又会忽略了许多对象。”我解释
说,“其实,婚姻就是这么回事,找个伴!”
“你的这个伴很理想,我羡慕之至!”他望着我说。这时,老大又为我们送来新泡
好的茶,于是,小吴摸摸孩子的脸,又对我说:“孩子则尤可爱,你太幸福了!”
“你今天羡慕和幸福的字眼说得太多了!其实,这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只要你
愿意就好办,以后叫我太太替你介绍一位漂亮小姐!”
接着,我们的话题又转向彼此别后的生活情形,这使我知道,他不仅没有结婚,而
且没有恋爱,平静地在他父亲工厂里工作。大陆变色,举家去港,前不久请得入境证才
来台湾,打听到我在这儿,便特意地找了来。参商不相见的人生,我们居然又重逢了。
午饭后,我因为他旅途劳顿,便约好午睡后再出门。为了昨夜失眠,休息对于我是
很需要的。
我午睡醒时,他已坐在客厅里喝茶,神态显得很沉郁。我揉揉惺松睡眼,不觉问他:
“你醒了很久吗?”
“根本没有睡着。”
“是吗?”我奇怪地望着他。
“我想你陪我去看个朋友!”
他显得很不安静,而且十分犹豫。
“谁?”我觉得他不该如此严重。
“美致!”他简单而轻微地说出但我依然受了震动。
周美致,是比我们低两班外文系的同学,美丽复多才,球队、剧队、音乐会、演讲
会,她无一处不参加,锋头之健,几成了每一个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拿接近她的机会
说,小吴是够资格编号在三名以内的。因为小吴的妹妹是美致的同学,这给了小吴很多
方便;但,小吴在这一方面显得很笨,他深爱着美致,却从不敢有什么明朗的表示。那
时我和他睡上下铺,明白他被这份私恋痛苦的情形,所以常劝他应该大胆努力;但是他
说,只要一站在美致面前,便觉得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因而有很大的自卑,没法去表
示应该表示的一切。这是周美致读一年级的事。到了二年级,她的身份似已固定了。
这一个被她属意的对象,是与我们同班体育系的同学陆起隆。
以外形说,这是很相配的一对。抗战期间的后方,大学生的衣食都出奇的简朴,唯
有起隆却是相当海派的。他的人很英挺,蓬松的头发,经常不整齐地飘拂在前额,长脸、
大眼睛、浓眉毛、高鼻子、黑皮肤、大身材,是当时女孩子们最喜欢的所谓健美型;衣
饰则尤其醒目,深红色衬衫,花绸围巾。那时,美国西部电影无今日之多,效法的人也
无今日之盛,于是,他那鲜艳的色调,来往于我们这些永远是灰色与黑色的衣饰之间,
显得特别引人;加之,他又是篮球校队有名的中锋,属意于他的女同学真不在少数;而
他,居然有这种幸福获得女神的青睐!一阵闹嚷之后,战败的人都退了开去,万人瞩目
的这一对恋人,终于永结同心之盟。他们婚后生活,偶然也有一些谣传,说他们相处得
并不美满,但我对于这些事并没有多加留意,因为当年美致锋头最健的时候我无兴也开
福被列编号,因而关心她的成分也减少了许多。三十八年以后,来台人数骤增,在一次
同学会上,我看见了他们,只觉得陆起隆比往日胖些,周美致则已失去了过去的那份耀
眼光彩而已;其余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已有一个孩子,起隆在一所中学里教体育,美致
则已变成“家庭妇女”了。在忙碌的生活中,他俩在我脑海里实在没有挤得一个地位,
如今忽然被小吴提起,不仅使我想起这段往事,而且更想到小吴对美致的秘密恋情,使
我认为小吴的拜访完全是多余的,因此我略加犹豫以后即说:“是的,他们是住在这儿,
但是地址我不知道!”
“同学录上印得很详细!”小吴早有准备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本同学录来递给我说,
“你一定得陪我去一趟。”
我抓抓头皮,终于陪伴着他,向目的地进发。
这是一座日式旅舍改变成的公共宿舍:矮小、拥挤、杂乱;我不相信这是可以使教
员进修的环境!好不容易探听出他们的居室,我上前去轻敲着纸门,一会儿门拉开了,
呈现在眼前的正是美致。因为我们要找的是她,否则,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蓬
头粗服的中年妇人,会是十年前那位万人共仰的女神!
小吴惊异她向后退了一步,美致更是抱着她那不满一岁的孩子局促得面红过耳,半
天,她匀出一只手,理理满头乱发,才讪讪地说:“真是稀客,请进,请进!”
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八席大的正屋,加一间走廊,室内乱七八糟,走廊又做了厨
房,一切景象,给人一种挤不进来的感觉。美致带着难堪的笑意指了一指床上说:“就
在床上坐吧!简直是太乱了。”
几乎是怀着一种目睹一株娇艳的花朵突然萎谢的心情,我不可能放松对美致的观察:
时间像一张在浊水中浸蚀过的薄纱,毫不容情地包裹在美致的周身。不仅没有了光彩,
而且失尽了色泽,瘦削憔悴,就算是乱世儿女的意中事吧!她不该同时也失去了在学校
的生命活力啊!是的,我们都已步入中年,然而,中年人也应该有中年人的生活情致!
那如画的双眉,那白里透红的皮肤,那代表智慧与善良的伶俐双眸,那含蕴着聪明与正
直的薄嘴……这一切似被造物者用工笔描绘过的艺术品,像又遭受过什么拙劣匠人的胡
乱涂抹?这变化引起我灵魂的震颤。我对她并无特殊恋情,但美色却应被大家惜护。因
此,我推想到小吴的难受,应千百倍于我。
“起隆呢?”小吴的声音有一点发颤地问。
“他吗?”美致淡淡地一笑,开始比较镇静,“他到学校上课去了,一会就回来。”
室内空气依然很压人,小吴似已失去了多端详美致一眼的勇气,他抬头看起单调的
天花板来;就在这时,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闯了进来,浑身泥土,便向他妈妈怀里投去,
美致脸红地推开他,轻轻地说:“别闹,快叫伯伯!”
我趁机把他拖了过来,这孩子很像起隆的英挺,只是他的可爱也似被一层什么东西
包围着,这是什么东西呢?是一种他母亲对生活的厌倦吗?
有了孩子,室内的空气比较能自然些,我们把期待的时间与微妙的感触都隐藏在孩
子的天真之下。终于,陆起隆回来了!是的,他就是陆起隆,曾经因为外形的英挺,迷
倒过多少女孩子的陆起隆!蓬乱的头发、络腮胡、黝黑的脸上冒着油汗、白色运动衫裤、
橡胶鞋,像一只庞然巨兽从外面闯了进来。他首先认出了我,便立刻热情地和我握手,
我随即介绍了痴立一旁的小吴,起隆又转身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快十年了吧?真是难
得!”
“是呀!”我立刻抢着说,“而且他将要调到这儿来了,我替他洗尘,你夫妇作陪!”
“那大好了!”起隆说,“还是咱们两人做东吧!”
“别客气!”我又向美致说,“你快收拾,咱们立刻就走!”
美致像逃避什么似的,把孩子往起隆手上一递,立刻趋向走廊,对着镜子,着意修
饰起来,半小时后,她找回了一些风致;起隆也刮脸,换了一身西服,便也显得年轻了
许多。
到了餐馆,为了缓和一下小吴的情绪,我要了一点酒。
席间,起隆表现得豪爽,但是很粗糙,尤其对美致的体贴不够;小吴喝了一点酒,
逐渐地不拘形迹起来,掩饰不住那一份对美致的痴爱。他细心地照顾着她,为她布菜、
送水、递毛巾,美致似甚受激动,她像一个患着健忘症的病人,忽然被一个力量揭开了
那张往事的心幕,她不仅看见了过去的一切,而且,属于一种年龄的智慧,使她体会出
比往事更多的隐秘,一种属于心灵与爱情上的隐秘。这隐秘造成她内心一份无法解除的
矛盾,这矛盾造成她一份无法克制的痛苦,她忽然独自大量地吃起酒来,没有说一句话,
似乎语言不可能解她那复杂的情绪,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