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她抬起头,似乎有些坚定的神情,低低地说:
“李成,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我的声调不高,但饱含了一种愤怒。
或许被我的语气和脸色吓了,她不敢看我。
“那人是谁?”
她依旧不敢看我,手按在大腿上。“啪啪啪”,水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下雨了。我往
窗外看了看,黑黑的都很模糊。大约她也在想什么,终于,鼓足了勇气,说:
“就是坐在我对面的。”
其实,那时我真不应该那么做,事后我一直这么想。但当时我难以控制,想到我的付
出,想到我的爱,我不知该怎么办了。或许我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血往上涌,一阵颤栗,上
前猛地抽了她一个耳光。
她身子一歪,很犟地没有哭,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从这一眼里,我看到了一个不屑的
我。一切都完了,原来的、也许是仅存的最后一点点羞愧,随着这记耳光都跑得干干净净
了。坐回到椅子上,我脑子似乎空空的。但好像又有很多的想法,一些镜头在跳跃、组合、
拼接。毫无意义的。
房间里长时间的寂静着。大约雨有些停了,已听不到打在窗上的“啪啪”声了。我想我
该走了。起身说:
“走了,就这样吧!”
刚才正处于战栗的激动中,没有注意到她。现在她已仰在床上了,身体靠着叠起的被
子、枕头。听了我的话,她没动,只是狠狠地轻轻说道:
“不打了?”
我清楚这语调里所含的意思。很想像电影里的那些人一样,仰头笑出很响的一串“哈哈
哈哈”的声音,但我做不出。拿好骑自行车的手套,出了她家的门。
走到外面才知道,雨并没有停,但已转成了毛毛雨。于是,我便冒着细小的雨,骑上车
回家了。周身都被冷气包围着。一点多时,我们这个城市的夜静极了,路上行人稀少,两排
路灯,照出昏黄的光。雨水不停地打在我的脸上,我不断地用手抹去模糊我双眼的水滴。
以后几天,雨一直没有停。
二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晨才八点多,厉祥庆来了。其实,上个星期日我们就约好,还有李
澄宇,准备一起去森林公园玩的。厉祥庆进来见我还躺在床上,说:
“还睡啊!李澄宇来了没有,什么时候走啊?”
那晚,我一直没睡好。很消沉地看着朋友的笑容,沉默了一会儿,假笑着说:
“厉祥庆,我不谈朋友了。”
厉祥庆坐到我的床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
“怎么啦怎么啦?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我大约地说了些情况,厉祥庆听得很仔细,一直都没有插问什么。我感到了他的关切。
等我说完,他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左右看了看,想想说:
“好了,都过去了嘛!饭还没吃吧!我们吃老酒去,我去叫李澄宇。”
我想喊住他,但他还是走了。李澄宇就住在我家隔壁的那个院子,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一阵阵的伤心又涌了出来,我就像昨晚回到家倒在床上的时候一
样,流下泪来。
父亲上班去了,母亲买菜回来,看着我的样子,说:
“阿成,起来吃饭!女朋友没了,以后再找嘛,身体要紧。”
“不想吃。”我轻声回答。
昨晚回来的时候,我把事情告诉了一直等着我的母亲。母亲说:没关系的,还能找。听
了我刚才的话,她很是感慨地嘀咕着去厨房做菜了。
又一会儿,小阿姨来了。见我这样,便问了我情况,又从母亲那里了解了一些,进来说:
“阿成啊!怎么啦?一个女人又怎么啦!你这个女朋友,阿姨本来就不喜欢,五大三粗
的。以后,阿姨给你介绍一个好的。”
小阿姨三十多岁了,是母亲最小的妹妹,很直爽的。我知道她是安慰我,但是,她怎么
会理解我那时的心情呢?我看了看她,笑了笑。
一直就这样躺到九点多。心里难受着,不想说话。一点力气都没有,软软地平摊着,头
偶尔地转向这边,转向那边。不想干任何事,也不能干任何事。妈妈在厨房里忙吃的,和阿
姨不知在说些什么。
厉祥庆、李澄宇来了,把我硬拉了起来,都笑眯眯地说:
“走吧,这么晚了,还睡懒觉,吃老酒去。”
说实在的,我没那种心情。虽然早饭到现在还没有吃,但丝毫也没有饿的感觉。不过,
我还是起来了。
他们都是我同学,住得近,小时候就一起玩着长大,至今彼此都很好。我有些呆呆地跟
着他们到了附近同心路上的一家小酒家里。
“李成,吃呀吃呀!”李澄宇说,“今天,厉祥庆请客,不吃白不吃。”
厉祥庆有些气的样子说:
“吃冤家的啊!”
两人都笑了。我想他们大概是在逗我呢?
“不,是吃瘟生的。”
两人又笑了。
他俩食欲很好的样子吃开了。我夹了些蔬菜就不动筷了。大约在十分钟里他们就各自灌
下了三杯啤酒。厉祥庆说:
“李成吃呀!怎么不吃呢?”
“我真的吃不下。”
“不要想了,没什么意思。不吃总不行的。”
我依旧给了他们一个苦笑。于是,厉祥庆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说:
“来,那么吸烟。”
接过烟,点上,我抽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也抽烟,但那只是为了好玩,偶尔地寻开
心。(我吸烟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初一的时候。)但从那天起,我开始认认真真吸烟了,
而且越来越厉害,以至到现在已戒不掉了。其实吸烟并不能让我忘记什么,也没有那种别人
说的腾云驾雾的舒服感,或许只是因为感到空虚,想找件事来做做,也可能是当手上夹着一
支烟时,会有一种稍稍安定的感觉。到现在,我不想把吸烟与那事做太多相联系,但不能否
认的是,我的的确确是从那时开始真正吸烟的。
抽了烟,嘴里会有些异味。刚吸还不习惯,我喝了两杯啤酒。厉祥庆他们又叫了两瓶,
再给我倒满,又喝半杯,嘴里的感觉好了些。李澄宇又递上烟,我也不拒绝,生生地又抽了
几口,吐出长长的烟气。之后,我不知不觉又说起了昨晚的事。声音低低的。
他俩很专注,也很平静地听着,只是偶尔地插问一两句。他俩都熟悉她,那时我们常在
一起玩。后来,越说越远,说到我俩的恋爱以及之间发生的一些事。断断续续,但每件事都
那么清清楚楚。到现在,去说那些事,我知道已是毫无意义了。但说出来会好受些,从朋友
那里我也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重要。
他俩默默地听着,说到后来,都觉得有些气愤了,厉祥庆竟孩子气地脱口骂道:
“这个戆女人!”
我笑笑说:
“骂她也没什么意思。”
这样,在那个小酒家我们坐了三四个小时,我喝了两瓶啤酒。不多,因为我还不想把自
己灌醉,很清醒地出来,舒缓地吐气,看看天,灰蒙蒙的,斜飘着雨丝。都没有带伞,但那
么小的雨,我们并不介意。雨飘在熟悉的小路上,三人慢慢地走着,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便
说:
“我还有些东西在她那里,要用黄鱼车去车回来,明天下午你们和我一起去她家搬来好
吗?”
“好的,厉祥庆会骑黄鱼车,车我到单位去借一辆,下班让厉祥庆来骑回家,我们一起
去!”李澄宇说。
拖上他们两个,一方面是因为东西确实多了一些。否则,一辆出租车便可解决问题了。
(那时,我和她的关系的确密切了些。)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更主要的原因,我想多两个朋
友,能为我鼓鼓气,不至使我太过分。现在我不能单独面对她。看到她,或许我又会失态的。
一路无语,三人都沉默着。回到我家刚刚坐定,厉祥庆突然说:
“李成,没有什么的,这种事每个人大约都会遇到的。你们知道,过去我也有过一个朋
友,现在不也过来了吗?”
厉祥庆过去的女朋友我们都见过,一副很时髦的打扮。后来不见了,我们问他,他不曾
说过什么。我们抬头望着他。他笑了,点好烟,吐一口气,说:
“经历过了,便长大了。会过去的!以前,我曾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仿佛缺了它便不
能生活,现在我晓得,有些东西比它更重要。所以,李成你想开些吧!”
我点点头,但我并没有完全明白。
李澄宇嘻笑着说:
“我没有经历过,算长大吗?”
“不算,你还在吃奶呢?”厉祥庆说。
我微微地笑了,还想着厉祥庆那些有点故作成熟的话。屋里弥漫了许多烟。
“毛姆的《人性的枷索》看过吗?”厉祥庆看过大量的外国翻译小说,他称自己是“述
而不作”。
李澄宇和我都没有什么反应,瞪一双大眼,有些茫然的样子。
“菲利蒲不也曾被一种爱情困扰、折磨吗?但到后来,不也摆脱了吗?”
这本书几年前我看过,内容已忘了差不多,只是依稀觉得似乎有那么一件事。所以,我
对他的话有些似是而非。而且,当时我的心里乱极了,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沉重(这个俗套的
比喻用在这里恰当极了),心情无论如何也难以转过来,自然也无法去细想厉祥庆的话。
他们坐了一下午,陪我说着话,有时像是很高兴地说些笑话。但我始终笑不起来。为了
感谢他们的好意,我抽着烟,脸上常硬硬地做出些笑来,慢慢地有一种感激的心情涌来。我
知道那是因为我的两位朋友。
傍晚,他们走了,所有的她又来了。刚才朋友的支撑和鼓励远去之后,我一下子又软弱
了下来,倒在床上,流出了泪。
母亲来叫我吃晚饭,我中饭吃饱了,不想吃了,昨晚没睡好,要早点睡了。于是,我脱
衣钻进了被子。但哪里睡得着呢?翻来覆去的一片茫然的心伤。时钟敲响十点钟时,睡在隔
壁的母亲大约不放心,来到我房间看了我一次。她开灯,见我很安详地睡着,就关上灯走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眼泪又流了下来。四周黑黑,没有一点声音。
三
第二天傍晚,我们三人一起来到了她家。一路小雨,我骑着自行车,厉祥庆、李澄宇在
黄鱼车上说笑着。雨打在脸上有些凉意。心里乱得很,有些紧张。我想表现得轻松些,我不
能在她面前做出很难过的样子,至少应该做到沉着些。但很难。厉祥庆、李澄宇不时地和我
开着玩笑,他们也想让我不要太紧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笑是假的,或者说很勉强。
越近她家,心情越是沉重,难以名状的沉重。走上楼梯,便是那亭子间。一路上,所有
的一切都太熟悉了。马路、街道的林荫树、房屋、楼梯等等等等。现在,我是来和这一切告
别的。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难过。
天色已接近全黑了,蒙蒙的细雨悄无声息地下着。我没有掏钥匙,而是敲响了那熟悉的
门。连着几下,没有声音。其实上楼前,我就看到小阁楼的灯关着。大约听到了声响,楼上
的她的叔叔下来了,还有他的女人,问:
“是谁啊?”
“是我。”
“喔,你啊!她不在,没回来过。”叔叔“喔”得一声,让我听到自己的无用,在他眼
里的不屑。
心里慌得很,竭力保持着镇定,说:
“门开一开好吗?我进去拿点东西。”
打开门,我跟着他们进了屋。灯一闪一闪地亮时,我的心也一阵阵地难过。都太熟悉
了。厉祥庆、李澄宇跟了进来。窗外显得很黑。叔叔坐在桌边的椅子里,女人一旁站着。我
开始整理东西。“怎么啦?本来不是蛮好的嘛!吵啦?”女人说。
我拉开柜子的抽屉,头抬不起来。我不能看他们的脸:
“没什么。”
说不出太多的话,动作不紧不慢。我让厉祥庆他们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到黄鱼车上。问
李澄宇:
“外面雨还下吗?”
“还下。”李澄宇闷闷地回答。
他们看着我们,一脸的轻松。我想,他们大概看出了我的难过,搞清了这场比赛谁是真
正的失败者。女人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下子又回身说道:
“现在的小青年搞不懂哦!”
“车上可以放吗?”我问李澄宇。
“可以。”
那女人又问了我一些话,我用一问一答的方式沉默着,只想尽快地干完,尽快地离开。
下了楼,轻轻的雨飘在脸上,我清醒了些。楼上的他们又在议论什么。我让厉祥庆把黄
鱼车转个头,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路灯下,十几米远的地方,她正朝这里走来。不,是
他们,两个人,她挽着他,就像过去挽着我一样。我又变得慌张了。
“来来,厉祥庆,把车转个向,李澄宇推一下。”我掩饰着,招呼他们。
其实,厉祥庆也看到了,他瞥我一眼。我头一低,假装用力推车的样子,不让自己流出
泪来。他们大约也想到了,用力地拉黄鱼车,终于转过了车头。车上的东西是有些沉。这
时,他们已到了我的面前。大约她已和那男的说过什么,所以,他走过我们面前,并不停
下,径直上楼去了。
我看看她,做不出笑来。而她却很怪地笑笑说:
“以后不来啦?还可以再来嘛!”
我知道她恨我打她的那个耳光。她在嘲弄我。我不愿说什么,到了现在,早已什么都不
能挽留了,索性让她说个够吧!这样想着,我竟露出了一个笑容,推着自行车,我们要走了。
“以后常来啊!”背后又传来她狠狠的声音。
忽然,我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叫住了正要进门的她,沉沉地说。
“钥匙给你。”
说着,把钥匙扔向了她。她没有反应过来。手接得慢了,钥匙落到地上,轻轻地跳了一
下,“叮”的一声,贴在湿湿的水门汀上。
我们朝回骑了,雨一点点一点点变大,变成一粒粒的水珠。快到家时,又变小了。依旧
是蒙蒙的。我抹一把脸,顶着风用力地蹬车。厉祥庆说:
“回去是顶风!偏偏雨又大!”
“是你运气好,让你练练身体。”李澄宇说。
我淡淡地笑了,心里像是轻松了些。
回到家,放好东西,我们去了同心路上的那家小酒家,喝许多酒,抽了很多烟。这一
天,他们一直陪了我很晚才各自回家。
以后几个星期,厉祥庆、李澄宇他们每天都来坐坐。有时是一起来,有时是其中的一
个。他们陪我度过了这段难过的时光。
伤心的事过去了,初想起时,实在难以忍受,但一点点的长大,看见了其他朋友们的经
历,我有些明白了厉祥庆说的那些话:这只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个过程,不必把它看得那
么重要,而且,也正是有了一些这样的经历,我们才会渐渐地长大。
但我还是要感谢我的朋友厉祥庆和李澄宇,是他们给了我力量和友谊。(摘自《萌芽》)
孤雁
孟瑶
今天,京士的心里一直很快乐,他唯一的孙子宝宝过生日,儿子昨天特别到他的住
处,约他今天去吃饭。约不起别的客人,只是一家人叙叙天伦之乐的意思。在乱世,这
已是不易得的一种快乐。他想想晚上有一顿好的吃,心里就开心,人老了,可馋得厉害
呢。办公的时候,他不时地幻想着这个晚上的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