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场面,素来不喝酒的她,竟糊里糊涂举杯干了,热辣辣地一直从喉咙头烧到胸口,她
呛咳着又忿恨地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喝下这杯酒,不把它往那负心的人脸上泼去?
“先吃点菜。”有人递给她一块手巾擦手,接着一块白斩鸡悄悄落在她碟子里。又
是冯泽群殷勤的声音。
有人开始敬新郎新娘的酒,新郎新娘又离席去敬客人的酒,也有人敬她,闹哄哄地,
她一肚子恼恨就像锅里煮着的滚汤般沸腾着,却不知道如何发泄,只是闷着气一杯一杯
地把冷酒吞下去。人家敬她,她也木然回敬人家,喝多了,喉舌反都麻木了,毫无感常。
渐渐地,她觉得那些嚣闹,那些笑声,那红闪闪的喜字和晃来晃去的人影都绞缠在一起,
绕着她嗡嗡地打转,像一大群飞舞着的苍蝇,她紧闭上眼睛,光和影仍在她眼睛里闪烁
个不停,她掩上耳朵,乱糟糟的声流仍旧灌了进去。
“我敬你一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最响的永远是这两个字,像一声比一声更重的锤击,锤得她头晕眼花。我还有重要
的事没有做!她竭力想摆脱这干扰她的嚣闹,模糊地捕捉着一个概念。我要报复!要报
复!但有什么落在她眼皮上,不,是起了雾,看什么都不清楚!她用力睁大眼睛,一定
要盯住他,不能让他逃出她的视线……
在哪里?还在对面,正向她迫近来,近来愈变愈大,占满了整个空间,哎!那不是
他,是那张可憎的大白脸,冷漠的眼睛瞅了她一眼,慢慢地退了回去。另外一张脸又渐
渐迫近来,扩大了,那正是他,薄薄的唇角挑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俊目中射出冷峻的眼
光。一会儿脸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对冷漠的眼睛,一张嘲笑的嘴,正对着她……有些什
么东西在文淑胸中凶猛地膨胀、冲激,终于突然爆裂了,她陡地站起来,一手指着前面,
激动地叱责着:
“林志忱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她嚷了半句又突然怔住,人脸如同肥皂泡般消失
了,桌子对面是空的!只有墙上那个大红的喜字,红得像一团火焰向她扑来,一道熔岩
向她流来,那光焰令她晕眩,那灼热使她融化,她感到自己正软软地瘫痪下去,本能地
伸出手来抓着,明明抓住了一把……
“哗啦啦!”又是什么湿的热的,跟着她身子往下溜,都从她身上滚过去,滚到地
上。
“醉了。”
“喝醉了!”
谁在说醉了?是谁喝醉了!一定又是他,是志忱。什么人在拉她?不要拉拉扯扯!
她要去搀志忱起来,看这地上棱棱角角扎手的准又是碰破了茶壶,一片滑不几几的是开
水还是他呕出来的脏东西?看你又躺在这脏水堆里,起来!哎,这手怎么冰冷的,而且
僵硬了,他死了,“林志忱死了!”她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喊叫着,接着,一个怆厉的、
像受伤的野兽的惨嚎声震慑了她紊乱的神经。那是什么声音?她呆了一呆,才辨出那惨
号原来出自自己喉头,是她在哭,哭志忱永远离开她、不属于她了!她焉得不伤心痛哭?
于是,就像长江大河决了堤,泪水挟着巨大的悲恸滔滔地倾注奔泻,直到淹没了她瘦软
的身躯、悲苦的心灵、微弱的意识……
文淑迷糊地挣扎着,她觉得有什么镇压在她头上,那么重,头痛得像要迸裂开来,
嘴里没有一滴口涎,喉咙头像要冒烟,而且那么弱、那么倦,累得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是白天还是黑夜?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听到一
点声音,不是她的呻吟,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
“你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了?”
“哎,这个还没醒?”
“小林倒安逸,自己去享受洞房花烛夜,却把这个烫手的蕃薯扔给人家。”
“小林说起来也有他一套苦经:他说他姐姐年轻时受过刺激,精神有点失常,最看
不得别人结婚娶亲,他为了顾怜她,才一直没敢成家。”
“哦,是这样的吗?”
“他这次所以偷偷摸摸瞒了他姐姐结婚,就是避免刺激她——不想还是给她知道了,
闹了个笑话。”
“有这么回事,小林都不曾告诉过我……很可笑,他以前还预备替我介绍的哩!”
“哈,真要娶个精神病太太可一辈子够受的了!车还在底下等着,来,我帮你送她
回去。”
这些说话不过是一些嘈杂的音波,擦过文淑的神经,就像风吹响着树叶,没有一点
意义。她只是无力地转动着头,想摆脱那重压,还有胸口的;接着她感到自己仿佛腾云
驾雾地降落到一个狭隘的盒子里,轻轻地摇晃着,她模糊地意识到是坐在船上。
“是去台湾吗?不,不对……”
“那么是回家去!”噢,回家大好了,回到她幼时嬉戏的地方,那感觉是甜甜蜜蜜
的,好像迷失的孩子就要回到母亲身边,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温暖。她忘记了头痛胸口
胀闷,身子虚飘飘地摇晃浮沉。升起来,升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
怎么,船开动了?她用力挣开一条隙缝,哎!前面那红惨惨盯着她的是什么?红的
像在喷火,像在滴血,像野兽闪着凶焰的独眼……多可怕!
“快,快打掉它,打掉那恶魔的红眼睛!”
喷着凶焰的独眼猛地向她扑来,她一声惊叫没喊出来,却已倏地消退到后面去了,
接着身子又轻飘飘地摇晃起来,船重新在海里行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分困乏地闭
上眼睛,迷糊中孩子似地喃喃说着呓语:
“回家真好哦!回家了——真好!”
(选自《弟弟的婚礼》,立志出版社1968年出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丁村的酸梅
孔见
1
从远远的地方看去,这一带都是荒凉的沙丘,只有一棵树摇曳着繁茂的枝条,像在召唤
远方的什么。沿一条牛足踏成的小路走去,逶迤地翻过一道道沙冈,就能从土里掘出一些房
屋、动物和人类来。这些房屋、动物和人类加起来,就叫做丁村。
村口的这棵大树,丁村人一齐喊作酸梅。
叁百多年前,北方高原出现一次罕见的旱灾,天空半年不落地一滴水,连云影也难得看
到。成千上万的人离开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故土,寻找新的家园,下雨的地方。羊子的高祖
羊太公婆挑着两个孩子不停地往南走,因为有人听到南方的天空有雷鸣的声音像辘轳从石头
上碾过,他们踩着滚滚烟尘,一路乞讨下来。越是往南,日头越烈,人就越焦渴而孩子们总
是哭哭啼啼,怎么也安慰不了。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们走进一片银白色的沙地。沙地很柔
软也很烫,煮着他们的脚。他们不由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海的潮声。
他们知道,陆地将要穷尽。正进退不是时,羊太公看到不远的地方兀立着一棵树。他们朝那
棵树走去。那棵树也向他们走来。他们发现这棵树是如此苍绿,如此茂密。它的影子特别阴
凉,而且密密匝匝的叶子间挂满了黄色的豆豆,散发着令人渴不可耐的甘酸味儿。在灾情如
此严重的年月,地里还有一棵树果实累累,实在是不可思议啊。莫非有毒?但是此时此地,
即使有毒也得吃了。没想到果子又酸又甜,十分甘润。孩子们更是非常喜欢,连仁都不愿吐
出来。于是,他们便在这棵树下住了下来。能养大树的土地必定能养人,羊老太婆说。果
然,在东边不远处有一汪水,水里面还有鱼。
叁百年的日子如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十几代人埋入了洁白的沙,于是,羊子站到了风
头上。
常年不衰的西风从遥不可测的地方怒吼而来,卷扬起弥天漫地的烟尘,摇撼着村口的这
棵大树,发出苍茫的叹息,云仿佛遭到袭击的羊群,张皇失散,从不在天空中停留。羊子常
常站在大树底下,以他那双迷离的眼睛眺望着远方。风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地勒在他细长的
身子上,显出一腔完美的肋骨,像被啃过的一样。
“回来吃饭了,羊子!”妈妈有点悲凉的声音从那排低矮的房子里传出。
羊子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失神地张望着那条已经变得飘渺的道路。
“回吧,不会有人从那边过来了。”
羊子终于挪动了身子。妈妈弓着背走过来,用手摸他的额头,说:“身子都吹凉了,还
不快吃饭。”
“总是吃饭!”
2
丁村的白昼和夜晚都是从羊子家这棵酸梅树蔓延开来的。清晨,日头把酸梅树照得金光
灿灿,丁村还沉迷于一片阴暗之中。正午过后,酸梅树的影子便悄悄扩展开来,最后终于把
整个村子抹去。最后一道夕阳染在这棵树上,整棵树就像一堆燃烧着的篝火,无比辉煌。傍
晚收工回来的人一看,还以为日头掉到了树里呢。和所有丁村的孩子一样,羊子就是在酸梅
树的荫影下生长起来。对于羊子和所有活着的丁树人来说,酸梅树是从来就有的,而且还将
有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没有谁能回到焦灼和渴望中,回到叁百年前的那一天
去,和羊老太公婆一起重新发现它的存在了;也没有谁会担心,在他们不经意的时候,这棵
树会像一只鸟那样振翅飞去。
酸梅树通常生长在干旱的地带,它的叶子缺乏水的润泽,少有青翠欲滴的感觉,显得营
养不良。一年大部分时间里,它看起来都是没有什么风光的。作为树木,它的躯干自然伸向
天空,但它的枝条却低垂下来,婆娑成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使它十分容易攀援。四、五
岁的小孩便可爬到树冠上去玩耍。树的枝条非常柔韧,小指般大小的枝就能承受一个大人的
重量。由于有良好的弹性,加上性质凉快,酸梅树成了挂摇篮的好地方。农闲时,女人们为
了聊天,便把孩子的摇篮挂到一棵树上,任其七上八下地在风中晃荡。丁村是个多风的地
方,全村的风似乎都集中在羊子家那棵树上,但是再大的风也不会将酸梅树刮倒,因为它的
枝条是随风赋形的。
作为一种高大粗壮的植物,酸梅的叶片显得过分琐碎,一个人可能数得清天上的星星,
但他绝对数不出一棵酸梅到底有多少叶子。丁村人形容富裕,就说他的钱多得像酸梅树的叶
子一样。这些叶子虽小,却都充满灵性。每到黄昏,太阳沉没于西边的海水,波浪平静下
来,酸梅树成千上万的叶子在不知不觉的瞬间同时并合,使它看上去如同一棵枯木。可想而
知,它的生机一定是藏得很深很深了。这时,月光便可穿过它的身体,洒到它的影子中去,
留下水一样迷离的感觉。早晨,一旦日头重新升起,酸梅树又舒展开它的叶瓣。得益于品性
的寒酸,凝结在酸梅树叶子上的露珠总是比别的树上的要多得多。白天,枝叶舒张的酸梅树
显得密密匝匝,不论多么锐利的光芒都难于穿越其间,因此,它成了人们乘凉消夏的好去
处。只要家里有一棵酸梅,夏天就能过得很好。即使是流火的七月的正午,只要往树影下一
坐,再往背上撒些叶子,人就得道似的清凉。要是地里有活,不能到影子里面来,捋一把嫩
叶子泡碗盐水喝下去也是挺舒服的。酸梅树是少有的人类可以在上面睡觉过夜的树种。酷暑
天,晚上不见孩子回来上炕,八成是趴在树枝上睡着了。每年清明一过,便有人在树上用枝
条编织自己的巢,羊子家对门的歪脚公就是典型的有巢氏,酸梅树上有一把天然的躺椅是属
于他的。四脚朝天地躺在树巢里,嘴里含一节梅豆,或是嚼一把梅花,晃悠晃悠的,不知不
觉中,人就没有了自己,生老病死都成了别人的事情,直到醒来时才知道是睡着了。歪脚公
至今不明白,当初猴子为什么要从树上下来,做一个人类图什么。
3
歪脚公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来自更北的北方,在那里,天上下来的不是雨水,而是棉
絮一样的东西。他到过许多地方,直到四十岁上下才来到丁村,娶寡妇刘住下来。
自从到了丁村,歪脚公哪都不去,常常袒裸着肚皮在酸梅树下吹风。人家问他,哪个地
方离我们最远。他说是丁村。那一年,张家港有人捉到一条怪鱼,说是美人鱼,不穿裤子,
还会流眼泪。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拥去看热闹。看一眼十文钱。丁村就差歪脚公没去。他带一
条狗在村子里巡逻,说我给你们看家吧,别让贼给端了。对于寡妇刘,丁村人颇多微词,歪
脚公也不是聋子,他只说了句:她看起来不像是男的,就娶了过来。后来听说丁村人有眼不
识珠,这么好的女人还让她守寡!婚后的日子个个都数得溜,孩子们个个长得有模有样,女
的不到十六岁便给娶走了。走在路上,人们常常见他无缘无故地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问
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说不笑什么什么都好笑。每年除夕,农家人户户都是新桃换旧符,
这已是几千年的传统。歪脚公家门上年去年来都是一副旧联:曾经沧海皆是水,除了巫山还
有云。横批是:一年又一年。丁村的人都把他当作不算数的怪人,说他过去肯定在地方上混
得不开,吃了不少亏,才给弄成这个样子。但是,谁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丁村最安居乐业的
人,家里田里打理得清清楚楚。羊子家门口的这棵大树,每年飘花落叶不知多少,都是他一
片片扫干净的。
4
春天最初是在羊子家的酸梅树梢头露面的。看到高高的树顶上涌起一汪嫩黄,丁村人就
心领神会,口里咕嘟咕嘟地冒出涎水,心里也就有了渴望。羊子几乎每年都在盼望着这个时
候。
新长出的梅芯儿娇嫩嫩的,让人好生怜爱,味儿酸苦中带着甘甜,有清热解毒敛阴潜阳
之功效,可以直接入口,沾点盐水可就更妙了。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活鲜鱼,和着梅芯一同
煲煮,让人吃饱了还不知足,孩子们吃到裤子掉了还不知道。新叶从顶上黄到树脚,唾手可
得,过路的人随意抓上一把,一路咀嚼而去。待到嫩黄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翠绿,花儿就要开
了。酸梅的花有五个角,骨朵小小的像星星一般。它白中有黄,还间着一点点一丝丝艳艳的
红,像妇人的思念。孤零零一朵梅花很不起眼,但千千万万的花朵一夜间开满了树,却让人
叹为观止。花儿开得最盛的时候,几乎就看不到绿叶。如果所有的花儿都结成果实,整棵树
怕是承受不了的。实际上大多数花朵只是开放,然后便纷纷扬扬地飘落到地里,它们仿佛是
为风准备的,并非要结什么果子不可。梅花散发出来的馨气很淡很淡,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
会显着,而且得鼻子没有毛病才好闻。有一年夏天,那时羊子还小,歪脚公出门回来时夜已
过半,走在朦胧的路上,呼吸着淡淡的月魄花魂,歪脚公心神飘忽,似醉非醉,到了家门口
站着久久不愿进去。他突发奇想,挨家挨户把门敲。睡得正死的村人光着身子慌慌忙忙跑出
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案,却说是请大家起来呼吸呼吸月光,换口好气,别让睡觉把好时
光给耽误了。歪脚公的歪事讲也讲不完。
梅花的味道比芯叶儿要甜些,最惹小孩子和女人喜欢,滑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