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姐!”
志忱悄然来到她门口,神情似乎有点激动,唤她的声音是沉重的。
文淑被他这兀然的出现怔住了,一肚子正在整理的说话,像刚集拢一堆的树叶,又
骤然被一阵风吹散。
“公司派我出差到南部去审查帐目,事情比较多,究竟要耽搁多少日子还不一定,
不过,短时期要留在那里。”
“那是调差了?”文淑又是一惊。
“是,噢,不!现在还不一定。”志忱含糊地说,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皮鞋上
有什么吸住他的视线。
“什么时候去?”
“马上就动身。”他望了望手上的表,“我要赶二十一点卅分的夜快车。”说着,
匆遽地转身,文淑也跟着站起来。
“噢,这么快!”她走在他后面,事出仓促,她的反应也是直接的,未能经过脑与
心的吸收、融贯。一向就是文淑替他检点随身携带衣物用品,已成习惯。
“已经检好了——我以为你不在家,自己检的。”没等他说完,文淑已看见了放在
客厅里的两件行李——一只他平常出门用的旅行包,还有一只大皮箱。她想不到他行动
会那么迅速敏捷。
“这次因为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候,我多带了一些衣服。”
当文淑注意到皮箱时,他连忙加以解释,“还有一些书,我怕临时要参考。”
没有她,他也能自己料理了。文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对他说几句话,脑子里
一片混沌,又无从说起。
“我走了。”志忱朝屋子里环视了一周,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一下,然后,垂下眼
帘,一手提起一只箱子。
“你,你就这么提上街去?”
“我已经叫好车子在门外等着。”
文淑呆在屋当中,眼望着志忱倾斜着肩膀,一步一顿,缓缓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
迟疑着,忽然停住转过身来。
“淑姐……”
文淑全身一阵震颤,胸口猛跳,仿佛一道电流通过。那充满感情和歉意的一声低唤,
唤得她热血沸溢,脉息加快。恍惚时间倒流,又退回到当年热恋时期。她睁大眼睛,有
所期待地凝视着他。
“我,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志忱欲言又止,倏地转身,便快步冲了出去。文淑
定一定神,赶到门口,只听得车门嘭的一响,两道灯光似两片剪刀,从小巷的黑暗中一
路剪了出去。
关上门,文淑觉得把一身力气都关在门外了,两腿软软地,仿佛踏在空虚的云端里,
沉寂的沙漠中。小小的屋子忽然变得那么空旷、深邃,她脚步不稳地挨到沙发旁边便跌
坐下去。
他走了,不晓得哪一天回来。准备了许多日子,费了多大的苦心才决定的事,却没
有机会告诉他。这好像一个人决定了去动手术,医生却宣布延期。长痛不如短痛,要不,
就写信告诉他。对了,用笔来述说,还远比用嘴来讲更容易选字措词,容易令人感动,
也比较容易出口,她不能保险自己亲口说出来时,不会激动、流泪……就是一个做母亲
的,对自己的独生儿子要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也不能不妒嫉、伤心,又何况她?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生活过于单调,也往往容易起腻。分开一个时期,说
不定他会回心转意,人家总是说:
“小别胜新婚……”
她又想到志忱临走前,那样深情地喊她一声……
仿佛已判了罪的囚徒,准备认命了,忽然又获得复审的机会,有如在长夜中发现了
一线曙光,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盼望着……
盼望着志忱来信,又成为文淑生活的重心,思想的标的。
但两星期过去了,除了一纸明片,寥寥数言告诉她抵达台南,事情很忙,便再无音
讯。
大概真是忙,又是七八天不见鱼雁的日子过去,文淑自己这么宽解着:何况他本来
是个懒于动笔的人,出差十天二十天的,也没有什么好写。倒是她想给他写封信,偏又
没有地址,打个电话去公司里问问吧,显得有点大惊小怪的,而她亦不认得哪一个,要
就是那个什么冯泽群,多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枉为志忱的亲人,连他的行踪都不清楚,
说出来也未免令人好笑!
这次出差,怕是时间最长的一次,都一个月了。也说不定事情快结束,就要回家来。
所以,不写信,让她惊喜一下,以前不是有一次她回去打开房门,他已经悄悄地坐好在
那里,吓了她一跳!
也许就是今天!每天她都这样想,每天她在医院里,心就一直挂在家里,渴切地盼
望着下班又匆匆忙忙赶回去,拿着钥匙的手紧张得抖栗着老对不准锁孔,仿佛她在打开
一座宝库!一座藏着她毕生幸福的宝库。
门开了,库中空空如也,她所能得到的却依旧是失望和空虚,漫漫无尽的寂寞长夜。
但是,在一番挣扎后,她又把希望和欢乐放在明天。
明天复明天……
那天下午,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文淑端着一盘刚擦洗消毒好的治疗器械,预备放进
橱里。内科病房的张小姐正在这时走进来,看见文淑她惊讶地喊了一声:
“怎么你倒没事人儿似的还在这里上班,你弟弟不是今天结婚吗?”
回答张小姐问话的是一片金属器械清脆的撞击落地声,钳子镊子的像遇上地震般从
文淑托盘里震跌在地上,她僵硬地俯下身子去拣时,另外一些却又滑了出来。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张小姐帮她拣起一地的东西,关心地端
详着她。
“没,没有什么。”文淑失色的嘴唇颤抖着,很艰涩地从喉咙头吐出话来。她勉强
支持转身把一盘凌乱的器械搁在盥洗池旁边,装作要重新消毒的模样,开开水龙头,又
拿了消毒水,实际上却不知所措,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雷已震得她心胆俱丧,神智昏懵
——半晌,才强自克制着低低地问:
“你听谁说的?”
“什么?哦,你是说你弟弟结婚的事?我表妹告诉我的。”
“你表妹?”
“你记不得了?不是上次在电影院门口碰到的?她还称赞你弟弟长得很帅哩。”
“唔。”
“新娘子,噢,应该说你弟媳妇就住在我表妹隔壁。我表妹知道新郎是你弟弟,以
为我一定会去吃喜酒,所以特地来约我下午一路去。谁晓得你保防工作做得顶好。消息
都不透一个!”
文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仿佛一架喷气飞机由远而近,愈来愈低。愈来愈响。强烈
的声波几乎要炸裂她的头,“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极力挣扎着心里反抗
地大声疾呼!
“你表妹有没有说在哪里举行婚礼?”她忍着自尊心受委屈的悲痛问张小姐,固然,
正要走开的她立刻回身止步,高亢的语气中充满了诧异。
“好像说是在状元楼——你真的不知道?奇怪!哪有弟弟结婚瞒着亲姐姐的?”
“噢,我想,他可能怕我不同意,因为——我替他看中一个他不要。”文淑不得不
编话来搪塞。
“怪不得你气得那样子!其实这年头连父母都管不到儿子的婚姻了,何况你这作姐
姐的,我劝你还是看开点算了。”
张小姐一走,文淑再也不克制掩饰,她感到胸口重重地压榨,仿佛整个屋顶和天空,
全塌下来堵压在那里,使她窒噎。她双手痉挛地握紧着。直到清脆的劈拍一声,原来是
一支注射的针筒不知不觉被她捏碎了,打开手心湿漉漉地沾满了薄薄的玻璃碎片,殷殷
的血丝,和冷汗。
看见血,戳破了的不是她的手,倒像她的心。
他竟偷偷地和别个女人结了婚?那一切都完了!她绝望地在心里喊着。绞着自己,
一瞬时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抽空了。手脚发麻,寒冷从指尖一直渗透最末的神经。像患
寒热病似地战颤着。随着悲痛的绝望来袭击的是猛烈的恨,愤恨像一块烙红的炭投在她
心里,抽空的血液又迅疾回涌,在血管里沸腾着……好一个说谎的大骗子!什么出差去
了南部,原来根本就没有离开台北,偷偷摸摸地在准备结婚。想不到他心肠那么狠,手
段那么绝,就那样撇开了她,像扔掉一双穿旧了的旧鞋子!十几年生活在一起,共患难,
同甘苦,连一点感情都没有!最可恨的是无情还加上欺骗。他可以跟她谈判,跟她当面
解决问题,还怕她真会像没有教养的村妇撒泼撒野地死拖住他后腿?何况她已经决定了
牺牲自己成全他,但他却在她预备告诉他的时候偷偷溜走了,那样地遗弃她就像她是一
个下贱的女人,一个……他给她羞辱比无情更使她愤恨,他伤了她的心也伤了她的自尊。
烙红的炭火燃烧着,火焰很快地扩展、蔓延,从心底烧上脑门,血液沸腾到了沸点,整
个人和心仿佛都将爆炸、迸裂——她迅疾地撕下身上的护士装,不管那些弄脏了的器械,
匆遽地走出医院。
“欺人太甚,我要报复!一定要报复!”在门口拦住一辆三轮车,便跳上去说了个
地址:“状元楼”。
坐在车上被冷风一吹,让愤恨的烟火熏得昏迷了的头脑稍为清醒了一点,她才问自
己报复究竟该采取什么行动?那不像在教堂中举行婚礼,只要当神父征询亲友时站起来
说不同意就可以否决得了的,如果婚礼还没有举行,她怎么阻止?
如果已经行过了,又怎么破坏?……她可以说他在大陆上已结过婚,还是自己挺身
而出?无论如何她要不顾一切,使他难堪,使他下不了场!……车子在状元楼门口停下
来,门前一块贴着红纸的牌子上写着林何两府喜事,地上爆竹纸屑狼藉,显然已行过婚
礼了。文淑沉住气走上楼梯,一眼望见礼堂里闹哄哄的,贺客都已高踞席上谈笑,只有
上面一桌还空着。她再转过头去,看见楼梯左侧有间垂着门帘的休息室,走过去一揿门
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穿粉红旗袍的侧影,正对着镜子在戴耳环,另外一个穿洋装的少
女站在一旁帮忙梳妆,背着一边,两个男士面对面站着,看见文淑,脸向外的男士说了
句什么。接着那背着的一个旋即转过身来——正是他,纵使烧成灰文淑也认得出来的那
个人。笔挺的西装襟上那鲜红的绢花和缎带,宛如一团喷射的火焰,一转身便已灼痛了
她的眼睛。
一刹那,两个人仿佛同时被魔法镇住了,斗鸡似的彼此瞪视着,一个是充满了惊愕、
惶恐,显得手足无措;一个是愤恨填膺,七孔冒火,盯着对方要把他烧化——但这只是
见面的一瞬间,文淑激动地放开门帘,跨进一步,她先要挥两个巴掌,再扯下那朵红花
摔在他喜气洋洋的脸上。
“淑姐!……我,我……”新郎的脸像剥掉了一层壳一样,一下子由红堂堂变成惨
白,他本能地退后两步,仿佛想遮护另外的那个目标。嗫嚅地不知所云,文淑狠狠地盯
住他,像一只竖毛弓尾的猫,从牙缝里迸出嘶嘶的警告:
“林志忱,你好!”
“你听我说,淑姐!”
“你是个说谎的骗子!”
“我本来要……”
“哼!骗我出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是想……”
“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阴险、狠毒的人,我还一直被瞒在鼓里。”
“淑姐,”“你,你欺人太甚!”林文淑越来越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客人已经等了半天,新郎新娘该出去入席了!”男傧相似乎看出情势不对,插进
来打岔。
“噢,好好!”林志忱拾一拾神,镇定下来,连忙拉了男傧相一把。“小潘,这是
我姐姐,特地赶来的——来,你来见过我姐姐。”
文淑被男傧相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姐”一鞠躬,弄得理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握着
的拳头不得不垂下来。但勉强收敛起的怒火,立刻又被移到面前来的粉红色身影撩拨起
来。她沉着气,用敌意的眼光轻蔑地打量着这个从她身边夺去了志忱的女人。一张宽宽
的大白脸,小眼睛枣核似地嵌在低鼻梁两边,眉毛细得像两条黑蚯蚓,厚厚的嘴唇涂得
红红地翘着,冷漠的眼光,一脸没有表情的表情。庸俗,愚癔还具有那种欠缺好教养的
冷傲。但是,她有高贵文雅的文淑所缺少而值得自负的东西——青春,和一个丰满得像
从薄薄的软缎里爆裂出来的成熟的胴体。
新娘子在她那浮肿的眼皮下冷漠地瞅了她一眼,下颏微微一动,嘴角一掀,便算招
呼过了,由女傧相扶着从文淑身边过去。那朵红花赫然翘扬在高高隆起的胸前,一步一
颤……
文淑不禁嫌厌地避开视线。
“呵!原来他迷恋的便是这个!”她满心厌恶轻蔑,仿佛看了一场恶劣的、低级趣
味的电影,对知名演员的评价大打折扣。她正鄙夷不屑地要回头再找那个在她心中贬低
身价的人,背后却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林小姐你好!”
是那个叫什么冯泽群的,殷勤地在向她致意,房里已没有别人,傧相正簇拥着新人
跨出房门。
“小林实在分不开身来,派我招待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好呀!林志忱这狡猾的东西!自己开溜了,把她像一个包袱般丢给别人,没有那么
便宜的事!但看人家那副殷勤而恭谨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发作。
“林小姐,听小林说你玉体欠安,还特地赶来,是不是先休息一下,还是……先化
化妆?”
化化妆?她懂得他言外之意:她那副毫不修饰、服装随便的模样,实在不适合来参
加婚礼的,本来嘛,她又不是来“参加”婚礼。
“我不……”
“那么就请入席吧!”冯泽群接过去说,伸手作了恭请的姿势,文淑犹豫了一下,
心想好吧,总要给点颜色他看看!便挺一挺腰肢走在前面。礼堂里响着此起彼落的掌声,
来宾的注意力还没有完全离开新人,但有些看到文淑仍露出诧异的神情。还有人用轻佻
探询的口气唤着:“嗨!老冯!”冯泽群一直陪她走到上面的一桌,临时加了个位置,
正好背向着礼堂,对面是新郎新娘,是一个红惨惨的大喜字,就像志忱胸前的红花,一
直闪闪地灼着她的眼睛,仿佛向她示威,又仿佛向她挑衅。
她不甘示弱地还敬过去,直瞪住对面的林志忱,准备有所行动。
“我们先敬淑姐一杯。”林志忱恭恭敬敬地双手端着一杯酒站起来,一面示意旁边
的新娘跟他一致行动,他那一脸肃敬的神情,和诚恳而又充满热忱的声音,很容易打动
人心。
“从前人家说长兄若父,我说长姐若母。我能有今天,都是淑姐一力造成的,淑姐
所给予我的恩惠,此生将念念不忘——
请喝这一杯,接受我最大的敬意和最深的感激。”
文淑没有想到志忱会这样善于应变,先施软功,但竟把她比成母亲,简直可笑!他
究竟是颂扬她的好处还是夸张她的年纪?两个人同床共枕十几年,有过那么深的关系,
却胡乱用一个譬喻完全抹煞。好厚颜无耻,好可恶,又好可恨!……
“卡察”一声,似乎她的恨只会从指尖上发泄,手里死劲捏着的酒杯竟如同那天针
筒般捏碎了,酒汁淋漓一桌,她看到志忱装模作样的面孔转了色,也知道许多眼睛惊疑
地望着她。
“请喝这一杯。”一杯酒从左边悄悄地递到她面前,也许困惑于自己失态引起的尴
尬场面,素来不喝酒的她,竟糊里糊涂举杯干了,热辣辣地一直从喉咙头烧到胸口,她
呛咳着又忿恨地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