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
作者作品
扎西达娃《系在皮绳扣上的魂》
孔见《丁村的酸梅》
若原《幻肢》
程青《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
傅勤《过去的事》
单正平《尸杀》
白朗《生与死》
聂鑫森《车在旅途》
黄辉《宋朝布衣》
巴兰兰《赌石》
王旭烽《平湖秋月》
艾雯《弟弟的婚礼》
端木方《摸梦》
孟瑶《孤雁》
骆宾基《一九四四年的事件》
赵波《假发下的伤心人》
陈家桥《母与子》
达理《除夕夜》
李锐《厚土·合坟》
子楚《进化》
王海椿《狐仙》
雪铁龙《行走》
聂鑫森《镖头杨三》
力夫《快乐之书》
孙春平《古辘吱嘎》
一九四四年的事件
骆宾基
现在我们的生活是正常了,可以说进步了,科学化了,至少已经开始接近幸福了。
然而那时候可不同。那时候我们中国正进行着伟大的战争,自然我这里所说的是跨
着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战争。那时候,我正在桂林附近的一个三等县份当承审员。我
很年轻,法学院一毕业,就找到这个位置了,从一九三八年接事,到一九四四年调差,
差不多我整整在那三等县份住了七年。
那时候中国的人们都是在穷困和疾病里生活,过着挣扎一天是一天的苦难日子,谁
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以后的生活怎样,谁也不敢想,一个月以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物价
一天比一天高。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刚开始,中国农民银行挂牌的黄金标价是一万二千
元法币一两,可是一个礼拜的工夫,就涨到二万四千。你想想,我们中国人民怎样生活
吧!尤其是那些靠着月薪养家的中下级公务人员和那些没有固定收入的自由职业者、教
员以及普通的市民们。不用说,一般的家庭纠纷,产业诉讼和债务案件就特别多,尤其
是盗匪和刑事犯,监狱差不多都挤不下了,好在每天有病死的老囚犯,每天也有一些解
到师管区去的。总之,人们在那些贫困的日子,脾气、信用和道德,同样的一天一天坏
下来了。一个礼拜吃不到二两牛肉,你想谁的脸色还会有正常日子的笑容呢!
一九四四年的那件案子没发生以前,我就和那个犯人认识,而且我们还做过三个月
的邻居。他是一个读书人,名叫袁大德。实在他的生性正直,是一个又心软又气粗的好
人。见了外人总是没有一点意义的笑笑,连他自己也知道那种笑是多么不值钱似的,可
是在家庭里,他又施展他的暴虐了。若是一天不和他老婆吵嘴,邻居们就一定会担心他
是病倒了。可见他的脾气是怎样的坏了。他的体质也非常衰弱,自然他的脸色灰白,由
于营养不良,由于工作的过度紧张,那时候就听说夜夜出盗汗,三年的书记生活,在他
身体和精神上的损伤,是很显著的。才三十多岁,可是那种衰老和憔悴,使每个见到他
的人都会在心里可怜地想:不会再活一年的人了,真可惜呀!将来掷下一个还年轻的老
婆和两个孩子,可怎么过呢!
他住的屋子就在我的背后,从我的楼窗口向外望,越过一道竹篱笆,就看见他的那
个三尺见方的狭小院子了。总共住着八九家人家的大杂院,他们租的那间房子正对着我
的后窗。他的老婆经常在院心里走来走去,不是晒衣服,就是提着水桶去到临近的小河
里打水。
那时候袁大德还在政务人员训练班当书记,一天从公路上来回走四趟,中午必定回
来吃一顿饭,离着他做事的那个有木牌子的机关,至少有三里路。他是贪图房租的便宜,
才住在这郊外的。除了加到八百元的米贴,那时候他只能拿到一百二十元的月薪,加到
一块儿刚刚能买八十斤糙米,连他老婆给人洗洗衣服,补补袜子什么的,归根结蒂,还
是刚够吃。你想,他的脸色怎么还有光润呢?有的夜晚,我只要在走廊上站一站,就望
见他在窗子里,伏案抄写文件的佝偻的影子了。他的体质怎么会好呢!堆积在他身上的
文件是那么多,只要在公路上碰见他,就看见他腋下挟着一大包文稿。后来根据他老婆
的口供,就知道,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涣散了,常常抄错句子,常常在他抄的文件
上发现底稿上没有的字。而且越堆积越多,有的竟拖延到三个月还没有抄好。你想,他
们的日子怎样会过的愉快呢!按照他老婆的口供说:一个礼拜他们总共说不到十句温和
的话,除非是她病了,或者是孩子身上发热了!
他们是一九三七年结婚的,就是中国抗战开始的那一年。
据她说,袁大德的老家是河北省的保定府,祖上还出过一任道台,可以说是出身书
香门第,写得一笔端正的小楷。从前在原籍那个县份的某个乡村小学里作文牍,而她呢,
是那个学校的女工。战争爆发,他们才随着教员们逃到南方。那时候,她已经怀了孕,
孩子的父亲可不是袁大德,虽然他的出亡完全出于迷恋她。到底他们结婚了,一上来,
他就在一个杂牌部队里当上士文书。他们生活的很好,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那时候内
地的物价也低,上等白米才卖六元法币一石,再有十元菜钱,他们可以天天吃到肉了。
然而,从他到大后方的政府机关当书记起,他的脾气就越变越坏了。
出事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子啦!大的叫立冬,六岁;小的一个才三岁,
叫阳春。审问家属的时候,我也见到过,并没有和我在楼上的走廊上所看见的两样,褴
褛、肮脏,立冬赤着脚,还是那条大人穿得不能再穿的破布制服裤子,裤腿挽到膝盖上;
小的一个赤脚拖着一双大人穿的鞋。两个孩子都有皮肤病,眼睛都是又黑又大,脸色苍
白得怕人。浑身都发着一股强烈的酸菜气味。袁大德夫妻吵嘴,就十有九次是从两个孩
子上惹起来的。那往往是发生在他们团聚一起吃饭的那会子工夫,除了这会子工夫,他
们两口子白天就很少有碰面的机会。晚上,书记一个人占用着油盏灯,老婆早就带着孩
子睡了,又累,又怕书记嫌恶孩子吵,灯光又给她丈夫一个人占着,不早点睡又能做什
么呢!
每次围在餐桌旁之前,袁大德照例是收拾碗筷的,实在他的心很直,他不是不知道
他老婆的操作,又打水又洗衣裳,那种过分劳碌和过分辛苦的。起先两口子,完全是沉
默的,若是他老婆还有一碗酸菜汤没有烧好,袁大德也就站在里屋门口、她的背后等着。
可是立冬或是阳春一在他面前出现,袁大德就会怒眉怒目地说:“滚!给我滚!别在这
里碍手碍脚的气人!”这话几乎是每天说三五十遍的,而且每遍都仿佛他是第一次说似
的。孩子们立刻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躲开了。袁大德还会望着孩子出没的方向,尽自说
着:“我一见你就讨厌,你不看看你们那副尊容……”
这之后,各人就着餐位坐下了,在立冬和阳春就座的时候,书记还火性欲发地望着
他们,仿佛担心他们爬不上小凳子而打坏了小手里的碗似的。我们不难想象他老婆在他
那种眼色下,是怎样替孩子担心了。用他老婆的话来说:“那会子他的两个眼睛,就像
两团烈火,就像不怀善意的饥狼一样。”
就是不去注意他,可是他还找茬儿呀!一会儿,他就向立冬望望,一会儿又向阳春
望望。你想那两个孩子怎么会安心呢!
怎么会不胆怯地也向他偷着窥呢!父子们的眼光就这样三次五次的接触,就这样你
望望我,我望望你,袁大德就大声问了:“你瞪着眼睛看我做什么?啊!我没有打扁你
的脑袋呀!
你不看看你那副尊容,那两溜鼻涕!真恶心——滚到一边去呀。”
那时候他老婆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轻轻说这么一句:“你一吃饭就找茬儿——立冬
过来,我给你擦擦!”“谁找茬儿!”
袁书记就会严重地问:“他瞪着眼睛望我做什么?我还没有摔死他就不错!”照例
袁书记的老婆在这会子要流泪,要小声嘟哝着离开饭桌。袁大德呢!照例吃自己的饭,
他已经看惯女人的眼泪和鼻涕了,偶尔还故意不示弱,再向立冬抛一句:
“滚!都给我滚!”直到大的孩子连那个小的也带引哭了,这才掷下筷子,找他的
制帽,临走也许还在立冬的耳朵上用力拧一下,骂一句:“死去吧!不死活着做什么!
讨债鬼!”袁书记老婆一天所最担心的一次苦难就算过去了。吵嘴总归吵嘴,那时候两
口子还没有交手打过架。
出事的前八九天,袁书记两口子破例地撕掠到一块儿了。
那天是礼拜,我正在台子前吃午茶,就听见袁书记老婆那并不响亮的声音说:“你
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你这个丧良心的,你这个牲口!”她喘吁的声音比话声还真切。
我就匆匆走过去俯在后窗上向外看了。只见袁书记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里边,眼睛像疯
子似的,两手叉腰,牢牢地站在那儿,仿佛他老婆披散着头发正在向他怀里撞,口里还
似乎咬着一个类似发针的东西。那会子,只看见袁书记的两臂一挥,他老婆就倒退开去,
就听见那个阴沉的屋子里爆发了一阵响声。听声音,是碗橱锅盆之类的东西飞了一地,
而且还有玻璃之类的东西发出的破碎动静。果然,就在那一瞬间就有一个油瓶滚到袁书
记的脚前边了。那会子,他的脸色也现出意外的惊愕,而且拾起那个油瓶看了看,等到
他的脸上现出他明白这是怎么一会儿事的工夫,他就突然抛下那个破瓶子,消失了两秒
钟工夫,那阴沉的屋子里就发出女人所有的一种喊叫:
“哎呀……我的妈呀!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又一会儿,就变成袁书
记老婆的嘹亮的哭声了……遭受痛打之后的哭声,夹着一些这样的字眼说:“你没有好
心……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没有天性……不爱骨肉的畜生……”很久了,既不见袁书
记走出来,又听不见他的声音,连他那两个可怜孩子的哭声也没有,也许小兄弟俩,那
会子吓得躲在阴湿的墙角上不敢喘气了吧!我就离开窗子了。
那天晚上我熄灯的时候才发现,我后院的邻居屋子里没有灯光,这恐怕是袁书记三
年来第一次的早寝。后来我就知道了,确实他是早早就寝了,出乎我意外的是他们全家
连晚饭都没有吃。而且大半夜袁书记又给他老婆痛楚的呻吟声吵醒了,原来她怀了八个
月的身孕,流产啦!袁书记已经误伤了她的胎。她在昏迷状态中,什么也不清楚,她流
了过多的血,等到眼睛能看清楚灯光的那会子,袁书记已经在地当中正给两个孩子煮粥,
爷儿三个的脸上现着从来没有的一种平静气色,面对火炉蹲着。小的那个阳春,还坐在
他爸爸的双膝上,悬腿游荡着,定书记是从来没有过的那么用一只胳膊围抱着他呀!可
以从他摆荡的两只小腿上,看出那个三岁的孩子是怎样的感到幸福了,不时指着炉火咿
咿唔唔地说:“爸爸!火……火……”袁书记就用手把将要掉到炉口外的木柴向里塞塞。
那时候鸡叫了。她说不准是头一遍鸡叫呢,还是天就要亮了?只觉得又冷又口渴,从门
口里不住吹来冷风,而且木柴潮湿,满屋子全是烟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袁书记立刻
走到床下来了,问她:“身子觉得好一些吧?”她什么也没说,把脸背过去。她宁肯忍
着渴,也不要他倒杯水,一个字也不对他说。她那会子立誓要把他当作死掉的人了。她
听见袁书记重又蹲到炉子前边去的声音,不一会儿又走到她床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又
走开去,到底又在她床头上坐下了。
他说:“一个小女孩子。”她连听见没听见都不表示。不久,他又自语似的喃喃着
说:“我已经掷到河沟旁边的墓地去了。”又过了一会子,他忽然呜咽地啜泣起来了,
他向她激动地哀诉着:“都是我不好,阳春他娘,不要怨恨吧!阳春他娘?谁叫咱们的
日子穷,咱们太穷了。若是在咱们老家,咱们不是会过的挺好吗?阳春他娘……”他一
口一声阳春他娘那么叫着,并且像女人一样的擤鼻涕。他说:“谁叫我没有本事,谁叫
我当初念书着,我若是像人家,当初会做个小生意什么的,不是不会这样受穷了。”他
说:“是国家亏着咱们呀!”他说:
“阳春他娘,若是你当初嫁给旁人,就是嫁给一个种庄稼的,也会享几天福呀!不
是命不好吗!”这些话,她过后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当时她是那么激恼,她根本就
不愿意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说过她已经把他当作死掉的人了,她心里老是想大声说:
“离开我,我不愿意听,去你的吧!”可是她说不出来,因为她当时是那么疲倦,发一
个字音的力气都没有呀!
他已经伤透她的心了,她一生不想饶恕他的,她活一天就要在心里怨恨他一天,就
是临死还剩一口气,她也不会宽恕他的。
最后袁书记叹了一口气,那是男人擦干了他的眼泪所有的叹息。就诉说他那天在办
事机关里受了侮辱,然而他只说:
“他们侮辱我,他们并没有拿我当人看。”又说:“就是一只狗也不能踢来踢去的
呀?就是狗也要叫一声呀!”可是他没有说出他究竟受了什么委屈和虐待,并没说出为
什么不当着踢他的人面前叫,而回到家来乱咬人。总之,袁书记老婆一点反应也没有,
仿佛他是面对着一团没有实体的黑影讲话,我说过,她实在太疲倦了,连发音的力气也
失去了。虽然她心底里是明明白白的,她丈夫每一句话也听得极清楚。
袁书记尽自说着,仿佛他是说给自己听。他说要回北方去,不管怎么样,他们再在
这里活不下去了。当立冬提醒他,呼唤着爸爸,说是粥已经煮熟了的时候,他才离开床
头,并且从来没有的那么慈爱,给立冬舀粥,并且叮嘱他小心烫了手,又给阳春用嘴吹
着粥,说道,“冷冷再喝”。那两个孩子是饿了十二小时以上了。照袁书记老婆的话说:
“那天晚上真是从来没有的那么体贴孩子呀!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就像倒退回三年似
的。”我们不难想象到他的脸色是怎样阴沉,而他心地又是怎样的慈爱。这天晚上,是
他把两个孩子抱上床去的,他给他们脱掉衣裳,并且给他们盖上被。除了阳春是不理解
什么,那个立冬可表示了他的惊疑,他不时地睁大了吃惊的眼睛从被子里偷偷外窥,偷
望着他的父亲。他不知道他还能作出什么可惊的事来,袁书记的姿态完全变了呀!这些
慈爱的举止是那么使他觉得陌生。袁书记老婆是处在过度的疲倦状态当中,袁书记临上
床还问过她要不要喝碗粥。她的口是渴的,可是她没作声,连向他望也没望。她听见袁
书记凄凉的叹息,仿佛说:“好话我说过许多,你还生气,又有什么法子呢!”他熄了
灯。她听见他上床的声音,他倒下去睡了,可是她没有听见打鼾声。那时候外面有起早
赶路的乡人的谈话声,和远方农舍的狗叫。她想天也许快亮了。就在那会子,袁书记突
然向她自语似地说:“我今天上午去办公,在路上碰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外衣口袋里露
出一叠关金票。”
“想这个做什么?那又不是你的。”袁书记老婆,那个五分钟之前还私下发誓不把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