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宝裕忙道:“前后花园都有十分大的排水管通向外面。”
他观察得倒十分仔细,他下了车,在大铁门旁的一个号码锁上按著密码,铁门徐徐打了开来。
这时候,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那天天气很好,西边赤霞漫天,这使我注意到,屋子的正门是面对著正南方的。那么大的一幢房子,一点灯光也没有,在暮色之中,沉默而诡异。
本来,知道里面住著自己的好朋友,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这时知道它有些古怪之后,感受大不相同,竟像是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样,十分异样。
我心中也十分佩服温宝裕,因为陈长青离开之后,白天黑夜,温宝裕消磨在这屋子中的时间极长,有时甚至到深夜。整幢大屋子中,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从来也未曾听他提起“害怕”,单是这一点胆色,就不是寻常少年人所能企及的了。
温宝裕又上了车子,驾到了屋子前,下车之后,温宝裕取出一把钥匙来,打开了大门。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屋子中的光线自然更黑,他一进门就著亮了手电筒,我笑骂:“底层不是有电灯的吗?”
温宝裕道:“整幢屋子全在黑暗之中,那才够气氛。”
我喝道:“快开灯!”
温宝裕老大不情愿地著亮了灯,我甚至没有注意过通向楼上的楼梯在甚么地方,因为每次来,都是直奔地下室去找陈长青的,就算有时陈长青不在,大叫几声,没有回音,就可知他不在屋中,因为这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绝不会有人叫他而不出来的。
来到了底层大客厅的中央,我抬头向上看了一下,大客厅中的灯饰相当辉煌,正中是一盏十分巨大的水晶吊灯,也只有这样每层高度超过五公尺的旧房子,才能有这样的灯饰。
在天花板上,是一个又一个凸出来的圆圈的装饰,像湖面上的水圈一样,一个个向外扩展出去,看来虽然别致,却也未见有甚么特异之处。
温宝裕已急不可待来到楼梯口,我走过去一看,就觉得楼梯造得十分怪。
这样的大屋子,楼梯理应十分有气派才是,可是在前面的,却是螺旋形,十分陡峭的那种。通向地窖的楼梯,也是这样子的,不过我一直以为只有通向地窖的才是那样,原来通向楼上的也是一样。
把楼梯设计成这样子的目的是甚么呢?当然不是为了节省空间。
有时建筑物怪异起来,也就难说得很,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建筑物占地面积何等之大,可是通向楼上的楼梯,还不是一样盘旋曲折,窄小无比。比较起来,这屋子的楼梯,算是宽敞多了。
一开始上楼梯,手电筒就派上了用处,到了二楼,和在图纸上看过的一样,温宝裕先在楼梯转角处的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取了一大串钥匙在手,负在肩上,每一间房间都打开来看了一下,并没有甚么特别。
一层层看上去,由于房间十分多,温宝裕几乎全部看过,所以也只是草草了事,一直到了最高一层,就是有著三十三间房间的那一层。
我并没有每间房间都看,就已看了的十来间房间中,堆放的各种东西之多,若是要编一本“物品名目”的话,只怕就能叫人看了抽筋。
我只是注意天花板部分,因为屋顶是斜的,如果天花板是平的,那么在屋顶和天花板之间,就可能有著隐藏的夹层。
但是,像是建筑师要故意告诉人屋顶之下并无夹层一样,顶层的天花板是斜的,完全依著屋顶的斜度,所以在正中部分的空间,看来十分高,连屋脊部分,也可以看得到。
通向另一翼的,是一条狭窄的走廊 屋子的两翼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其他几层,两翼之间并无通道而已。
在那通道的入口处,有一道看来很坚固的门。
温宝裕自然不断在发著议论,不必细述,这时他又道:“这通道的门,钥匙构造很奇特,花了我了好长时间才试出来。”
看著他背在肩上的那一大串锁匙,总可以想像要打开任何一间房间,他得花多少时间。我注意到钥匙的大小形状颇有不同,就道:“你可以把所有的钥匙分一下类,那就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温宝裕笑嘻嘻地:“我早已这样做了。”
他说著,在那一大串钥匙之中,找出了一把又细又长、两边都有锯齿的来,那看来有点像是一根鱼骨,插进匙孔之后,转了三转,门就打了开来。铁门相当沉重,在他用力打开时,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通过十分窄,一片漆黑,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约有十公尺长,在尽头处,也是一扇同样的门,温宝裕一马当先,到了门前,用另一把同样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在开门的时候,他有点紧张:“这一边,我还没有来过,不知道情形怎样。”
我笑了一下:“你倒忍得住?”
温宝裕笑著:“实在是这屋子可供探索的东西太多了,根本来不及看。”
我以前也未曾来过右翼,而且,从来也没有对之产生过好奇,我以为两翼是每一层都相通的。虽然右翼的底层另外有进出的门口,但是在印象之中,似乎永远是关著的,陈长青从来也没有意思让客人进右翼去,熟人识趣,自然也不会提出要求来。
这时,在黑暗之中,神秘感变得十分浓。刚才在左翼顶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温宝裕指著墙上的石刻给我看,刻的是缩小了的平面图,和那几句告诫后代子孙的话。再一次证明屋子是应该有六层的。所以,神秘的意味也更加增强。
自然,我们不可能一间间房间都打开来看,只是匆匆地浏览一下,因为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找出那不见了的一层来。
一切和图纸上看到的一样,四周围静得出奇,手电筒光芒己不再那么明亮,光柱在黑暗之中扫来扫去,间中打开一两间房间,看看各种各样的物品 有一间房间之中,甚至全是各种各样的瓦缸,从大到小都有,有的还是整套的,真不知有甚么用途,有一间房间之中,则全是各种各样的古代武器,中外都有,有的连名堂也叫不出来,只是一看就知道有相当强烈的杀伤力而已。
终于又到了底层,我吁了一口气:“小宝,这屋子真要详细研究,够你消耗二十年的了。”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必须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我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在一间屋子中,外面的天地那么广阔。”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得是,我看这屋子里的东西,也不单只陈长青一个人搜集起来的,只怕是屋子一造好之后,就开始有人在搜集了。”
温宝裕道:“陈长青的家族,一定有搜集狂的遗传。”
我们用手电筒扫射著底层的情形,看到厅堂中的陈设,全是十分精致的紫檀木家具,单是那扇巨大的八摺屏风,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玉,砌成极其生动的八仙图,已是罕见的古物。而所有紫檀木家具上,都镶有大小不同、形状不同的各色大理石,有一种在手电筒光芒下呈浅紫色的大理石,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更难得的是,那些大理石上都有著天然的花纹,有的是山水,有的是花鸟,有的是虫兽,有的甚至是人物,而且大部份维妙维肖。我手中的手电筒,照在其中一幅上,久久移不开。
那是一幅黑底白纹的大理石,白色的纹图,清楚地可以看出一个老人柱杖伫立,在他身边,有若干四足的动物,连温宝裕都一看就叫了出来:“这是苏武牧羊,真像。”
我想到在左翼大堂中陈设的家具,不能算是特别名贵,和这里的简直不能比,我也不会相信陈长青未曾到过这里,何以他连提都不提,真是怪不可言之至。
在底层,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温宝裕年纪虽然轻,可是他对古代的东西有著天然的爱好,每一件陈设他都去抚拭一番,大约在半小时之后,他转过头来望向我,面色十分苍白,而且充满了惊恐的神情。
我知道他为甚么突然感到了害怕,我早已想到那一点了,只不过我刚才还想到过他常一个人在这屋子之中,胆子相当大,只要他想不到,我也不必提出来吓他,现在看他的情形,自然是他也想到了。
他先是张大了口,然后,陡然吸了一口气:“天,这屋之中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我在那一霎间,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虽然我早已想到了的正是这一点,但是听得温宝裕用发颤的声音叫出这一点来,自然也不免感到更进一步的神秘的压迫感。
这屋子有人。
在上面几层中,已经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了,可是却还不是那么强烈,而到了底层之后,这种感觉就变得强烈之极了。
自然,有人的感觉,绝不是因为见到了甚么人,或是听到了甚么声音而引起的,产生这种感觉的,是由于那些家具陈设,简直洁净得丝尘不染而引起的。
紫檀木和大理石,本来都有天然防尘的功能,尤其是大理石,由于表面的阴电子可以使微尘远离,所以更容易保持洁净。
但是,那一边墙上悬挂的四大幅刺绣又怎么说呢?很少见到那么大幅的刺绣,从运针的绵密和色泽配合的鲜明来看,一望而知是湘绣之中的极品,绣的是“四大美人”,同时表现春夏秋冬四季。
单是那幅“昭君出塞”,已是令人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在手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王嫱披著猩红的大氅,天是白的,大氅中翻出来的狐皮是白的,漫大雪花是白的,她的脸色,也是白的;全是白的,可是又全是不同的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雪花的飞舞,雪的白,天的白,狐毛的白,人脸的白,相差极微,但是又实实在在,有著显著的不同。
绣像中的人,几乎都和真人同样高下,绣工之精,真正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所表现出的那种立体感,就像是四个美人随时会走下来一样。
温宝裕自然不懂得绣工之妙,他只是在一看之后道:“啊,四大美人,好像都不是很快乐的样子。”
接著,他就十分害怕地转过身来,说“屋中有人。”那是因为,刺绣品是最惹尘的,在没有大幅的玻璃之前,大幅的刺绣品,一般来说,都极少经年累月地挂著,而是密密收藏著的。
真要挂出来,每天非得细心地,用柔软的羽毛掸子小心地掸上一遍到两遍不可。
不然,三五日下来就会积尘,变成名副其实的“西子蒙尘”了。
就算假设陈长青在的时候,他雇用仆人日日来打扫拂拭,但是,离他遣散仆人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 他走的时候极具决心,把大约十来个仆人,一律给了一大笔钱遣走 而且,就算仆人在的时候,也只住在附近的建筑物之中,能不能进入屋子的右翼,也有问题。
温宝裕在这样叫了一句之后,看出了我大有同感,他又“嗖”地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天,好几次我躺到半夜三更,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伸手在自己手臂上抚摸著,由于害怕,他手臂的汗毛,全都竖起来。
我沉声道:“别怕,就算有人,我看也没有甚么恶意,因为如果有恶意,要害你的话,早已经下手了。”
温宝裕向我靠近了些:“若是人,倒也罢了,只怕 ”
我不等他说完,就斥道:“若是鬼,只怕不能把一切打扫得那么乾净。”
温宝裕眨著眼,又大口吞著口水,我道:“小子,你又想到了甚么?”
温宝裕抗声道:“甚么都有可能!那个姓原的医生,不是说有一个怪医生,把人和青蛙配合起来,造出了许多不知是甚么形状的精怪……也是在一幢大屋子里发生的事?这……谁知道在这屋子中的是甚么。”
我也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心烦意乱,但立时定下神来。温宝裕已在大声问:“有人吗?”
我被他的行动弄得啼笑皆非,推了他一下:“你乱嚷甚么?要是有人,一定不肯现身相见,你这样叫,就会有人答应了?”
温宝裕刚才在叫嚷,这时又把声音压得十分低:“如果有人,那人……或是那些人,这样诡秘又是为了甚么?”
我闷哼一声,自然答不上来。他的形容十分正确,这屋子之中如果有人,可能一个,可能不止一个,行动真是诡秘之极了。
温宝裕又道:“会不会是陈长青有甚么上代住在这里,是他不愿提起的?也有可能,是看透了世情的隐者,是他们陈家的长辈,像是……令狐冲在华山顶上遇到的风清扬一样?”
我吓他:“你看小说看得太多了,该叫你妈妈好好看著你一点。”
温宝裕再吸了一口气,总算不再胡言乱语了。其实,在那一霎间,我也不知想到了多少可能。其中,怪诞有甚于他者,不过我比较成熟,没有说出口来而已。
站在那里暗猜,自然不会有甚么结果,我道:“如果有人,看来只有底层和地窖比较适宜居住,我们好好找一找。”
温宝裕答应著,来到大堂的大门前,摇著大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来。
两扇大门锁著,在用力摇撼时会晃动,所以才有声响发出来。
我道:“好了,你这样吵法,死人也给你吵醒了。”
温宝裕转过身来,面色再度发白,我知道他又想到了甚么,瞪了他一眼,不去理他,他蹑足来到我身边,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会不会有甚么人在施用巫术,驱使死人来打扫屋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道:“是啊,陈家的列祖列宗,都葬在下面的地窖里,一到子夜,他们就跳起来,每人手里拿一支鸡毛掸子,你要小心一点。他们会用鸡毛掸子在你脸上扫来扫去。”
温宝裕十分勉强地笑著:“这种玩笑也开得的?”看来,他还真的感到害怕,可是接著,他又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到这屋子来了,现在有你和我在一起,我当然不怕。”
听得他这样说,我也有点后悔。这幢屋子可以研究的地方很多,我又没有空,温宝裕是最佳人选,要是他不肯来了,一定要找人陪,却去找谁?那么,屋子为甚么如此怪异就不能发掘出来了。
所以我忙道:“当然是说著玩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一见我语气缓和了一些,温宝裕却打蛇随棍上:“那么,屋子中是不是有人呢?为甚么能维持得这样乾净?是不是有某种力量能使屋子乾净?”
在他一连串问题之前,我只好叹了一声:“小宝,对这屋子,我了解的比你少得多,这些问题,都要等你去找出答案来。”
他的神情有点发愣,我又道:“你不是常想参加神秘事件么?现在有了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反倒闷闷不乐了?”
温宝裕苦笑:“一幢旧屋子,没有甚么好发掘的,要有机会遨游太空,那才好。”
我笑道:“单是这屋子,已经有上万个问题可问,每一个问题追究下去,都神秘莫测。”
我们一面说著话,一面又看了底层的其它部份,在两间小客厅中,陈设的古董更是惊人,有一个古董架上,全是差不多大小,但是形式各不相同的瓷瓶,有一对康熙五彩夹在中间,。电子书简直成了最不起眼的东西,有一只美人肩薄胎汝窑白瓷瓶,手电筒光一照上去,简直如美玉一样地生辉。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陈长青的上代,真是钱多成这样子。”
我也大有叹为观止之感,一间书房中,善本书之多不必说了,单是墙上挂著的那九柄古剑,看来就绝不像甚么仿制品。
我随便拿起一部书翻看,看著,从赏心悦目的宋体字可以肯定那是宋版书。
我心中又起了一阵疑惑:古书的保存,是一门极大的学问,保存稍有差池,不是纸质变坏,就是遭到了书虫的蛀蚀,变成千疮百孔,还有各种各样的霉菌,也是书本的克星。
可是这里所有的书,全是线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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