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首先回顾一下黄巢大起义。
黄巢祖籍山东荷泽,农民出身,青少年时代受过系统的教育,是一位中级知识分子。和当时所有的士子一样,黄巢企图通过科举之路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他曾几次去唐帝国首都长安参加进士科的考试,可每次都榜上无名。唐王朝的科举,几乎全在场外决定。最初大权操在公主亲王之手,士子还可以用文章竞争,所以产生短篇小说。安史兵变后,大权操在宦官之手,这个最没有道德准则的社会群体不是优美的文章打动得了的,士子只有靠毁灭自尊心的谄媚和屈辱才能榜上题名。稍微有点才干和性格的人都不愿向宦官屈膝,黄巢就是其中之一。他既不能适应流行的政治形态,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就是落第而归;但他对中央政府的腐败情形有深刻的印象,叛逆反抗的思想也因此油然而生。在最后一次落第归来时,黄巢在长安城头上题了一首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对唐政府的不满和轻蔑跃然纸上。黄巢在书本上找不到出路时,便加入了贩卖私盐的行列,这个和政府法律对着干的营生,培养了黄巢的反抗意识和冒险精神,同时结识到不少胆大粗豪的亡命朋友,为他日后揭杆而起创造了条件。
唐帝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王朝,李世民大帝曾使饱经苦难的中国人成为当时世界上生活质量最高的国民,首都长安也成为世界性的大都会,世界各国的杰才俊士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往那里跑。但中国人的好运总是长不了的,到了唐帝国后期,那个神话般的国度已成为昨日黄花,贞观、开元时代的美好生活人民只能在梦中享受到,所有的荣华都成为不可思议的古老故事。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兵变使铁板一块的强盛帝国支离破碎,中央权力大为消弱,拥兵自重的武装军阀割据一方,在权力所及的地域自行其是,不服从中央调谴,成为实际上的独立王国。唐帝国也成为若干个小国结成的松散联盟,国力急
遽地衰落下去,在对外战争中由不可战胜转为被动挨打,国土也因此一天天萎缩。这个积弱不振的中央政府,却由宦官执掌军政大权,那些在权力边缘徘徊的士大夫官员则分成势不两立的牛党和李党,在小朝庭内进行疯狂的内斗。国家暴力决定一切,朝政暗无天日。
处在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和宦官专政的夹缝中过活的中国农民,其命运的悲惨可想而知,他们的处境连李世民时代的负重动物都不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民在死亡线上苟延残喘,被迫典妻卖子来延续残生。当没有妻子可当或没有儿女可卖时,这个世界上最本份的弱势群体就会全家上吊投河,不愿意自杀的则挺而走险,用暴力向官府夺取食物,全国各地的兵变民变也因此如火如荼。八六八年发生在桂林的庞勋兵变差一点就使唐帝国瓦解,兵变的起因则是司令官的昏噩和贪暴。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这次兵变的起因和经过。八六三年春,治所在江苏徐州的武宁军区响应中央政府的号召派出两千军士前往桂林驻防,防御被唐政府的昏暴边官逼反的南诏王国。政府宣布的是三年为期,期满即行调回。八六五年冬,三年期满,军区官员遥远地颁下一纸命令,续延一期,声明决不再延,他们只好在三千公里外的蛮荒异乡再驻屯三年。到了八六八年,第二期又满,大家高高兴兴准备返乡之际,军区官员又遥远颁下第二纸命令,再续延一年;而一年之后会不会再续延下去,没有人敢肯定回答。他们向军区所作的申诉都象撞到石头上。思乡的士兵除了叛变外,可能十年二十年都不能回去。于是他们决定自己回去,推举一位负责管理粮秣的军官庞勋当领袖,攻破军械库,夺取武器,向东挺进,沿途摧毁所有的抵抗,势如破竹,一直打到徐州城下。庞勋对政府的大赫令不予理睬,下令攻城。城垣不久陷落,坚持主张延期的军区参谋长尹戡,训练司令杜璋和后勤司令徐行俭被剖腹挖心;以严苛闻名的节度使崔彦曾囚禁了一段时间后也被处决。政府征调大军讨伐,但无法取胜,最后求助于李国昌的沙陀兵团才把庞勋击溃。庞勋兵变历时一年零五个月,转战三千公里,双方死伤十多万人,长江流域和黄河以南地区大部残破。庞勋以一千人敢向中央政府挑战并不断获胜,显示政府军已丧失战斗力,这对其它的民变兵变是一个新的鼓舞。
庞勋兵变虽在高压下平息,但政府的胜利只是下一次大规模民变的前奏。不断的兵变民变,我们认为,政府一定会从中得到教训,从灵魂深处作彻底的检讨,以谋求改革。可事实恰恰相反,政府坚定地认为:应该得到教训的不是政府而是人民,人民必须接受血的事实,即任何犯上作乱和叛变谋反的行为,一定要受到严厉惩处。
庞勋兵变后,中原连年发生水旱天灾,荒田千里,颗粒无收,到处倒毙着饿死的僵尸。而皇帝的奢侈和官员的贪暴反而变本加厉。人民向官员哀告,好象向猪猡哀告。狭州农民代表晋见州长崔荛,陈诉旱灾严重,请求减赋。崔荛大怒,指着院中一棵树说:〃你看庭院的树上还长着叶子哩,哪里来的什么旱灾!〃下令把代表毒打一顿。尤其使人震惊的是,当蝗虫遮天蔽日,从中原向西蔓延到关中时,不但农作物颗粒无存,连树叶草皮也一扫而光,可长安市长竟向皇帝上奏章说:〃蝗虫飞到京畿之后,拒绝吃田里的庄稼,都抱着荆棘树,自动饿死。〃宰相马上率领文武百官,上殿拜贺,歌颂皇帝英明圣德,连无知无识的畜牲都感动了。在这样一帮寡廉鲜耻又其蠢无比的官僚政客推动下,唐帝国这驾破旧的马车一日千里地向悬崖奔驰,任何阻档的尝试一律被政府视为乱臣贼子而给予残酷的惩罚。分散的民变兵变终于在昏君贪官火上浇油式的鼓动下汇合成翻天覆地的农民大起义。
纪元八七四年,滑州所属长垣县农民在饥饿愤怒的逼迫下挺而走险,推举另一个私盐贩子王仙芝当领袖,向官府发动求生和报复式的武装攻击。明年,黄巢在家乡起兵响应,不出几个月就集结成两支庞大的群众武力。庞勋兵败时,藏匿逃亡的残余部属这时也投入行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很快把这两支乌合之众的农民军训练成劲旅。农民军攻城掠地,同时也杀人越货,对地主富商和政府官员,作无情的凌辱和屠杀,用以回报平日所受的迫害。八七八年,王仙芝战死,两支武力合并,由黄巢担任统
率。黄巢因读书较多的缘故,比王仙芝有头脑,有一定的政治远见,及时为那支为求生和快意而盲动抢杀的农民军确立了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推翻唐王朝建立一个人人富足的新王朝。他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用〃均平富〃的政治口号来吸引饥民加入他的队伍,所以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力量投入,部队遂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义军的实力得到了迅速的扩充,终于冲破了政府军的围堵,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黄巢适时对唐政府采取进攻态势。
黄巢了解东南地区对中央的重要。长江以北的地区因是安史兵变的主战场,各地都被划为军区,这些军区在战后因实力膨胀到一定程度,超过了中央的控制力量,遂纷纷拥兵自重,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唐政府在那里的权力空前极为狭小。这些军区如果遭到农民军的进攻,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作战,理所当然会拼死抵抗,不象中央军那样不愿为政府卖命而被动应战。因此这些军区就象一个个设防坚固的堡垒一样阻挡义军前进的步伐,农民军如果在中原使用武力,必须逐个攻克这些堡垒,不能及时扩大战果,不能在敌军阵营内部引起崩溃式的连锁反应,这对力量还不足够强大的农民军来说是不明智的。同时唐政府为了防御来自藩镇的威胁,在中原也针对性在部置了强大的武装力量,农民军不容易讨到便宜。东南地区则不同,安史兵变没有波及到那里,地方军阀不能借机扩充自己的实力,力量不能跟中央抗衡,中央牢牢地把握了主动权,因此东南地区在安史兵变后成为中央政府的粮食仓库。因为东南较为平静的缘故,中央在那里防守的武装力量较中原地区弱小得多,军队的战斗力也不强(没经受战争的训练)。黄巢针对这个弱点,采取避实就虚的战略,绕开设防坚固的据点,兵锋直指江南,他从滑州渡黄河南下,穿过淮河流域大平原,轻而易举地渡过了长江,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扫江南,然后进入南岭的万山丛中。黄巢兵团在丛山峻岭中开山凿道七百华里,进入福建,洗劫了沿海的商业港口,然后来到富得流油但防卫象一道纸屏的广州。攻陷广州后,农民兵团的复仇和破坏政策发展到极端,仅西洋侨民,因他们都是富商的缘故,一次就屠杀了十二万人。黄巢在扫荡江南,摧毁唐政府的粮食仓库后,即回兵北向,向唐帝国发起总攻。八八0年,黄巢兵团从采石矶渡长江北上,折回藩镇林立的中原。针对藩镇割据的现状,黄巢继续采取避实就虚,集中矛头打击唐帝国中央政府的战略,和各地藩镇武装达成休战的默契,得以从藩镇的缝隙里穿过去。各地军阀只要农民军不威胁到自己的既得利益,也就懒得为唐政府卖命,内心深处甚至还巴不得唐政府失败,搬掉他们称孤道寡的绊脚石。各地藩镇虽然是实际上的独立王国,但只有黑市地位,没有得到法理上的认可。唐政府一旦跨台,他们的黑市地位就合法了,机会到来时还可沿着唐王朝的开山老祖李渊的老路出来平定内乱,收伏群雄,不用担负篡逆的恶名走上一统天下的帝王高位,创立自己的家族王朝。
黄巢兵团在攻克唐帝国设在中原的军事据点东都洛阳后,即折兵西向,进入唐帝国的老巢关中平原,和中央军的主力部队决战。腐败的中央军不是身经百战的农民军的对手,象山崩一样溃退下来,通往帝国首都长安的门户打开了。唐王朝的第二十一任皇帝李儇,带领妃嫔姬妾沿着一百二十五年前爬灰皇帝李隆基逃亡的老路逃到四川成都。黄巢兵团兵不血刃占领长安,不堪唐政府重税压榨的长安市民夹道欢迎农民军,象过节日一样喜气洋洋,他们对农民军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认为好日子马上就会到来。黄巢即位称帝,建立〃大齐帝国〃。
黄巢虽然当了皇帝,但离统一中国还有相当遥远的一段路程。李姓皇族被赶出了首都,但并没有被消灭,在法理上仍是中国的皇帝。各地藩镇在管辖的领土内自行其是,黄巢不能约束他们,李姓皇帝是他们名义上的主人,黄巢则连这个名份都没有。大齐帝国的领土只有关中平原和洛阳到长安间的一块狭长地段,充其量只是一个力量强大一点的藩镇。因此大齐帝国的当务之急是乘胜追击,不给李姓皇族以喘息之机,从根子上铲除唐王朝的残余势力;然后挥师东向,削平各地藩镇,结束军阀割据的局面,最终统一中国。但黄巢并不这样认为,这个不懂地理的半知识分子,天真地认为占领了首都就是占领了全
国,大齐帝国就是中国,他就是大一统中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坐上宝座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情地享受当皇帝的滋味,首先把皇宫御藏的美酒佳肴痛饮一顿,然后把漂亮的宫女抱向龙床纵欲一番,然后一觉睡到日上中天,害得早朝的文武百官在金銮殿上毕恭毕敬地站上几个小时,两腿站麻木了还见不到皇上的影子,然后把身边的正常男人全部赶走,只留下宦官宫女侍候自己,在没完没了的奉承话中自我陶醉,然后。。。。。。在中国特有的宫廷制度下,黄巢从当皇帝的那一天开始,就陷入千万争宠的宦官与宫女之手,与宫门外世界完全隔绝,创业时代跟干部们那种亲密相依的无间感情化为乌有。皇帝带了个好头,就不愁干部们不争先仿效,那些本应为巩固新生政权浴血疆场的文臣武将,竟在高墙深院内左搂右抱,日日御女酗酒,沉湎于他们过去所痛恨所反对的纸醉金迷生活。普通士兵则在长安街头杀人越货,争抢美女,任意抠打过往市民,和明火执杖的强盗没什么两样。那些一夜之间发迹的农民暴发户,没有耐心从事艰苦的政权建设,为了省事省心,竟把唐王朝的制度照搬过来。大齐帝国的一切政治措施,几乎全是唐王朝腐败制度的翻版,甚至连最糟糕的宦官政治也继承下来,也把宦官派往各武装部队担任〃监军〃(防止军事统帅叛变),使在前线作战的将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战斗力因此大不如前。
黄巢在称帝建立大齐帝国后,应该及时转换角色,停止报复性的仇杀和绿林好汉式的抢劫掠夺,由政权的破坏者转为政权的建设者,对上流社会人士采取安抚政策,以增强新政权的向心力,最大限度地孤立唐帝国流亡政府。可大齐帝国却倒行逆施,在关中继续执行复仇和破坏政策,不但对地主富商和官僚士子作血腥的杀戳,连没有作恶的体面人士也不放过,中等以上的人家全成为农民军掠夺和凌辱的对象。黄巢和高级将官忙于享乐,不能约束部众,农民兵团的军纪因此极度败坏,使长安市民人人自危。那些对唐政府失望至极的无辜百姓,发现新政权的面目比唐政府更加狰狞,转而怀念唐政府的好处来,结果使本应效忠于大齐帝国的臣民转向了唐政府那一边,大齐帝国的处境日益孤立。农民兵团的滥杀和掠夺,对生产力造成极大的破坏,富庶的关中平原成了真正的荒原,粮食供应出了问题,可怕的饥馑在帝国的心脏地区蔓延开来,市民不是逃亡就是饿死,接着农民军也陷入饥饿之中,大齐帝国的将领在饥饿的逼迫下纷纷叛变。
黄巢重用宦官的成果是逼反了对他忠心不二的大将朱温。朱温当时镇守河南开封,在前线和唐军苦战,可黄巢派往军中的监军宦官却向他索取巨额贿赂。朱温不答应,宦官就威胁说要去黄巢面前告发朱温叛变,还在军中煽动将士不服从朱温的命令,把健壮骁勇的战士全部选拔出来作为自己的卫队,使军队战斗力大受伤害。朱温多次上奏章向黄巢申诉,可黄巢已陷入宫女和宦官的包围之中,他的一切申诉都被截留,无法到达黄巢面前。朱温在忍无可忍之余,就把监军宦官斩首,向唐王朝投降。唐政府大喜过望,立即任命他当宣武军区节度使。
朱温的叛变揭开了大齐帝国覆亡的序幕。当农民兵团在饥饿中发狂时,唐帝国流亡政府在组织有计划的反攻,唐嬉宗李儇再度向沙陀兵团乞援。在庞勋兵变在立下大功的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出兵勤王,已丧失斗志的农民兵团一败再败,长安成了一座孤城。纪元八八三年,黄巢在饥饿和勤王军的夹攻下放弃长安,向东撤退,进入河南时部众损失过半,好不容易退到开封,追兵的压力明显减轻,想停下来休整一下时,昔日的部将朱温又指挥重兵重重围裹上来,给了黄巢最后一击。八八四年,黄巢部众溃散,在朱温的反噬追击之下,黄巢逃亡到山东泰山北的虎狼谷,脖子被一柄利剑刺穿,一说是自杀一说是他杀。
黄巢大起义终于失败,离最后的成功只差一步之遥,击败他的与其说是他的敌人唐政府,还不如说是他自己。唐王朝又一次站在胜利的一方,只是这次胜利的代价太过巨大,把自己的精力消耗迨尽,剩下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二十年后,黄巢的叛将朱温再度叛变,带兵进入皇宫,对宦官作绝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