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手指都僵直了,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后心,她嘴唇苍白,低下头倒退了一步。
“出去?”贾环似笑非笑,“今日都中年轻才俊俱会首孔府,你这是要去赴那春英会?”
史墨诧异去看他眼睛,“你不陪我一同去?”
听闻这句,贾环神色微缓,哼一声“你史大公子去卖弄相貌文才、博美人一笑!我去作甚?”
这话说的酸不溜丢的,史墨哭笑不得,“虽说今日孔府也宴请京中夫人和闺秀,可那些女眷们自然是在内宅,与咱们何干?”
贾环瞪大了眼睛,这人装傻呢罢!
“啧!虽不知道这孔府一年一度的春英会面目?说是赏春悦景以文会友,可实际上不过是孔府给那些才俊、佳人牵线拉媒的做作!”
“……”
见史墨张口无言,贾环更气,“那孔家好歹也是圣人后代子孙,官儿不好好做,学问不去钻研,倒和卖弄口舌的媒婆子抢起生意来了!不知所谓!”
“环儿!”史墨张口要斥责,待对上那双含着丝丝委屈的黑眸子,史大公子少不得英雄气短,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下去,无奈拉着贾环的手坐下,“慎言!”
“孔家是清流砥柱,天下文人表率,这话可不能在外头去说,”史墨想想,觉得自家小孩说的话糙理不糙,倒是有几分道理,这孔家弄来这一出,的确有点儿抢人家走街串巷媒婆子生计的嫌疑,这一想,说出来的话就赤果果的偏向自家小孩了,“孔家怎样,私底下说几句就算了。反正不过是个摆设,圣上和朝堂端着捧着给天底下文人看的,偏今上精明,又把孔大人明升暗降弄到整理编纂典籍的崇文司,孔大人手里连一毫的实权都没有,就是真编出了什么书也得经过圣上御笔亲批才能推广,那地方偏僻,京中九成的官儿都不知道崇文司的门朝哪儿开呢。孔大人若不‘别出心裁’弄出个春英会,恐怕三五年过去孔家就在京中发霉长毛了,孔圣人之后的大名没人提起来亦是枉然哪。再说……”
顿了顿,史墨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小声道:“再说这文人推捧着孔家,可都城里十个里有一半是世家勋贵之后,平素哪个不是傲气的,有谁肯去推崇奉承个空壳子的孔家?这孔家不弄这春英会,延请闺秀贵女赴宴,怎能引着那些闲得发慌的才俊去呢?那些太太姑娘们亦是,若非能在这春英会中看到传进内院里的那些才俊们的文才表现,为那些待嫁觅婿的人家开阔一分眼界,谁又愿意去那里呢?况且这也是才子们比试文才,姑娘们争奇斗艳的时机,所谓一饮一啄么。”
史墨没说出口的是,这春英会是由孔家举行的,纵使在男女大防上有些微的逾越,可有先贤孔圣人的名头在,天下哪个敢说出个不是来?
闺阁女儿的交际本来就少又浅,借着春英会,却可能在都城大部分太太夫人面前展示才华仪表,博得个好名声,各家太太都是人精,这样不损闺誉的情况下,自然是何乐而不为的。而且,能接到这君子帖的才俊,可不是一般的空有才气的酸儒们,必得家世、功名至少占其一的才能有呢,岂不是给各家夫人一个寻女婿的机会?——要知道平日勋贵之家来往的莫不是有渊源的人家,少不得视角就窄了,但在春英会上就不同,除了都城里的,还能见到各省府里的世家大族的公子,若是真看上了,亦能请孔夫人从中周旋一下。
珊瑚低眉顺眼的站在角落里,心想幸亏刚刚看到环爷丢帖子的动作就叫小丫头下去了,这话听在她耳朵里都忍不住眼角抽搐呀:大爷呀!刚还说要环爷慎言,您这编排人家孔家更是、更是……唉!
贾环一双桃花眼却弯了起来,显然史墨说的话让某人心情大好。敲敲下巴,“那你还去?给人当牲口挑就那么好?哼,别以为我没听说,这孔家后院用帷幕屏风隔开,那些太太夫人们可是能在屏风后头瞧呢!”
牲口?史墨抽抽嘴角,这人嘴也太毒了。
“还是,你动春心了?怎么,想讨亲事了?”那双这些年愈显妍丽的桃花眼斜过来,一瞬间的风情竟然史墨微微失神。
“咳!说、说什么呢!”史墨没好气瞪他一眼,朝向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的珊瑚,“珊瑚下去罢,叫人把奔霄、惊雷牵出来,一会儿我和环爷骑马出去。”
珊瑚红着脸,草草福了福身,飞快开门出门闭门。
说了这些,还是要出去?!贾环桃花眼几乎睨成了三角眼。
“小爷才多大,想这些早呢!”自己这身体如今才十三罢?这时候的亲事一般又都讲究个男大女小,一想起自己或许会被个□岁小女孩的母亲相中作女婿,史墨就不寒而栗,古人哪,实在太凶残!
生怕贾环再说出什么来,史墨赶紧把自己要去蹚春英会这一河浑水的缘由说出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这是去寻么个姐夫去呢!”
“姐夫?”贾环惊诧的站起来,“可舅舅说……”
“舅舅?”史墨拧起眉角,“舅舅说什么?这‘君子帖’是我向舅舅讨得,为的就是给大姐姐寻一门妥当合适的亲事!”
史墨把妥当合适说的极重,他也是恼了,真不明白湘云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对着那块贾石头念念不忘呢?就凭着那忠靖侯夫人小谢氏的几番挑拨,对贾宝玉的心思就死灰复燃了?他们那三婶可不是什么良善的长辈,为着当年初来京城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善意,史墨自认这些年年年贵重的礼单子已经尽数回报了,况且从那礼单上也能让她知道自己身家不菲,亦是刻意表示了对夺史家家产这事儿的不掺和……可这三叔三婶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湘云的头上,拐着弯儿要把自己推出去当枪使呢。
“要不是那年发生了史桂那事,史家风声鹤唳,一下子严苛起来,恐怕那时大姐姐就得来劝我随三叔一起,讨回应得的史家家产呢。”史墨撇撇嘴,抱怨道:“真不知道宝玉有什么好的,我姐姐那样一个英气大度的女孩儿,就摔在这烂泥澡子里了,没得让人膈应。”
贾环一向对史湘云没甚好印象,听史墨忽然提起这事来就知道肯定是史湘云被那小谢氏蹿蹈着又弄出幺蛾子来烦这人了,不由的更加厌烦,见这人还得为他那姐姐周旋奔波,只得耐着性子道:“她若是真喜欢宝玉,你就遂了她的心又如何?老太太可是对她愈加好了呢,比起先前林姐姐在荣府里时也不枉多让呢。”
听到老太太,史墨就厌恶的慌,那个老夫人,这样大的年纪了还兴风作浪,实在碍眼。
“快别提你家那老太太,”史墨冷笑,“她能安什么好心呢,不过是把大姐姐做她和王氏博弈的枪头子罢了。先前那出金姨娘的好戏烧到了宝玉身上,你家老爷对宝玉绝了心,那时王氏就大有成就宝玉和薛家的亲事,却被史老太太明里暗里阻拦,耽搁到如今那薛家大姑娘都过了及笄。哼!倒是生出的好心思,这一年又把我姐姐推到前头当靶子来,你等着罢,宫里那消息传出来,只怕立时瞧不上我姐姐了——况且,就算大姐姐糊涂,我也断不会给自己招来个那样的姐夫,你若是看着你宝二哥好,就赶紧回家去伴着他罢,快去快去!”
贾环一听,就知道这人恼了。史墨这人,心里一道线划得明白着呢,远近亲疏都有位置,平日最是护短,虽然和史湘云不亲,可比起贾宝玉那起子糟心人来,自然是向着他家姊姊的,贾环也知道,若是这事落到自己和史湘云身上,史墨必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自己身边。
……落到自己身上?贾环忽的一愣,随即打了个寒战,这种没脸皮的事儿,荣府那位老太太和二太太不是做不出来,自己还是防着点罢。
史墨不知道贾环在想什么,看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还在疑惑呢。
“唉,你莫急么,”贾环顺毛,“老这么拎不清,连累你,我这不是气话么。”
“我说史大少爷,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姐夫’?舅舅怎么说?这事又怎么会落在你身上?忠靖侯府那边怎么个章程?”
史墨被一连几个问题逗笑了,起身拂拂衣袖,一一笑说:“门户不必高了,只要家境殷实,不在京都,人老实本分的就好。舅舅那里叫我先去看看那些英才俊秀,瞧好了跟他说,自然会有人查探清楚,到时候再议就是,反正大姐姐的嫁妆一早我就给她存进钱庄里去了,母亲留下的私房分出一半去,舅舅手里还有母亲的嫁妆单子,舅舅早晚是要从保龄侯府库里讨回来的,里面自然亦有一半是大姐姐的。我瞧着舅舅和大姐姐之间倘或有些嫌隙,舅舅并不爱管她的事,想来是大姐姐从前打着小算盘对小舅舅不住了罢,舅舅不爱管就不管了呗,横竖她对宝玉的那拧心思,我也不存着掰回来的心了,索性定下亲事教她死心了罢。”
贾环扯住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起身出门去,插言笑道:“倒不必担心保龄侯府不乐意了,那新进门的二夫人不是什么善茬,若非没人上门提亲,要不然他家那几个女孩儿早就被清出府去了,若是有人为大姐姐提亲,定是喜出望外的定下来呢。”
保龄侯府内宅如今乱的很,那进门的二夫人不是善茬,‘卧病在床’的戚夫人在侯府更是根深蒂固,戚氏纵然被拘在佛堂里,可到底那二夫人不是正妻,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偌大的府里多曾经是戚夫人的亲信近人,那两个斗得才叫精彩,史鼐一心想借着新夫人娘家的势,却引火烧身,如今祸起萧墙也怨不得别人。
“至于那忠靖侯府……”史墨抬起脸,黑黝黝的眼眸灼灼生辉,“既然我那三叔三婶这么眼巴巴盯着史家的家财,定是看不上我送去的节礼了,那四时八节的礼却是不用再送了。看中了人就把大姐姐接到咱们府里来,也该叫嬷嬷好好儿教姐姐些掌家手段了。”
初闻史墨促狭的话,贾环还笑:安插到忠靖侯家的人早就回说因着史鼎在朝中活跃,摆排场、送礼交人情的事越发多起来,忠靖侯家已到了寅吃卯粮的境地,那小谢氏是定城侯幼女,本就没想着作为当家奶奶来养的,故而对经营私产的事实在不精通,偏史鼎虽屡遭圣上夸赞,可所在的职位却是油水不多,忠靖侯到底根基浅,又贪功冒进,到手的银钱不几日就散出去了。是以每年这人送去的重礼,可解了忠靖侯府一时的困窘呢,如今断了这财物,想来忠靖侯再也不能隐在后头挑唆侄女侄子出头了,得急巴巴的跳出去跟兄长争祖产呢——谁不知道忠靖侯好客阔气,想来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春英会
53、春英会
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孔家的春英会远近驰名,尤其在世家之中盛名不衰。
今上温文纯孝,是个地道的文皇帝,却是最喜爱飒爽英武的儿郎,如今最得他宠爱的皇六子肃郡王就是这么一位允文允武;并且在沙场驰骋数年的武皇子。
上行而下效,比之数年前乃至十数年前;太上皇皇权在握之时,欢喜儒雅的文臣;如今天下的年轻人又兴起一阵硬朗威武的风气,故而此次赴孔家春英会的俊才们十有□是骑着高头大马而来的。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个儿郎风一般驰骋到孔府大门外的孔街口;潇洒跃马而下,将马鞭绳索随手抛给打扮利索的小厮,抬头挺胸的走过这一段孔街。史墨和贾环来到,看见这一幕时,史墨恍然有种时空交错之感,这一个个昂首挺胸、打扮细致的公子哥儿,倒有种后世走红地毯时争奇斗艳的感觉……孔街所在位置十分僻静,可就因为孔家的春英会,硬生生引来无数的人来,有贩夫走卒,摆着茶水摊儿,赚点看热闹人的茶水钱;亦有落魄的文人,聚在孔街口那座酒楼里,春英会所作的好的诗赋文章会有专门的小厮传诵出来供人品评;最添色的还是平日见不着的小家碧玉们,也随着爹娘出来,或帮忙摆摊儿,或几个小姐妹一起顽笑闲话,这些女孩儿一般都藏在路边的摊子之后,往往几匹骏马在大路正中奔驰而过的时候,就会听见银铃般的笑声或是半张红扑扑的小脸儿。
这些人都停留在孔府所在孔街外的大路上,并不曾踏入比较狭窄的孔街,大路热闹非凡孔街平静有制,一动一静,像极了皇家对待孔家的方式——超然物外,高高捧起,却也被隔离在世俗之外,既然不属世俗,自然世俗的钱财和权势就与孔家无关了——怪不得孔家这一代煞费苦心的弄出这一个春英会来,要不然再等些年岁,恐怕孔家就无声消泯于世外了。
“好一双神骏宝驹!”给安排贵客们坐骑的孔府马倌赞叹道。
石砚同情的瞟了眼即将与奔霄和惊雷同处一个马厩的良马们,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对马倌赔笑道:“这位大哥,我家二位的爷的这两匹马性烈,是否能单独安排间马厩,纵使差些也没关系。”
那马倌奇怪的扫一眼石砚,摆摆手道:“这一双的确是良驹,可其他的也是难得一见的骏马,况且还有我等看着,并不怕它们发性子。”说着就想伸手拍一拍奔霄的马背,石砚头皮一紧,惊恐去瞧环爷的这匹祖宗。
幸好出门前许诺的无数鲜美牧草和豆饼多少安抚了这位祖宗的脾气,也幸好惊雷就在它身边儿,奔霄只打了个响鼻,不屑的加快了步子,挨挨蹭蹭着惊雷自己小跑进马厩里。
马倌的手落了空,脸上也带了些许诧异,看着奔霄的动作,又赞叹一声神骏!
石砚摸摸鼻子,嘴里笑道:“咱们这对儿宝马性子不好,还请大哥多看顾着点,千万别叫别的马靠太近了,尤其是这匹玉狮子,万望大哥看着别让其他的马靠近。”
马倌儿看一眼站在马厩里十分沉静温顺的惊雷,挑挑眉,爱理不理的答应了一句,心说这小厮果真没见识,比起这混种的照夜玉狮子来,那匹枣红的大马才更暴躁罢更得上心罢?
石砚自然看的出马倌眼里的不屑,也没说别的,临走又看一眼孔家建的高大宽敞的马厩,真可惜了,或许一会回来的时候就看不到了罢?回头吩咐随行的小幺儿们:“看好咱们爷的马,奔霄和惊雷都会乱吃东西,喂料什么的你们都不必往前凑,它俩闯祸了也不必管,奔霄虽然横,但也聪明的跟个妖怪似的不会弄出人、不,马命来。你们几个,只管看着一样,就是出了事别叫那些马倌小厮的上前去打它们就行!”
史墨和贾环的小厮们早就见识过这两匹马的神勇,一个个点头如捣蒜,崇拜的盯着那俩祖宗看,却一个也没有敢靠前的。
马倌儿到底对石砚的提醒略略上心,这一双宝驹也的确不寻常,故而这一边宽敞的马厩里,马倌儿就让安置了四匹马,马倌看着奔霄真不是个安稳的主儿,还特特将两外两匹安排在惊雷的另一侧,心想有这匹温顺的宝驹隔开,总归是出不了什么叉子了。
岂料他刚走,奔霄铮亮的马眼就不怀好意地瞅上了惊雷另一侧的那两匹马:长那个样子还敢往它家惊雷身边儿站,真碍眼!
初时奔霄还念着出门前许下的那堆美味,对着靠在马厩角落里的那两匹马勉强忍耐,和惊雷两个占了一大半的马厩,一会儿溜溜达达,一会儿去蹭亲亲惊雷,一会儿用马嘴将食槽里的草料拱的乱七八糟。可那另外的一双马也是好马,先时敬畏惊雷和奔霄,可挤在一个角落里实在难受的慌,又见惊雷脾气甚好,由得那匹和它一样的公马挨挨蹭蹭,便大着胆子从角落里挪出来些。又过一会,那两匹马中姜黄色的那匹略微娇小的母马大着胆子又靠近了些,惊雷仍旧没有反应,而这边的奔霄已经是戒备的在瞪了。
可——春天哪,的确是个好季节,尤其它还是一头刚长成的有优秀父母的母马,追逐更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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