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儿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贾环淡淡一笑,一股子温文气质迎面拂来,他温柔笑道:“这可不是因着太太,因着老爷,因着你,因着姐姐么?我变了才有姨娘的好处呢。”
情人一般的语调却配着一双幽深无波黑沉沉的眸子。
“姨娘不必多说,你只记得我好了你就好,你好了也能帮衬我就够了。我给你请来几位有名的教导嬷嬷,只要你跟着学好了,我就求老爷把你接回去。”贾环看着她,可焦距却像透过她这个人落向遥遥天际一般。
他笑的十分怪异:“你若把嬷嬷的十成学到七成,也就再不必担心老爷的心不在你身上了。……况且,日后我这庶子的身份在那人身边怕是连累他被人轻看呢,倘或……许有一日,你就能床上你做梦都想的大红衣裳呢……”
声音越来越小,几至耳闻不见。
赵姨娘是个没主见又咆燥的主儿,更是吃软怕硬到了骨子里的人,这回被贾环的气势压得动也不敢动。
贾环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冰冷,再也不愿意呆在这个生了他却吝啬温情只把他当做争宠的幌子使的亲娘身边,一拂袖出了门子,走远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回荡在赵姨娘耳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么简单的道理姨娘岂会不知?姨娘只是怕若我读书出仕只得芝麻大小的官职不担事儿,更是因这沾不到荣国府偌大的家业一星半点儿,穷酸困苦,姨娘白养了我罢了!”
赵姨娘呆立,脸上的泪干了那块儿皮肤火辣辣的疼都感受不到。
……
“这样好么?”庄外马车上,史墨皱眉,“我觉得不好。她毕竟是你生母,虽则有些糊涂,但既然已经接了出来,就让她在这庄子上安心荣养罢?如何还要送她回去那糟心的地方儿?”
贾环靠着车板,微闭着眼睛,露出些疲倦和脆弱来,“若是她愿意,我怎会不愿意?这庄子虽然在乡间,但景色房屋衣食住行都是上好的,可她偏要削尖了脑袋要回去呢!不止让我去求,更是把首饰细软抵贿给下人,往府里送了好几回信哩,若不是我让拦下来……”
史墨动动嘴唇,眉头依旧拧着,他知道那几个嬷嬷的底细,那可是江南秦楼楚馆里调|教红牌姑娘的鸨嬷嬷!纵使填鸭似的教给了琴棋书画、仪态风姿,也就只是披着一张高雅的皮罢了,说白了还是讨好男人的把戏。
他自是不在意赵姨娘如何的,那样粗鄙歹毒的人若是没有环儿这一层他管她如何!就算是现在,他也只是怕环儿日后后悔罢了,不过看贾环疲倦灰心的模样,就知道赵姨娘没说出什么好话来,史墨心疼了,把那话咽进了肚子里去,不动声色的转移注意。
“你说舅舅叫咱们去要作什么?”
这话说出来,尤其是那“舅舅”和“咱们”,让贾环心中一软,熨帖的很,睁眼笑道:“舅舅那样七八十个弯儿的心思,我哪儿知道。”
史墨撇嘴,你不知道谁知道,越长这心思越深越多,舅舅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就能意会,俩人倒像是一对儿亲亲的甥舅似的,这让百思不得其解的史墨怎么不撅嘴,当然,他是绝不承认自己妒忌了,他觉得这些心思山路十八弯的人才不正常呢。
贾环笑笑,用手揉揉他的一头软毛儿。
史墨把他手啪的拍掉,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不,两件事让他分外不爽!一就是这小孩跟施了肥似的蹭蹭蹭串的飞快,已经比他高了一横指了!二来可不就是自己头上这把子软毛了么,丝丝滑滑细细软软比姑娘家的头发还好,让小舅舅见了就伸手揉!揉个毛呀!他一个大男人,要这样的软了吧唧适合盘头做花样的头发干甚,他想要的是硬硬的充满男子汉气概的‘粗’头发呀!
贾环见一时手痒让这人不高兴了,连忙补救道:“说来舅舅的行动也够快的,这保龄侯已经被圣上训斥过两次了,原本要教到他手上的监察鲁豫两省的差事转了个圈被给了忠靖侯。还有王子腾,听说有人参他奉旨查边期间同地方官员有些纠葛,收受贿银……”
史墨果然被吸引住了,拧着眉角,“这是哪儿来的消息,我竟不知?”
贾环一愣,这自是从作为太子少师的舅舅府上知晓的,倒是忘了这些事这人还不知道呢。贾环默,又捅了篓子,看这人黑黑的脸色。算了,已是到了地方,还是交给舅舅去受这怒气罢。
其实,就贾环和元澈的心思,他们的确不愿意让那些朝中尽人想象都想不到的糟污下作的倾轧手段事件儿让史墨知道——史墨虽然聪明老成,但心无尘埃是个顶顶清透的人儿。而且元澈早就看出这贾环手段、心机、狠辣样样不缺,尤其偏又对着自己外甥死心塌地,这样的人不用白不用!教导好了,假以时日补上他缺少的见识眼界,日后定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护住外甥——元澈固然是一片拳拳爱护外甥之心,可这贾环深知也欣然接受,却有些费人思量了。
毕竟有些手上“脏了”的方式,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姜还是老的辣,元澈只用了一句话就把他家白嫩可爱外甥的小怒气给呼扇走了,他说:“你别院里那两个丫头养的也够久了罢,临近秋夕佳节,不想送点礼给那根保龄侯家的宝贝搅屎棍儿?”
史墨默。他就顺口骂过史桂一句,小舅舅就记住了,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史桂的大名罢。
贾环也默。他知道这是这如玉君子模样的太子少师大人看史墨这段日子老是围着自己转心里不自在了呢,没事找事儿,要是可能,他巴望着史墨不记得那两个丫头呢,放那里老死算了!
“怎么不舍得,还是忘了?哼!这月光顾着荣府后院那点子龌龊事了罢!”元澈凤眼微斜,“秋夕之后,你们俩就给我收拾行礼乖乖去书院,我已是跟书院里旧友提过了,若是你俩个小皮猴耍滑偷懒,就仔细你们的皮罢!”
舅舅修长的手一挥,道:“去罢!趁着这几日把想做的都做了,朝中无事,舅舅染恙病休,若是没地方儿去到我这里来也还是使得的……”
那“使得”拉的长长的,史墨和贾环头皮一麻,这绝对是要来的呀,绝对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呀!
等出了门,又换了一架蓝围绣祥云,镶着珠玉的富贵精致的马车,史墨擦擦没留下来的汗,喃喃道:“环儿,我有多长日子没来看舅舅了?”
“二十三日。”贾环言简意赅,眼神怜悯。
“呜哇!”史墨捂脸,他死定了,舅舅能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痛并快乐着’!据中秋还有半月多,他怎么活呀,或者他可以挨着,等到去了书院舅舅就逮不着了……
“书院里有舅舅可以托付的故交……还有,舅舅很闲,有恙休沐呢……”贾环目不斜视,声音缓慢,一字一句让史墨想听不见都难。
“呜哇!”
“……”
好一会,史墨突然抬头,疑道:“朝中还未立太子罢?舅舅的太子少师……”莫非是闲职?
贾环看他一眼,认真道:“这话莫让舅舅知道,真的。”
史墨看看这奢华的马车,还有车帘子外驾车的隐约的两个人影,半晌才问:“他们听不见罢?”这些能在舅舅府上的人每个都对舅舅忠心耿耿,若是舅舅兴起问这么一嘴……史墨汗毛倒竖,白毛汗出来了。
“回大爷的话,听得到的。”外面车夫恭敬回道。
史墨已经呆滞了,他仿佛看到舅舅上调的凤眼,跟锥子似的正中红心——插到他胸口……温柔的唇下那白森森的牙……
“嘤嘤嘤……”
☆、林如海进京——弓如霹雳弦惊
35、
书房中;元澈拨弄着腕上被摩挲的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手串,看着案上的那份显然是女子手笔的传信神色不明。
朱斌进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情景。
“老爷,朱老爷他……”我们实在拦不住也不敢拦呀。
元澈抬眼,挥手叫门房下去,连个余光都没分给朱永安,修长的手指依旧在那佛珠上滑动;眼睛雾蒙蒙的。
“逸之,”朱斌一眼就瞅见元澈白皙手腕上那串珠子;顿时脸上带了三分春风,那串佛珠正是他特地求来;还在他内室的小佛龛上供奉了年余……
“你来作什么?圣上给我封了个太子少师是你所为罢?”元澈依旧不看他,他还对外甥那句“闲职”耿耿于怀呢!
朱斌常常是不苟言笑的,他天生嘴笨;说话不讨喜欢,除了他已薨的母后和如今的圣上他的皇父是真心喜欢他的缺点,其他人莫不只是面上恭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副严肃冷漠的样子,倒是颇为合了他的封号“肃”,世人俱知当今六子肃郡王为人风仪肃冷,一板一眼,虽军功卓着但并不得太上皇喜欢。
朱斌张了下嘴,又闭上了,他能说什么,说你如今权掌北地三省,如今在都城也不过是需要一个官位来掩人耳目,那何必让别人惦记,如今朝中立太子的意向纷纭,太子少师是最安全最不会让人算计的位子了……况且,皇父的心思他俩都明白,他只是想离他近些罢了……
这些元澈都清楚,他也知道这人是不想他做了别人的眼中钉,偏又不愿意自己在别人手底下挂职,这才鼓弄了手段,给了自个这个足够尊贵却毫无实权的虚位——只不过他最烦朱永安这副闷在心里不开口的样子,他知道有什么用,他要听的是他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个死闷骚!
元澈学他外甥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把案上那张纸抛给他,“这是你府里的人给我从宫中捎带出来的,看看罢。咱们这位元贵妃倒是个狠辣人物。”
“元妃?贾家的那个?”正事上朱斌倒是说话了,他皱皱眉头,展开那张尤带淡淡馨香的纸,映入眼帘头一眼就是柔弱不显风骨的簪花小楷。
朱斌抿紧嘴唇,有些不虞,待看完了,却道:“这是你的人?”他安插到那几个宫中的人没人敢写这样的信件给逸之,除了信尾那几句,通篇莫不是幽怨废话!好个不知羞的女子!
“嗯,”元澈饶有兴致的端详他的脸,故意笑道:“这人可比那些宫人太监好用多了!一件事若贾妃只让一个人知晓,那这人也必然是她!说起来,抱琴倒是对我忠心的很,又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坯子,若是留在宫中老死倒可惜了呢,等事情了了……”
“抱琴?贾妃从贾家带来的那人?”朱斌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他也不问这个丫头怎么会成了元澈的内应,反正当年元家还没败落时,这人不知道是多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偏这人当年又是温柔良善的很,不知顺手帮了多少人,又不拘身份地位,说起来如今他府上那些能人异士也有许多是当年的善果。他那双眼睛一挑,多的是人为他死而后已,恐怕这叫抱琴的也是其中之一……
可就算知道逸之根本对那些人无心无意,朱斌还是堵得慌。
半晌,朱斌却像之前没这回事似的,去扯别的话了。
元澈的凤眼几乎吊成了三角眼,狠狠瞪他一眼,这笨蛋,又憋回去了,元小舅舅摸摸自己细滑的面皮,忽然有种西风萧瑟的觉悟——等这笨蛋开口,恐怕得等到他脸上布满褶子的时候罢?或者还得让他给自家外甥留下一封遗信,叫墨儿“家祭无忘告乃翁”?
“行了,别扯了。”元澈冷道,“这贾妃倒是杀伐决断的主儿,竟然想要巫蛊吴贵妃?”
“还要把事情推到周贵人身上,事情做得滴水不露,若是那行嘛的道婆子一死,恐她真就成了这后宫第一人了——谁不知道当今皇后是圣上继后不得喜欢,偏又身体虚弱时常不能理事。”
摇摇头,元澈道:“别的不用管,只叫人把马道婆保下来就好。”随即又颇为自嘲的笑笑:“当初父亲悉心教导我这谋略之术,我今日倒大半用到了这些深宅妇人身上,真是玷污了祖宗门楣。”
这话朱斌不爱听,更不愿看见他灰心意冷的模样,驳道:“不得为之罢了,不过是为着这些女人身后的势力,皇父当日与我密谈时,曾经说……”
什么?元澈看他。
“这天下不必有两个皇帝,更不必有悬在皇帝头顶上的尖刀!”
元澈悚然,随即就明了于心,他对多年前元后之事也知道些,自然清楚今上对太上皇的嫌隙已久,更何况如今上皇让位不放权的作法依然碰触到今上的逆鳞。更让今上无法忍受的是,太上皇竟然还想插手储位之事,就因为他不喜欢皇六子朱斌,就压着今上把他最心爱的儿子送去胡虏不稳的北地边境数年,致使朱永安几度遇险,险些就把命留在了那苦寒艰难之地。
如今他元家的仇,已然和圣上收权架空上皇之事交错混杂,无非就是因为这四王八公皆是上皇宠信之人,根基深厚,枝蔓复杂,偏又仗着上皇耀武扬威,扳倒他们不仅断了上皇的臂膀,更是杀机给朝中那些大臣看,这几家倒了,上皇的日子也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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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父奉旨回京述职?”史墨一脸惊诧,可眼睛还是瞄向茶楼对面那小巷子里拉拉扯扯的两个人。
贾环悠悠的执盏呷了口茶,淡笑点头。
“唔,好大胆!”史墨的脖子伸得老长,“看不出这搅屎棍有这样的力气?”
贾环看一眼对面伤风败俗的两个人,面含嘲讽,不过是一个欲拒还迎装模作样的妓|子,一个心痒猴急的登徒子罢了。指望他们演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真是不要做梦的好,看不见只这么一会那两人就贴在一起耳鬓厮磨了?
“这就成了?”
贾环看史墨瞪大了眼睛吃惊的模样,不由得心情舒朗,笑起来:“你还待怎样,看不见人家两个是一拍即合?”
史墨淡色的唇微张,古代的女子不是最守礼规矩的么,怎会如此大胆,难道这秦楼楚馆里头出来的格外不同?竟然比几百年后还要开放——啊喂,你一个婢女,还是作为通房赐下来的丫头,竟然在主人家宅子的胡同里就和人亲、亲嘴儿?搅屎棍的手,那是已经伸进这女子的小衣去了罢?
黏黏糊糊,直到又上了一壶新茶,这两个人才依依惜别。
史墨瞅见史桂那一步三回头的怂样,就万般不想承认这厮和自己有那么一眯眯的血缘关系,真真丢人!这明摆着是那个叫碧喜的丫头故作姿态,勾引他的手段,戚夫人那样精明厉害,史桂得蠢到什么地步才能这一点眼里都没有?——史墨分明瞅见他拿了全身上下的细软和荷包换了条轻佻不尊重粉红细薄的汗巾子,戚夫人溺爱他,史桂又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是以他那一个荷包得有几百两银票子。这一条一看就不是正经女子用的汗巾子一眨眼功夫换回几百两银,这让史墨也不由的瞠目结舌。
或许他也该寻个时机去楼里见识一下?唔,这里有那个名胜“八大胡同”咩?
“什么楼里,你想去哪儿见识!八大胡同是哪个!”耳边传来环儿带怒的声音,却原来他把想法都喃喃的说出来了。
“嘿嘿,”史墨干笑一声,连忙道:“随口一说而已,我的银子都稀罕的很,那里头的女子若都像这个……真真猛于狼虎也!”
贾环淡淡的看他一眼,眼里的意思明白的很:你想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看、紧、你的!
“前儿湘云姐姐不是还说史侯府里嫌费用大,竟不用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么?还有风里言风里语的说云姐姐成日不得空,累得很。”贾环把湘云叫作姐姐,本就是站在和史墨一样的位子上,实际上他并不如何待见这位被夸赞爽朗大方的史家大姑娘的。
“有这样的事?”史墨终于把脸转了回来,诧异道。
“这话是云姐姐私底下与薛家大姑娘说的,可不知怎地却传遍了整个荣府。”贾环的意思很明白。
史墨挑挑眉,玩味道:“薛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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