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挥挥袖子,春陀极有眼色地把人都带了出去,再关上殿门。
〃上林那里,训得怎么样了?〃刘彻并不接话,倒问起了新兵训练的情况。
韩嫣有些摸不着头脑,仍然认真回答:〃已经有些模样了,一箭之地,已经很有些准头了,骑术也还看得过去。只是想要达到之前设想的水平,还要再狠训些日子。习字、简单的救护知识也都学得很认真。现在的缺点,就是训练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而且,没有实战经验。臣打算等他们再熟练一些,就进行演习。〃
〃演习?〃
〃嗯,就是分成两拔对战,当然,演习用的武器要是不开刃的,以防误伤。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好歹也能感受一下什么是战场。要是能请两位卫尉给指点一下就好了,能跟实战过的兵对抗一下,就更好了。〃说起新兵训练,韩嫣头头是道,说得很高兴。
〃还有呢?〃刘彻继续追问。
〃上林骑兵的样式很好,如果能够推广开来,那整个大汉朝的军队,一定会更强的。只是,会很费钱,如今这样的骑兵只能少量存在,军队主要还是步兵为主。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改的,至少,衣甲要换新的。现在的旁的军服,太不方便。昔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里,服装是排在骑射前头的,可见军服的重要。旁的不说,单是这腰带,要绕上好几圈儿才能系好衣服,如果敌军突袭,只怕还没等穿好衣服,就全让人给砍翻了。〃
〃兵事上,你还有什么看法呢?〃
今天的刘彻很奇怪,以韩嫣与他这么些年的相处经验来看,这绝对不正常。这样的刘彻,很像景帝!景帝常爱这样,问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然后,径自下决定。就看大家猜谜的本事了,猜对了,好处大大的有,猜错了,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刘彻一向是没有景帝这个爱好的,至少,对韩嫣不会如此。今天事情大条了!
心思电转,韩嫣立即决定,实话实说:〃兵事上的事情,臣也想过不少,之前也写过一点儿东西,自以为很懂了。哪知真正自己带兵了,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样简单。〃当下把军校、参谋制度等不符合现状的地方择要说了一下,〃这两样都是好事,只是做起来还要仔细考量。还有些别的问题,都是别这一个道理,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呢?陛下若要细问,臣把这些都写出来。〃
改革不像小学生的作业,写错了,拿橡皮一擦,再用铅笔重写就行了,不合心意了再擦、再写,写写擦擦、擦擦写写的。即便是小学生的作业,也得防着擦的次数太多,擦破了纸。就是擦不破纸,这擦了重写的,也会在纸上留下微黑的印迹。总之,要谨慎。说到纸,不禁有些怀念,寻思着训练完新兵就全力攻造纸,宝宝长大了,抱着竹简练字,很沉,很辛苦的。
刘彻点点头,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定在平静这一格上,眼中的情绪转来转去停在幽深这一档。
〃嗯。朝上的事儿,你怎么看?〃
韩嫣这就更摸不着头脑了,眨眨眼,里面明明白白地填满了疑问,望向刘彻。刘彻的表情有点苦涩,缓缓地闭了下眼,又恢复到了高深的状态。意思很明白了:问了,你就说!
〃先帝驾崩,陛下登基,朝中暂时不宜大动。丞相持重,正是此时需要的……〃下面的话,是不太好说的,略顿一顿,〃新朝气象,陛下若要有所改动,需深思。〃老太太还活着,最好老实一点。
刘彻还是没有表情,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对这话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他不表态,韩嫣只好识趣一点,接着往下说。
〃如今朝上,有儒家与黄老之争,未来,怕是会更加激烈。其实〃看看刘彻,他好像对这个有点兴趣了,〃以臣看来,无论是儒家,还是黄老,用或不用,都不是什么大事,看哪个合适就用哪个也就是了。两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本就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说法。而两家学生,都以自己所学为圣音而贬低其他学说,不能容人,这本身就不好。想以自己的所学来治理国家造福万民,这是好事。但是,把自己的所学当成金科玉侓,不容别人置疑就其心可诛了……〃
刘彻坐直了身子,向前倾,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韩嫣觉得这个刘彻才有了点让他熟悉的样子。也因为刘彻的动作,韩嫣突然醒悟前面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足以让两派学生把韩嫣骂得狗血淋头了。下面的内容更惊悚,韩嫣现在还不想说出来。于是硬生生压住了讲演的兴头,闭上了嘴巴。
刘彻听得正入神,见韩嫣不说了,心里有数,冲韩嫣招了招手。韩嫣摇头。再招手,还是摇头。瞪眼,再摇头。刘彻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韩嫣身边坐下:〃对我,你还有什么要瞒的么?〃声音很轻。吐出的气息吹得韩嫣耳朵发痒。
反射性地抖抖耳朵,韩嫣的身子往后挪了一点,刘彻逼近。
韩嫣很为难,小声道:〃没,没什么的。〃
〃你说过不过说谎的〃刘彻也压低了声音,再逼近一点。
〃不过是一样的意思。〃再退,却因坐着,失了平衡,忙用左手撑在身后,免得跌个仰面朝天。
〃那也要听,别告诉我你吓忘了。〃刘彻拉住了韩嫣的右手,不让他再往后退,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韩嫣后腰上,脸却在向前逼近,场景颇类翩翩公子挽救失足摔倒的少女。
〃先放开,我再说。〃
刘彻没动:〃说了再放。〃
这姿势……
〃让我坐起来,好好说话。〃可怜巴巴的声音。
不为所动。
〃这么着太累,不舒服。〃皱着眉毛。
刘彻挑眉,双手用力,把人给拉得坐了起来。韩嫣坐起,扭扭身子动动手,示意刘彻放手。刘彻仍是平平地看着韩嫣:〃说吧。〃
深吸一口气,瞄瞄四周,韩嫣小声道:〃无论黄老还是儒家,老子、孔子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就是他们的学生,这些学生,能及得上老子、孔子的又有几人?可偏偏以卫道之士自居,不容别人置疑这些说法。跟他们想法不一样的就是奸臣、佞臣、小人……昏君……〃刘彻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都说始皇帝残暴不仁,可大家忘了,陈胜、吴广起事时,皇帝是秦二世而不是始皇帝。固然始皇帝用法严苛,可这并不是儒生诟病他的全部原因,最大的原因是焚书坑儒!秦始皇得罪了他们。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呢?〃韩嫣顿了一顿,刘彻瞪大了眼睛,示意韩嫣继续,〃是因为始皇帝烦他们老说恢复周制要分封!嬴秦宗室两千余人,能放开了封么?!能这么封么?这不是走回了老路?越分,国力越弱,这跟贾太傅分藩王这地的主意如出一辙,诸侯强而王室衰,周王丧无以为礼,嗣王只好向诸侯乞讨以葬先王……〃完了,这话说出去,就等于把天下诸侯和藩王全给得罪了。韩嫣马上闭嘴。贾谊啊,其实是汉代极早提出〃推恩令〃的人,只不过,他没有直说这个名字而已。
刘彻却不依不饶了:〃说下去!〃声音仍是低低的,其中不容置疑、不容反对的意思却是前所未见的强大。
韩嫣吓了一跳,理了理思路,决定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儒生不懂变通,整日念叨着复古,一味地把自己的想法当成圣旨,反对的就全是妖魔。可怜秦始皇,一统天下的伟业,因为一时没听他们的话,就被这群名嘴,给抹了个干净!〃刘彻的脸色已是可与锅底争黑了。
韩嫣进紧转移他的注意力:〃而且,秦焚书,是把所有的书都留了副本在秦宫里的,想学的人可以向秦的博士请示,得到同意后就能跟着博士学习了。真正把最后副本也给烧了的,是楚霸王项羽!他烧了秦宫室四十余日,烟焰蔽日!为什么大家把这条给忘了?全推给秦人,这是事实么?〃这点很诛心啊,儒生们怎么把错全推给秦始皇了,而与刘邦相争了好多年的项羽,却被同情得很!汉初的思想宣传,真是没有条理。
〃前面已经说了,老子、孔子两位圣人已经过世了,剩下的道理就全在这些人的嘴里了,圣人已逝,可圣人的言论却越来越多,有多少是后人注释他们的言论而发展出来的?这些注释里有多少是曲解?这事却没人去考究。这些人,虽然是无心,可是,他们排斥异己,只许自己的学说发展,如果让一家独大,照这么下去,正义悉握于其手,剩下的这一家就成了……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无冕的太上皇帝……〃很可怕,跟中世纪欧洲的异端审判所也差不多了。一个是直接把人捆到火刑架上,另一个是用名教大义杀人。绝对的权利产生绝对的腐败,同样,绝对的权威也会产生绝对的愚昧。
〃啪!〃刘彻拍了桌子,如何能忍?韩嫣趁机离了刘彻身侧,挪了一步远。
见刘彻不满地瞪眼,继续转移注意力:〃其实,这两家学说,还都是有长处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他们说的并没有错。而且,儒家重礼法,国家也需要秩序。黄老学说,也有无穷智慧,否则,大汉立国这么久,也不会都信奉它。不止这两家,诸子百家都是如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取长补短,才是正理。兼容并包,才是气度。〃
刘彻面色还是没有和缓下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是为了统一思想,维护中央集权、维护国家团结,统一的国家,需要有统一的思想,这本没有错。问题是,任何没有制约的发展,最后难免会产生出一个畸形的怪物。
韩嫣自己还没有本事自成一家,或者找到一个能够代替儒家统一思想的学说,虽然犹豫,仍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海内归一,需要一个主导的思想,不然,就会引起人心的混乱。只是,单一发展某一学说,必须形成一家独大。其实,任何学说都是为人服务的,如果人变成了这学说的奴隶,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了。学说与朝臣,用与不用,如何去用,其实,是一个道理的。〃下面的话,就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关于对朝臣的使用方法,景帝已经教了刘彻很多了。
刘彻终是恢复了面瘫的样子,眼睛直直地看着韩嫣,许久:〃也只有你,跟我说过这些话。别人,怕是在想着怎么做这个太上皇帝吧……〃
见着刘彻,大家当然都要推销自己的学说,这是常理。韩嫣这个无固定学说者,当然不好推荐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哪一派的,推荐什么呀?如果硬说,他算是唯物派的刘彻能接受唯物论、辩证法与封建制度必将灭亡么?
韩嫣一个激灵,忙道:〃世人都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有些不好的结果,未必是刻意想做才有的。臣也有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也会尽自己的力量去做。〃
〃为什么,你能想到,别人就不能想到呢?他们就真的比你笨么?是想不通还是不想通?招门客、争学说、抢风头,一个一个。你让我怎么办呢?……〃刘彻这话,内容很诛心,语气却没有让人感到他的愤怒。韩嫣自认比较了解刘彻,也没觉得他有什么负面情绪。刘彻在韩嫣面前通常是不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的,今天让韩嫣摸不着头脑,很不正常。哪怕是作为帝王,对这样的事情很有心理准备,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韩嫣心里在打鼓,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止住了:〃饿了。〃
韩嫣一愣,旋即道:〃想吃什么?面条还是饺子?〃
〃都要。〃
〃好。〃韩嫣退下。走到门口,拉开门,正碰着春陀站在门外,略一颔首。春陀点点头,领着几个人进去伺候了。
回头时,却见刘彻在作沉思状。这几天,刘彻非常不正常,难道抽风在继续?
土木结构的宫殿,防火是件重要的事情,因此,厨房离正室一般都是比较远的,要是品级够高或者得宠的,送饭的也跑得勤快些,还能吃得上热的,品级差些的等饭菜到了跟前早就凉了。当然也有人有自己专属的小厨房,这样的人物,品级自是要更高。刘彻的地位足够高了,因此他有自己的小厨房,韩嫣也就不用跑太远的路想也知道,皇帝怎么可能跟一般宫人吃一个锅里的饭?
韩嫣做饭,御厨们常会在他身后磨磨蹭蹭地,以期可以学到新菜式。次数多了,韩嫣自是有所觉察,也不藏着掖着,常招呼大家过来,现场教学。大家觉得他和善,却不知韩嫣另有盘算自己霸着这做法也没意思,让大家都能吃上美味的饭菜不好么?本也不是自己发明的东西,自己也是沾了穿越的光,真以为自己就是版权所有人了?何苦这么瞒着大家,让人羡慕自己吃的好就很值得得意了么?再说,御厨学会了做,做得比自己好,也省得自己老当煮饭婆。
每回,韩嫣做了有两三人份的食物,剩下的御厨也会试着做一些。然后,会往后宫里送一点。韩嫣亲手做的,自是进了他和刘彻的肚子。
刘彻在韩嫣做饭的时候,就去长乐宫问过安了。回到宣室,正是韩嫣把哺食端进来的时候。韩嫣的习惯是一日三餐,哪怕是跟刘彻住一块儿的时候,他也要在中午吃点东西。在上林训练,更是以不能饿着兵为借口,光明正大地推行他的三餐政策。
今天这时间,当晚饭是早了,当午饭又晚了,中午他又吃过了,因此胃口便没那么好。再说了,刚才可是把天下的笔杆子、枪杆子得罪了一大半,如果明天被弹劾或者被文人称为〃俛倖〃,也不用太惊讶了。韩嫣在心里想抽自己!再想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说。真是的,原本不是决定了不做烈士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的么?这会儿怎么又责任心暴发,想对中国历史负责了??¥%@……&*
刘彻看了一眼韩嫣那份要少许多的哺食,再看看他恹恹无趣的样子,没说什么,只是努力吃自己的一份。
吃完了,照例是要散步,还是无声的进行着。刘彻显得心事重重,韩嫣觉得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了,虽不后悔,也不是很自在,寻思着是不是想个什么法子能弥补一下,能两全其美就更好了。于是,继续无声。
华灯初上,刘彻忽然说要读书。韩嫣有些诧异,仍是跟着坐下了。
案上一卷竹简,刘彻打开来,忽地又合上了,说要先洗漱,到榻上读去。
一番扰攘,刘彻拉着韩嫣并排坐在被子里,打开竹简,韩嫣靠得近,扫了一眼,只看了头两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便知道了,这该是一篇《越人歌》全篇应是:〃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眉毛一跳。
刘彻却又合上了竹简,叹了口气,脖子左右转了转。竹简握在手里拧来拧去。终还是打开了:〃念给我听。〃声间低低的,很是疲惫。
再打开竹简,果然是《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韩嫣眉毛跳了又跳,僵了一下,复又歪着头看向刘彻,笑道:〃今天怎么想起读这个来了?〃
〃想……了。〃
韩嫣道:〃陛下今天精神不大好,还是早点休息吧。〃
〃这里不是大殿,咱们也没说国事吧?〃
?!韩嫣不明就里,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用这么疏远的称呼叫我?!〃
韩嫣张了张口,又止住。
〃你就装傻吧!〃刘彻很愤愤,又平静了下来,〃知道越人的典故么?〃不等韩嫣答话,自己说了下去,〃楚尹鄂君泛舟,越人慕之,为歌,鄂君感其诚,举绣被而覆之。〃
〃可举绣被(bei)覆之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