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目前,我们真正的兴趣在你孩子身上。”雷德伍德转过身来,盯住他的合作者。
“你对他怎么想的,本辛顿?你是旁观者,对这件事能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该拿他怎么办?”
“继续喂他。”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具。”
“那他还会长大。”
“会要长、就我从母鸡和黄蜂的长法计算,会长到三十五英尺高——身上各部都与此相应——”
“到那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这,”本辛顿说,“正是最有趣味的了。”
“滚他的蛋!你想想他的衣服。”
“他长大以后。”雷德伍德说,“将会是这个小人国里的一个孤独的格利佛。”
本辛顿先生的眼睛从金眼镜框上深思地望着。
“为什么会孤独?”他说。又更寓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该不是——?”
“我说的是,”本辛顿先生以一个口出隽语警句的人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说,“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是说还可以再培育其他的孩子们——?”
“除了我的探究,我没别的意思。”
雷德伍德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当然啦,”他说,“我们可以——不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本辛顿显然在欣赏着他那种高度理智的超然态度。“最使我发生兴趣的、雷德伍德,是想到在他头顶上的脑子,照我的计算,也要比我们的水平高出三十五英尺或者还要多。怎么啦?”
雷德伍德站在窗口,望着在街上隆隆驶过的送报车上的新闻招贴。
“怎么啦?”本辛顿又问,站了起来。
雷德伍德大声喊叫着。
“什么事?”本辛顿问。
“买报纸。”雷德伍德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
“买份报纸。有条消息——我没看清楚——巨鼠——”
“老鼠?”
“对,老鼠。斯金纳算是说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看到报纸,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大老鼠!老天爷!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吃掉了!”
他找帽子,又决定不戴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去,他已能听得见街上卖报的小鬼在来来往往,大声吆喝着推销报纸。
“肯特郡大惨事儿——肯特郡大惨事儿。大夫叫耗子吃啦。大惨事儿——大惨事儿——耗子——叫怪物耗子吃啦。详细报导——出大惨事儿啦。”
3
著名的市政工程师科萨尔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俩个正在公寓住宅的门道上,雷德伍德手拿墨迹未于的粉红色报纸。本辛顿踮起脚从他手臂边上看着。科萨尔是个大块头,干瘪不雅的四肢漫不经心地接在他躯干的四角,一转脸像是个刚塑造不久便因为完全不行而抛弃了的半成品。鼻子方方地留在脸上,下颚伸出上颚之前。他的呼吸重浊可闻。没有什么人认为他好看。他的头以纠结成一团,吝于使用的声音调门很高,通常总带有一种恨恨的抗议的味道。不论什么场合,他总穿一套灰布的夹克和裤子。他用一只大红手探侧着他那无底深渊般的裤子口袋,付了马车费,喘着气,坚定地走上台阶,手里拿着一份粉红色的报纸,就像朱庇特①手握雷霆一样。
【①传说罗马主神朱庇特高踞王座,左手持王笏,右手握雷霆。】
“斯金纳?”本辛顿问,没有注意他的走近。
“没有提他,”雷德伍德说。“准是被吃掉啦。夫妻俩。太可怕了!喂,科萨尔!”
“是你们闯的祸?”科萨尔挥动着报纸问。
“就算是吧,你们干吗不解决一下呢?”雷德伍德问道。
“没有办法!”科萨尔说。
“有人买这个地方?”他叫道。“废话!烧掉它!我知道你们准会这么打算。你们该做什么吗?”——听着,我告诉你们。
“你们?做什么?怎么啦!当然是上街到枪械店去。干什么?买枪呀!对——这里只有一家店。买八支!步枪。不是打象的猎枪——不!太大了。不是军队用的步枪——太小了。说是买来打——打公牛。说是用来打野牛!明自了吗?呃?老鼠?不行,说这个他们哪能明白因为咱们得要八支。多买点弹药。切莫只买枪不买弹药——不要!把它们放上一辆马车,去——那地方在哪儿?乌夏?那就到茶陵路口。那里有火车——嗯,第一班车两点以后开。想想能办到吗?好的。执照?当然,到印花税局去弄八张,持抢执照,明白吧,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啦?是老鼠,汉子。
“你——本辛顿。有电话吗?好。我往宜陵打电话叫五个我的人来。为什么要五个吗?因为这数目正好!
“你上哪儿去,雷德伍德?找帽子!废话。戴我的。你们缺的是枪,汉子——不是帽子。育钱吗?够吗?好的。回头见。
“电话在哪儿,本辛顿?”
本辛顿驯顺地转身带路。
科萨尔订过电话,把它放回原处。“那儿有黄蜂,”他说。“硫磺和硝石管用。明摆着的。还有巴黎石膏,你是个化学家。上哪儿才能买到装成袋、可以搬运的成吨的硫磺?为什么吗?怎么啦,上帝保佑我的肉身和灵魂!——去熏蜂窝呀,当然啦!我想准该用硫磺,呃?你是个化学家。硫磺最好,呃?”
“对,我想该是硫磺。”
“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吗?”
“对。那是你的本行。成。去弄尽可能多的硫磺——用硝石来烧它。送哪儿吗?茶陵路口。马上。看着他们送。跟着去。还有吗?”他想了一会。
“巴黎石膏——随便哪种石膏——把蜂窝堵死——洞——知道吧。最好要这个。”
“多少?”
“多少什么呀?”
“硫磺。”
“一吨。知道了吗?”
本辛顿用一只因下决心而发抖的手把眼镜戴牢。“行了。”他十分简短地说。
“你口袋里有钱吗?”科萨尔问。
“滚他的支票吧。他们可能下认识你。付现钱。明摆着的。你存款的银行在哪儿?好的。到那儿拐一下,提出四十镑——钞票和黄金。”
又在寻思。
“要是我们把这件工作留给民政官员来做,肯特郡早成破烂儿了,”科萨尔说。“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啦!嗨!”
他朝一辆出租马车伸出一只巨掌,那车急颠颠地过来听他吩咐(“要车,先生?”车夫问。“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了);本辛顿仍然没有戴上帽子,踮着脚步下台阶,准备上车。
“我觉得,”他手扶马车挡板,朝楼上他那套房间的窗户溜了一眼,说,”我应当告诉我的珍姐——”
“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告诉她。”科萨尔拿一只巨掌按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车里。
“聪明家伙,”科萨尔评论道,”可是一点主动性也没有。珍姐,真的!我知道她。害事精,这些个珍姐们!国家受了她们的害。我想,我得花上整整一夜,看着他们把他们早该知道做的事情做好。真纳闷,到底是科学还是珍姐还是什么别的把他们弄成了这种样子。”
他抛开这个弄不清楚的问题,看着表捉摸了一阵,认定他们在搜寻巴黎石膏并运到茶陵路口之前,刚刚有时间吃一点午餐。
三点过五分火车开动,他差一刻三点到达茶陵路口,看见本辛顿正在车站外面置身于两个警察和他的货车夫之间的一场激烈争吵之中,雷德伍德则在货运处纠缠关于这批弹药的模糊不清的技术性问题。每个人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权力也没有,这是东南部官员在你急得要命的时候抓住你时爱用的办法。
“真遗憾,不能把这群官员统统毙掉,换一批新的。”科萨尔叹气说。但是时间太紧,不能采取任何根本性的措施。所以,科萨尔就大步穿过正在争吵的人们,从一个不显眼的藏身处所把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站长的人挖了出来,揪住他在站里横冲直撞,以他的名义下达命令,并带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上了火车。车出了站,这些官员们才清醒地认识到,刚才发生了违犯最为神圣的规章手续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那位高级官员问,一边抚着刚才科萨尔捏的胳膊,锁紧双眉笑着。
“反正是位绅士,先生,”一个搬运夫说,“他跟他那些人坐的头等车。”
“哼,咱们摆脱他和他那一群,做得够精明的——甭管他是谁。”这位高级官员还在揉着胳膊,颇有一点儿心满意当他慢慢向着那在茶陵路口保护一位高级官员免遭粗鲁烦扰的高贵的藏身地走去时,在不习惯的白昼光线下着眼睛,他还在为自己所不习惯的充沛精力微笑着。胳膊虽然还有点发僵,这也终归令人满意地显示了他的能力。他希望那些高谈阔论、脱离实际的铁路工作的批评者,能看到刚才那个场面才好。
4
当天下午五点,这位令人惊异的科萨尔从容不迫地将用来与造反的“巨”物作斗争的物资运出了乌夏,上路朝希克里勃罗进发。两桶煤油和一车干柴是他在乌夏买的;许多袋硫磺,八支大猎枪外带弹药,对付黄蜂用的三支轻形霰弹枪和霰弹,一柄小斧,两把钩刀,一把十字镐,三把铁锹,两盘绳索,一些啤酒、苏打和威士忌,十二打盒装耗子药,还有三天的干粮,则统统是从伦敦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他都一本正经地装在了一辆煤车和一辆草车上先走,只有枪枝弹药他塞到“红狮”四轮客车的座位底下,这车上坐的是雷德伍德和那五个他从宜陵找来的人。
科萨尔指挥着装车,一副无与伦比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乌夏正在因老鼠而恐慌,而所有的车夫又都得额外加钱。这里全部店铺都关门大吉,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你敲一扇门,开的却是窗户。他倒似乎认为从开着的窗户做买卖是个明显合法的方式。最后,他和本辛顿上了“红狮”单马双轮小车,随四轮大车出发去追货车。过叉道口不远,他们就追上了,率先到达希克里勃罗。
小马车里,本辛顿把枪夹在膝间,坐在科萨尔旁边,愈来愈感到惊异。他们所作的这一切,无疑,如科萨尔所坚持的那样,都是明摆着该做的,只是——!只是人们在英国很少做这类明摆着的事情。他从邻座的脚看到他握着马缰的粗大勇武的手。科萨尔显然没有赶过车,他一直按阻力最小的路线,在马路中间走着,遵照着他自己的某种无疑是明摆着的,但却是不寻常的灵光的指引。
“为什么我们不都来做这种明摆着的事情呢?”本辛顿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世界就会大大变样!真不知道为什么,比方说我自己吧,就不去做那么多我知道该做也愿意做的事情——是人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古怪呢!”他陷入了关于意志的玄想之中。他想到了复杂地组织起来的无益的日常生活,相形之下,那些明明白白该做的事,那些精彩美妙该做的事,却有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不允许我们去做。珍姐吗?他觉得珍姐颇为微妙。令人困惑地成了这个问题中的重大因素。为什么我吃饭,喝酒,睡觉,保持独身,去这儿,不许去那儿,全得听珍姐的呢?她变成了个象征,却仍是那么不可理解。
田野中的一条小路和一个栅栏踏级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时间如此之相近,情绪如此之不同,那时他是从乌夏走到试验饲养场去看那些大个儿的小鸡的。
命运在捉弄我们。
“得,哦,”科萨尔说。“走啊。”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路上尘土厚积。四望不见人影,只有公共园地的栅栏外面,鹿儿在静静地吃草。
他们看见一对大黄蜂在糟踏希克里勃罗边上的一丛醋栗,另外一只则在村里街上一家杂货铺的门面上爬上爬下,寻找着一个入口。
影影绰绰地看见杂货商在里面,手里拿着支古老的鸟铳在盯着它。
四轮马车的车夫把车停在“快乐的牲口贩子”门外,告诉雷德伍德说,他该做的事做完了。在这一点上,他得到了煤车和草车车把式的支持。他们的意思不止于此,他拒绝让马再往前走。
“马儿对付不了那些大耗子。”煤车车把式一再重复说。
科萨尔观察了一会这场争辩。
“把大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吩咐道。
他带的人当中一位大个子、黄头发、挺邋遢的机械师照办了。
“把枪给我。”科萨尔说。
他插到车把式当中。“我们不要你们赶车。”他说。
“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让步了,“可是我们要这些马。”
他们开始争执,但是他继续说下去。
“要是你们胆敢动手,我出于自卫,就要对你们的腿开枪。马得往前去。”他那副样子好像这场插曲已经结束。“上草车,弗赖克,”他对一个粗壮结实的小个子说,“布恩,上煤车。”
两个车把式嚷了起来。
“你们尽到了对雇主的责任,”雷德伍德说,“你们在这村里等我们回来。没有人会责怪你们,因为我们有枪。我们不想做什么不公平的粗暴的事情,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没有办法。要是马匹有个好歹,归我赔,不用担心。”
“就这样。”科萨尔说。他是很少给人作保证的。
他们把大马车留下,不赶车的人都步行。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支枪。在英国的乡间路上,这真可算是一支最最古怪的小队伍,或得说更像是一群美国佬,在从前那种对付印第安人的好日子里,赶着牛车走向西部那样。
他们沿路上坡,一直走到高冈上的栅栏踏级旁,试验饲养场已经在望。在这里,他们发现有一小群人,带着一两枝枪——两个富彻尔也在其中——一个从美德斯顿来的陌生人站在人们前面,用一副观剧镜在看着那个地方。那些人转身看着雷德伍德这一伙。
“有新情况吗?”科萨尔问。
“黄蜂总在来来去去,哥哥富彻尔说,“看不见它们带没带东西。”
“金丝雀蔓草长到松树林里了,”用长柄镜的那人说,“今天上午'奇書網整理提供'还没有,都能看见它在长。”
他掏出一块手绢,仔细从容地擦着物镜。
“我猜你们是往那儿去吧。”斯克默斯代尔试探地问。
“你去吗?”科萨尔问。
斯克默斯代尔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
斯克默斯代尔决定不去。
“看见老鼠了吗?”科萨尔问。
“上午有一只到了松树林——逮兔子,我们估计。”
科萨尔低着头赶路去追他那一伙。
本辛顿望着眼前的试验饲养场,现在能够度量一下神食的力量了。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房子比他心想的要小——小得多;第二个印象是房子和松树林之间的植物已经变得极大。井棚顶在八英尺多高的乱草丛中隐约可见,金丝雀蔓草缠住了烟囱,硬挺挺的卷须直指天空。它的花现出鲜明的黄色斑点,从一英里以外的这里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大母鸡棚周围的铁丝网上盘绕着一条粗大的绿蔓,长着成对叶子的茎缠住了两棵突出的高大松树。车棚后面的尊麻丛也足有一半是这么高。这整个景象,愈走近便愈像是一群侏儒来袭击一个扔在无人照料的巨大花园角上的玩具房子。
他们看见大黄蜂窝那边来往频繁。在褐红色的山坡前,在小松林的上面,一群黑色影子交织在空中,不时地有一只蓦地腾起,快得令人难以相信,向远处的来客飞去。它们的嗡嗡营营声离试验饲养场半英里路就可以听见。
有一会,一只带黄条纹的怪物向他们落下来,悬在半空,用它那巨大的复眼望着他们。科萨尔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它便飞走了。右边,在一块田地的角上,有几只在一些碎骨头上爬,这骨头可能就是老鼠从赫克斯特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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