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了个努力,想开始讲,但是没有做到。接着,过了一会,被晃动的火光照亮的他儿子的脸仰起来望着他;又亲切,又坚强。这时,他才有了力量对大家讲话,像是越过一道海湾,说给远处他的儿子听。
“我从卡特汉那里来,”他说。”他要我来,把他提的条件告诉你们。”他顿了一下。“这是些不能接受的条件,我知道,我看见了你们都聚在这里,就知道是不能接受的;但我还是答应他把条件带来,因为我要看看你们大家——还有我的儿子。我想看见我的儿子。”
“讲他的条件,”科萨尔说。
“这就是卡特汉的条件:他要你们离开,离开他的世界!”
“去哪儿?”
“他不知道。大概从世界上什么地方划出一大块。你们不能再制造神食,不能生儿育女,这样,你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直到老死。”他停住了。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接着一片静默。笼罩着巨人们的黑暗似乎在沉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有人碰他的胳膊,是科萨尔给他端来了一张椅子——在这些大东西之中,显得出奇地小,像是个玩偶的小家具。他坐下,交叠起腿,将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盖上,紧张地抓住靴子。他感觉到自己的微小,意识到自己成了众目睽睽的目标,又呆在了一个可笑的位置。
接着听到一个声音,他才重又忘记了自己。
“你们听清了吗?弟兄们,”黑影里的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回答:”听清了。”
“怎么答复,弟兄们?”
“答复卡特汉?”
“告诉他:不行!”
“往后呢?”
沉默了一小会儿。
接着一个声音说:“那些人说得对。当然是照他们的观点来看。他们有权杀死比他们大的东西——兽类,植物,一切长起来的大东西。他们极力想要屠杀我们也是对的。现在,他们说我们不准和自己的同胞结婚,这也是对的。按他们的眼光,这些都是对的。他们明白——现在我们也明白了——侏儒和巨人不能在世界上共存。卡特汉一再讲过——清清楚楚他讲过——我们和他们是不共戴天的。”
“我们连半百都不到,他们却有数不清的人。”另一个说。
“就算是这样吧。但问题的性质是我刚才说的。”
又沉默了很久。
“那我们是要去死?”
“上帝不许的!”
“他们呢?”
“也不”。
“可卡特汉是这么说的!他让我们活这一辈子,一个一个死掉,最后只剩一个,这一个也会死掉,他们要斩尽所有巨大的作物和杂草,杀绝所有巨大的虫鱼鸟兽,烧光一切神食的痕迹——把我们和神食一劳永逸地搞掉。这样,侏儒的世界才能安全。他们就能生存下去——永远安全地过着他们那小小的侏儒生活,互相施舍着侏儒的仁慈或是发挥着侏儒的残酷,他们甚至可能造成一个侏儒的太平盛世,终止战争,解决人口过剩,坐在一个大大的城市里练习他们那些侏儒的艺术,互相推崇敬礼,直到世界开始变凉冻结。”
角落里,一张铁板掉到地上,轰然作响。
“弟兄们,我们知道该怎么办了。”在晃过的探照灯光中,雷德伍德看见所有年轻人急切的脸转向他的儿子。
“现在制造神食很容易。我们可以不费多大劲就给世界大量制造。”
“你是说,雷德伍德兄弟”,黑暗中一个声音说,“给那些小小人们吃神食。”
“此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们人数不够半百,他们有数百万呀。”
“但是我们坚持下来了。”
“到现在为止。”
“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还会坚持下去的。”
“不错,可是请想想死了的。”
另一个声音接了过去,“死了的”,它说,“还有没出生的。”
“弟兄们,”小雷德伍德的声音说,“我们别无出路,只有战斗,如果打败了他们,就强迫他们吃神食。假定我们放弃自己的本性,照着卡特汉的争件干蠢事,假定我们能这样干,假如我们放充自己身上伟大的东西,抛掉我们的父辈为我们所作的一切,您,爸爸,是您给我们作了这一切,然后时候来到,眼看着自己倾覆,归于乌有!那以后呢?他们这个小小的世界还会照过去的样子吗?我们是人的儿子,他们可以反对我们,和我们作战,但他们能征服巨大吗?就算把我们每个人都消灭了,又怎么样呢?那就能拯救他们吗?不能!因为巨大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不止在我们身上,也不止神食,而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它存在于万物的本性之中;它是时间和空间的一部分。生长,再生长,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这就是生物——这就是生命的法则。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则吗?”
“帮助别人吗?”
“帮助生长,再生长。除非,我们想帮助别人失败。
“他们会极力作战来打败我们,”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问:“如果是这样,那怎么办呢?”
“他们会进攻的,”小雷德伍德说,“只要我们拒绝这个条件,我不怀疑他们会进攻的。我真的希望他们公开进攻。因为如果最后他们讲和,那只不过是想出其不意地抓住我们。不要大意,弟兄们;无论怎么样,他们都是要打的。战争已经开始,我们必须打到底。除非我们聪明起来,我们就会立即发现自己活着只是使他们成为打击我们的后代和我们族类的更好武器。这次战役,不过是长期战斗的序幕。我们的一生都将是战斗。有的人会战死,有的会受到伏击。胜利不会轻易得来——任何胜利对我们说来都是代价高昂的。记住这个。那又怎么样?就算我们只剩有一个立足点,就算我们都被消灭了,却在身后留下一个正在增长的战斗力量!”
“明天怎么办?”
“我们散播神食,让世界浸透神食。”
“如果他们同意条件呢?”
“我们的条件是神食。并不是说渺小能和巨大和睦并存。不是这就是那。做父母的有什么权利说,我的孩子不准比我聪明,不准比我大?你们同意我的意见吗,弟兄们?”
回答他的是一阵赞同的低语。
“对于将要长成为妇女的孩子,和将要长成为男子的孩子,这话都说得对,”暗中的一个声音说。
“对于一个新种族的母亲,尤其是这样呢。”
“不过,下一代还会有大和小,”雷德伍德眼望着他的儿子说。
“好多代呢。小的会妨碍大的,大的会压小的。看来是得这样,爸爸。”
“就会有冲突。”
“无尽无休的冲突。无尽无休的误会。生活就是这样。巨大和渺小不可能彼此了解。不过,生下来的每一个孩子身上,雷德伍德爸爸,都潜藏着一些巨大的因素——等着要神食”。
“那我就回去告诉卡特汉——”
“您和我们呆在一起,雷德伍德爸爸。天一亮我们的回信就送给卡特汉了。”
“他说他要打下去。”
“那就打吧,”小雷德伍德说,他的弟兄们也同声赞成。
“铁热啦,”一个声音喊道。
于是两个在角落里工作的巨人开始了一阵有节奏的锤打,为这场面增添了强有力的音乐。
这一次,铁比刚才烧得更红,使雷德伍德能将营地看得比刚才更加清楚。
他看见了这整个长方形的空间,里面作战用的器械都已准备停当。过去一点,那高一些的,是科萨尔们的房子。
在他周围站着年轻的巨人们,魁伟、美丽,铁甲闪闪发光,站在为明天准备的东西之中。这种景象使他心情激动。他们是这样从容而坚强!这样高大而优美!他们动作是这样沉着稳定!在他们之中,有着他的儿子,还有第一个女性巨人——公主。
一个回忆,一个最为奇怪的对比闪过他的心头,是那么小,却又明亮生动——本辛顿的手放在巨大的小鸡的柔软胸毛中,在他那间布置着老式家具的房间里站着,从眼镜上面怀疑地向外看,珍姐甩门而去。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
这时,忽然一个奇怪的疑虑抓住了他;这个地方,这些巨大的东西,莫非是个梦?他不是在做梦吗?醒来不会发现自己还在书房,巨人都惨遭杀害,神食又被镇压,他自己照旧是个囚犯?真的,生活难道不是向来如此吗——总是个监禁的囚徒!这是他的梦的顶点和结尾。他将在流血和战斗声中醒来,发现神食原是种种怪想之中最愚蠢的,而他对那即将来临的更加伟大的世界的希望和信念,也不过是在无底深渊之上的彩色幻象而已。渺小不可战胜!
这个丧气情绪,这种迫近的幻想破灭的念头是如此深刻有力,竟使他惊跳而起。他站在那里,用拳头捂住眼睛,不敢拿开,唯恐一睁眼便会使梦境消失。
巨人们在互相议论,和铁匠那连续不断的敲击乐曲相比,成了一片低语声。他那怀疑之潮退去了。他听见了巨人们的声音。听见了他们还在他周围活动。这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像倒霉可厌的事情一样真!可能比这些巨大事物更真的是将要来到的东西,而人的渺小、兽性和孱弱则将归于消亡。他睁开了眼睛。
“完啦,”一个打铁的说,和另一个一起扔下了铁锤。
上面响起了一个声音。站在巨大工事上面的科萨尔的儿子转过身在对大家讲话。
“并不是我们愿意把这些小人们从世界上驱逐掉”,他说,“只为着我们仅比他们高大一点,我们能永远霸占世界。这只不过是一个我们为之而战的步骤,但又不只是为着我们自己。弟兄们,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呢?我们是为着注入我们生命的精神和目的而尽力的。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战——因为我们不过是世界生命的暂时的眼和手。您,雷德伍德爸爸,您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通过我们和小小的人们,生命在观察和学习。它一定要通过我们的诞生和语言行动,进到更伟大的生命阶段。地球不是栖息的处所;地球不是游戏场,不然,我们就不能有比小人们更大的生存权利,就只能引颈去适小人们的屠刀,而他们也就应该屈服于蚂蚁和虫豸。我们并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为着长大——永远不停顿地长大。明天,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长都将通过我们而战胜。这是生命的永恒法则。照上帝的意旨生长吧!超出这些隙缝和洞穴,超出这些阴影和黑暗,长入伟大与光明!再大些,”他从容不迫地说,“再大些,我的弟兄们!之后,还要更大。长吧——再长吧。最后一直长到能与上帝媲美和理解上帝。长吧。直到地球变成个小板凳。直到生命将恐惧消灭干净,伸展开去。”
他的手臂挥向苍穹:“向着那边。”
他的声音停住了。一道炽烈的探照灯白光挥过,照亮了他。他巍然耸立着,巨手直指上苍。
一时之间,只见他遍体辉煌,无畏地探望着星光灿烂的无垠空间,他全身披挂着铁甲,年轻,强壮,意志坚定,凝然不动。后来,灯光掠过,衬着群星密布的天空,他成了一个庞大的黑影——这黑影以其有力的手势威胁着苍天,连同那上面无数的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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