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使如今我……我已经不再为他神魂颠倒,甚至于我根本就不想嫁进东宫。当此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唯有王琅这样的胸襟,才当得上国朝太子的位置。
皇上的手本来已经环成爪状,向皇贵妃的脖子挪了过去,听太子爷这一声劝,他略作犹豫。福王已经连滚带爬,飞速窜回来抱住了皇上的大腿,哀哀地哭起来。“父皇请息怒,父皇请息怒!”
这小子真是猴精猴精,皇上面色好的时候,就叫上爹了,看到皇上这一回是真的动怒了,顿时改口叫回父皇。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人假使十岁的时候就这么无耻,那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肯定也就不是池中物了。
有了太子和福王带头,瑞王、端王等皇子也都出列跪下叩头,口称父皇息怒。
皇上面色数变,浩然长叹,终于放开了皇贵妃,由得皇贵妃娘娘飞快地躲到了几个宫人身后,死命地咳嗽起来:刚才皇上盛怒之下,虽然没有真的掐断那一截漂亮的小脖子,但毕竟搅乱了皇贵妃的吐息。
屈贵人见皇贵妃被放了开来,嘴一扁,还要再开声,我赶快一把捂住了她的樱桃小口,起身笑道,“女乐何在?刚才一首清平调弹得很好呀,传令下去,让她们唱一段小调来听。”
不多时,皇上身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整理清楚,蓬莱阁下清音悠长,隐隐约约、袅袅娜娜传来了丝竹之声,还有女子的声音唱了起来。
皇上好像又忘记了刚才的狂怒,他唇边含笑,徐徐地捋着自己的三寸短须,一边吩咐太子,“给你几个兄弟们劝劝酒,也不是做爹的老嫌弃你,你身为太子,就是国朝未来的主人,说小了,那就是咱们家以后的大当家的,这等良辰美景,你不赶着劝你兄弟们多喝几杯,岂不是让他们担心你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了?”
我说过,我公公的确是有几分颠的。他最大的特长,就是翻脸无情,然后又一翻脸,就把‘翻脸无情’时候的事,给抛到了脑后。
我和太子赶忙起身,我从屈贵人身边赶出来,和太子一起,逐个兄弟们一道劝酒过去。等劝到瑞王的时候,他乘太子背过身和陈淑妃说话,就给了我一道眼色。
我怔了怔,才品味出来,这眼色里是分明含了一丝丝的忧虑。
从我去找陈淑妃开始,整个计划就是为了今晚的这一幕铺垫。老实说,效果比我预想中要更好得多,我本来以为皇上顶多也就是多给东宫几万两银子,再不咸不淡地敲打皇贵妃几句也就算了。
再好一点,就是皇上终于能明白过来,我们贤良淑德的皇贵妃娘娘,并不是那么贤良淑德,私底下对我姑姑的两个血脉,一点都没有顾惜之心……以我公公那半疯不癫的性子,我甚至还不敢想望他能明白过这一点来。
没想到我公公不但明白过来,还立刻要掐死皇贵妃去和我姑姑做伴了。这么好的结果,瑞王做什么还要为我担心?
我忽然一下惊喘出声,差一点点,掩饰不住我的惊讶和后怕,让担心泄露到了我的表情里。
瑞王就给了我一道会意的眼神,他瞄了太子一眼,又转回头来,对我摇了摇头,轻声叹息。
接下来,我是再不敢看太子爷的表情,只是乘众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才从屈贵人射出了迁怒的几眼——自然,她一无所觉。
屈贵人就像是一把没准弦的弓,威力固然强劲,但却不能收发由心,这一次,她这一箭恰好射得太准了些。
转念一想,我又不禁自怨自艾:早知道屈贵人的性子,我何必把她牵扯进来?老老实实地把事情拖到今晚,让李淑媛当着皇上的面来问皇贵妃移宫的事,我再稍一解释,还不是一样能从皇贵妃手里抠出银子来?
唉,偏偏是我不服气,想要把皇贵妃的面子下得更狠一些,结果现在虽然心想事成,但却又惹恼了太子爷……
太子爷最讨厌的就是屈贵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失当。
而今晚因为她的举止失当,皇贵妃差一点险险要被掐死,等到她回过神来,说不准就要迁怒于罪魁祸首屈贵人。屈贵人不比我和太子爷,都有我姑姑的金字招牌护身,接下来的日子,可能就很难过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太子爷的亲妈,太子爷虽然明面上不能护着她,可私底下却决不会高兴她被皇贵妃拿捏。
唉,这个太子妃也实在难当,不做事,东宫的日子就过不下去,我得花陪嫁养太子爷的小老婆。一做事,又很容易越过雷池,得罪的人永远都是我的上峰……最过分就是现在,一心一意为了他好,上峰还不领情,已经一径闷烧起来,阴郁地生着我的气。
这日子真他娘是过不下去了!我索性也懒得看太子爷,敬过酒回归原位之后,就和端王妃说说笑笑的,连一眼,都不看我身边正在阴烧的男人。
皇上听了一曲小调,唇边也就又浮起了惬意的笑,他冲福王招了招手,和气地道,“来,小十儿,你还没告诉爹呢,这首诗要是背出来了,你要什么啊?”
这话一出,场面上的谈笑,不由得又是一顿。我和太子爷齐齐抬头,望向了福王。
福王却是小心地看了皇贵妃一眼,见皇贵妃神色木然,只是抚着喉咙低头咳嗽,他的神色,又小心了几分,眼神乱转,片刻后,忽地又喜笑颜开。
“爹就赏赐给小十儿——一个石榴吧!”
众人的眼神都不禁顺着福王的手指,滑向了他身边的那个果盘。
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皇上一眼。
我公公神色奥妙,似笑非笑,看着福王的眼神中有宽慰,又有些失望。
太子爷十岁的时候,就敢抱着我公公的大腿,请他“为社稷着想,留吴慎一命”,又能冲出大殿,不许太监们去厂卫传旨。虽说背后有我姑姑的指使,但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胆量,依然叫人佩服。
可福王呢?皇贵妃就在身边为他撑腰,皇上还是和颜悦色地问,只是因为刚才被吓了一跳,就连个贵重点的东西都不敢要,只用一个石榴,就打发了皇上的许诺。
胆子小成这个样子,可怎么是太子的料?
我垂下眼,暗自一笑。
这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的风采,我觉得比贵人风采更盛一些有木有~~~~~~~~
来,评论多多地来起来!
13
13、我的风采 。。。
我公公忽然间发的这一顿疯,并没有真正地影响到大家的兴致。
要知道一个人发一时疯不要紧,发一辈子疯才真是很需要毅力,皇上登基这二十多年来,除了一向致力于和内阁对着干,最大的成就还就在发疯上。兴致上来了不要说掐一掐皇贵妃,就是当众掐死个把亲生儿子,我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长期在这样的上峰底下做事,我们紫禁城里的住户,也都养成了见怪不怪的性子。除了皇贵妃终席都只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不说话,其余人等的兴致都还挺高的。皇上听福王背了一首诗,还让宫人们,“赏他一筐石榴,明天背到重芳宫去,让他和他母妃一起吃。”
皇上有赏,即使再微不足道,那也是赏。
皇贵妃就和福王一起跪下来谢主隆恩,“多谢皇上恩赏。”
我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很想把一个石榴塞到皇上喉咙口里去。
皇上兴复不减,又点名让最近他身边很得宠的一个选侍上前唱歌跳舞,把场面炒得很热闹,一直到过了三更,福王露出了疲态,他才体贴地叫我们,“都先回去歇着吧,朕再喝几钟酒,也就回瑞庆宫了!”
我猜皇上今晚可能就准备在蓬莱阁里临幸几个美人了,现在正是嫌我们这些儿子、儿媳们碍眼,我赶快带着东宫五美上前告辞,免得坏了我公公的兴致。
“父皇留心身体,饮酒也不要过量。”随口和皇上客气了几句,我起身笑,“世暖就先告退了。”
皇上可能是喝多了酒,他忽然间又直起身来,在我头上撸了两把,一下把我的发髻就给搓乱了。
“小暖,回去好好歇着!”他还大着舌头关心我。“姑父的身体好着呢,你用不着担心!”
我捂着头,在众人含笑的注视下,咬着牙谢皇上,“好,那姑父您慢慢喝,慢慢喝,啊?”
皇上在酒后就是容易这样,估计是又忘记我已经长大,已经成了东宫太子妃,还当我是那个在姑姑脚边打转,梳着两截丫髻的小女孩了。
柳昭训和陈淑妃都有点忍不住要笑,瑞王却是在我转身的时候,又逮着了机会向我使眼色。
我当作没看到。
陈淑妃和柳昭训虽然聪明,但对太子却并不大了解,不比瑞王,从小陪着他哥哥一起长大,对太子的了解,只怕整个大云,也没有人比得上他。他会这么着急地给我使眼色,恐怕是因为看出了太子爷眼下的确已经很生气了。
我虽然不懂得看人眼色,但也决不是一个傻瓜,太子爷就站在我身边,虽然我一直没有看他,但这个大活人身子绷紧,气息略略有些起伏……这些动静,也瞒不过我的。
生气又如何?怕你啊!
时至如今,我苏世暖也早已经不是为了你王琅一个眼神就难以自制,喜怒都随你操纵的傻姑娘了。
我没有理会瑞王,出了蓬莱阁,就上了御辇,柳昭训等美人们簇拥着我的辇车,跟在太子爷座驾身后,徐徐地回了东宫。
今日论班,应当是郑宝林侍寝,不过郑宝林的身子骨并不大好,在路上还好好的,一回宫,就咳嗽得和什么似的,一边咳嗽一边对太子爷请了罪,回自己的屋子里休息去了。
或许是因为今天皇贵妃的遭遇,让李淑媛很有感触,她也罕见地没有留下来借故和太子爷勾三搭四的,紧跟在郑宝林后头告退。姜良娣和马才人依依不舍地看了太子爷几眼,也礼数周全地向我告退。柳昭训更是早就不知溜号到哪里去了,我也没有理太子爷,一个转身就要进我的西殿。
这一迈步,就又没有迈得动,我用了点力,太子爷也没有放开我,他低沉地哼了一声,在我身后道,“回头。”
我只好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
因为人还没有散尽,大殿的门依然开着,天边歪歪斜斜的冷月,洒了一地的银辉,与殿内的烛火辉映,造就了一屋子梦一样的光影。而在这如水的清辉中间,站着王琅。
不是太子爷,是王琅。
我的呼吸一下就哽塞在了喉间,恍惚间,竟有些泪意,挣扎着要浮上来。
王琅的这一种表情,我岂非是熟悉得很?
他爱穿黑色,一身玄色常服,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在他周身间营造出一种慑人的气势,而他的眉眼是沉郁的,眉头微微蹙起,在月光下皱着眉望向我。
从小到大,我真正惹恼王琅的次数,真是数也数不清,也唯有到我真正将他惹恼的时候,他才会用这样一种表情来看我。曾经我很喜欢他的这副样子,我以为只有我能将他惹得露出这一面来,曾经我以为在这样的时候,他眼里的人就只有我。
即使是现在,这样的一张脸,也依然将我狠狠击中,叫我一下就痛彻心扉,恨不得能弯下腰来。
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一副表情,不过因为他并不真喜欢我。
对着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王琅是决不会这样发怒的。
而从我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开始,王琅就再不是王琅,再不是那个我从小仰望到大,又恨又爱的人……
“太子爷有什么吩咐?”
我强压下心中眼底的泪意,扬起一抹笑。
我姑姑说过,“女人的眼泪,是最有用的东西。但也千万不能滥用,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要哭哭啼啼的。用得多了,就不值钱了。”
我也绝不会在这种不值得的时候,把我的眼泪露出来。
太子爷依然在月光下沉郁而沉怒地望着我,他的情绪无须言语,已经潮水般涌出,将我淹没。
总之我费尽心机,为东宫筹算,心疼他身为国朝太子,衣食住行还不如福王一个小鬼。这样的一番心机,他看在眼里,就只看到了我利用屈贵人走了一着棋,没有走好,将她推到一个难堪境地。
我忽然间又被自己的思潮惊到。
谁说我心疼他?太子爷龙章凤彩,天仙一样的人物,哪里轮得到我心疼他?
我就是不想花自己的陪嫁,为他养小老婆,我就是无情无义,只要东宫好,只要我好就够了,屈贵人的死活,关我什么事?太子他高兴不高兴,又和我什么相干?
见太子爷不说话,我反倒又张扬起来,一边整理我的衣裙——只可惜太子爷还不肯把我的裙角放开,一边抬起头,问。
“太子爷喊住妾身,到底有什么吩咐呢?”
太子爷黑水晶一样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只是盯着我看,半晌,他才开口。
“苏世暖,我早就警告过你。叫你小心一点,不要玩脱了,你总是不听话的,是不是?”
太子爷上次用这样的语调和我说话,还是五六年前。
那一次我撕掉他一本很珍贵的蝴蝶装古书之后,又打翻了一瓶松烟墨在上面,然后居然还畏罪潜逃,和他一追一逃到太液池边上,偏偏还踩到青苔,整个人摔进池子里差一点就闭过气去,要太子爷亲自下去把我打捞起来,沾了他一身的湿。
他用这样的语调骂了我半个时辰有多,当时我虽然作出虚心听训的样子,但心底还是很甜蜜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听他这样说话,我非但一点都没有感到甜蜜,甚至还很想把案头的花瓶换个地方安家,就安在太子爷额角。
“我本来就顽劣。”我冲口而出,和太子爷顶嘴,“我也从来没有听话过,太子爷是第一天认识我苏世暖?我的德性,您还不清楚吗?”
他的面容又多了几分狰狞,原来那股冰一样的冷漠,已经被火一样的怒气取代,我又扯了扯裙摆,他还是不挪开腿。
一恼火,我索性颤抖着手指去扯我的裙带,又喊,“小白莲,过来给我脱裙子!太子爷喜欢这条裙子,就让他抱着睡觉!”
太子爷恼火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喊来,小白莲细碎的脚步声一下就止住了,我猛力一扯,总算把裙子扯了下来,但还没脱干净,太子爷就已经把我擒在手中,捏着我的肩膀,面目狰狞地道。
“苏世暖,你!”
他的手真有那么一瞬间捏住了我的喉咙,虽然很快又放开了,但依然让小白莲在我身后惊呼起来。
我才不怕他呢!
我猛地挣扎起来,虽说难以抗衡太子爷的力道,但也成功地踹了他的小腿几下,这似乎终于将太子爷逼得失控了,他一声怒喝,把我压在身下,然后接下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大清楚了。
我依稀仿佛好像记得,我挣扎着想用花瓶去砸他,然后很可能还成功地砸到了。太子爷到底在干嘛我就记得不清楚了,他当然没有打我——王琅永远不会下作到这个程度,不过他似乎是喊了很多声,“干脆掐死你我也省点心啊!”
然后我一听就更生气了,他这么说,是把我当成了皇贵妃吗?
我就更激烈地去打他……我还记得我的确是听到了很多瓶瓶罐罐的碎裂声。
当然也少不得有小白莲和小腊梅的尖叫声,不知是谁的劝告声——“殿下,娘娘!这可是在东宫正殿!”
最终我记得的,就是柳昭训的一声尖叫。
“你们是想把皇上招来吗?!”
柳昭训这句话叫出来,我……我是真的回复了理智。
太子去年去江南巡狩,说是说巡狩,其实就是被皇上发配过去的。
那时候我刚进门,柳昭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