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室内背着手踱步,再看向我时,颇有深意地一笑:“他日我登位,定尊法师为国师,全力宣扬佛法。”
我笑而不答。蒙逊日后攻占姑臧后,的确笃信并倡导佛教,不过那时罗什早已经在长安了。蒙逊尊西域僧人昙无谶为国师﹐也学姚兴在姑臧开设译场,译出了《大般涅槃经》等十几部经典佛经。
看着正在慢慢踱步,双手扶腰舒缓筋骨的蒙逊,君主的霸气与特质已经在他身上展露无疑。凉州在吕氏诸人手中兵连祸结,灾荒岂止我现在正面临的这场。而到了蒙逊手上,城中居民发展到二十余万,史书中不再有饥荒的记载。他的儿子沮渠牧犍尤好学问,重用了不少汉人大儒。拓拔北魏灭北凉时,得到的一大笔财富便是这些儒生。史书说自此以后,魏之儒风始振。可见,凉州在蒙逊手中,经济文化都比诸吕强多了。而他对第二代的培养,也在这“老子英雄儿浑蛋”的十六国中,是个异数。
《晋书》里对蒙逊的盖棺定论是:“蒙逊出自夷狄,擅雄边塞。称兵白涧,南凉请和;出师丹岭,北寇宾服。然而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虽能制命一隅,抑亦备诸凶德哲矣。”
“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这句话把他定了型。世人提起蒙逊,便是他狡诈背信,借段业之刀除去男成,又杀了段业夺走王位。可是这些个人间争权夺势时使用的卑劣手段,对凉州百姓,是否重要?
我背着两斗杂粮,出了蒙逊家的大门。抬头望天,依旧阴霾。虽然雪已停,寒风仍似刀割,割出心里的阵阵绝望。这寒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真想大喊发泄,可是,连这样的喊叫,都没有足够力气。叹口气,将背上的粮袋颠正位置,向家的方向走。不管怎样,有粮,我们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稀少人影的街上迎面逃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手上抓着个黑糊糊毛茸茸的东西,一边逃一边向后望,差点撞上我。有人在追这个小孩,听着稚气的叫骂声,是个更小的孩子。
等那追赶的小孩经过我面前,我大喊一声:“超儿,你干什么?”
慕容超脚步一顿,一下子力气不支,瘫软在街上。我赶紧上前,放下粮袋扶起他。小慕容超满脸是灰,额头凝固着血块,身上棉袄也有好几处被扯破,手上粘着血和黑黑的毛,不知是什么东西。另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一个破篓子。
“姑姑!”他看见是我,一下子委屈地大哭起来。
“超儿,怎么啦?”我从怀里拿出帕子,为他抹泪,再擦他脸上手上的伤,“怎么有血?跟人打架了吗?”
“他抢我的老鼠!”他指着那个小孩跑的方向。我看一下,早已跑得没影。
有点犯恶心,皱起眉头:“老鼠?”
慕容超没管我脸上的表情,只顾委屈地点头:“超儿昨天的饭没吃,揉成团子做饵。今天在水沟里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只老鼠上钩。”
七十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2)
原来那只篓子是用来抓老鼠的,他还真想得出。我轻拍他脸上的灰尘,柔声问:“那后来呢?”
“这只老鼠很大,超儿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老鼠掐死。正要洗洗带回家,就被人抢了!”
他埋首在我怀里,又痛哭起来,大而黑亮的眼里涌出泪水,冲洗满是灰尘的脸,露出几道白净的肌肤。心形小脸皱成一团,惹得我悲戚不已。过了年他才刚四岁,一天没吃东西,跟一只老鼠搏斗。想必掐死那只老鼠已经很费力了,还要被大小孩打。
我叹口气,扶起他的肩安慰:“超儿不哭,跟姑姑回家。姑姑有粮,我们回去煮。”
我转头打算背上粮袋,却发现街对面有个中年男人,眼神直愣愣地对着我的袋子咽口水。一下子惊得冷汗直冒,迅速把粮袋搂进怀,跳起来拉上慕容超便跑。男人大踏步上前,扯着我的领子向后拉。衣领掐着我的喉咙,气闷之下我拼命用手朝后挥打,却是无济于事。
突然听得那个男人发出一声惨叫。衣领一松,听到另一声痛苦的叫唤。是超儿!
我扶着喉咙努力喘息,看见那个男人跳着脚在揉,超儿躺在地上,嘴角有丝血痕。他居然咬了那个男人的腿!我冲上去扶起超儿,又是一阵心疼,伸手进怀里,掏出麻醉枪。正打算对那男人射击,突然看到远处一个高大身影冲这里直奔而来。从他的服饰上,我马上认出,是蒙逊!
我赶紧收起麻醉枪。既然蒙逊来了,绝对会插手帮我。所以我不能让他看到我有这样先进的武器。就在我迟疑间,那男人趁机背上粮袋打算逃。我冲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得拖住时间,好让蒙逊赶上来。
那男人拼命甩,我的额头上被打了一拳,眼冒金星。手刚松开,马上被另一阵刺痛激得弓起身。他居然拔我头发,还是不是个男人!心中无比懊恼,刚刚就该给他一枪。
“住手!”
抓我的手立时放开。我没站住,瘫倒在冰凉的雪地上,这才觉出头皮生疼。耳边听得几声重击,那个男人发出痛苦的闷哼。
“滚!”凶狠暴戾的声音,透着阴冷,“再让我看见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半撑起身,看到那个男人捂住肚子,满脸恐惧,一瘸一拐地逃了。一张怒气冲冲的方阔大脸探到我面前,蹲下,一把将我抱起。
“放我下来!”我无力地喊,转头看四周会不会有人看到他的举动。
蒙逊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别动,带你回府处理伤口。”
看我还是挣扎,他低头冷笑一声:“还是,你想让法师看到你的狼狈模样?”
我立时不动,不敢对视他恶狠的鹰眼,只是仍然坚持:“那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他看着怀中的我,叹息着摇头:“是谁说汉人女子温柔可人?”
他将我放下,确定我自己能走,又感慨一声:“你那么瘦弱,却比匈奴女人还要倔犟。”
我无暇回答他,最重要的是粮保住了,我抚着额头打算去拎地上的粮袋,他大步跨前,只一手便将粮抓起。我要去扶起仍趴在地上的慕容超,他又大步走来一手抱起慕容超,对着我努嘴:“走吧……”
到了蒙逊府里,他让下人打了热水,又找出金创药来。我偏头躲开他欲给我抹药膏的手,对着他郑重地道谢:“谢谢小将军救命之恩。”
他收回手,有些悻悻然,依旧绷着脸,将药膏推到我面前。我接过,把慕容超叫过来,为他清洗伤口,再抹上药膏。
“对了,小将军如何会出现?”我一边给慕容超处理伤口,一边问。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叫我一声蒙逊?”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我一愣:“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随便你吧。”他闷哼一声,偏一偏头,“你一个弱女子,背着这么多粮,不被人生吞活剥了才怪。”
我沉默。不是没考虑过安全问题,可我不敢让罗什知道这粮是怎么来的。今天是第二天给蒙逊上课,我趁着罗什带领弟子出门乞食后偷偷溜到蒙逊家中。只敢讲解一个小时,因为我要在罗什回来之前到家。至于以后怎么办,我现在能想到的托词只有卖玉所得的钱。我心乱如麻,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而且,的确如蒙逊所说,这些粮,足以让人疯狂到不惜杀人争夺。
。。
七十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3)
看我一直不吭声,蒙逊鼻子里哼气:“那药膏你带走,这些天记得涂。今日我送你回去吧。”
猛一抬头,看到他眼里的阴霾渐逝,转为莫名的关怀。这种柔柔的眼神,以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心剧烈一跳,赶紧低头清洗自己。
金创药的确有用,但是……
“谢谢小将军赠药,只是不必麻烦相送。”
“超儿,去叫你严叔叔来。”我蹲下身跟慕容超说,“记得别让法师知道。”
慕容超点头,一溜烟跑了。我对着铜镜仔细查看自己的伤。还好,只是头发被抓,现在头皮已经不疼了,额头上有些肿,自己将清淤的药膏涂上。暗自庆幸,没有伤留下。
清理完毕,我对着蒙逊再次一拜:“小将军相救之恩,妾身无以回报。在妾身家人来接之前,妾身可为小将军再讲下一章——‘如何通过自己的军队和能力得到国家’。”
他鼻子里冷冷地哼气,面无表情地直视我:“这倒是公平。救你一次即可换来奇书一章。”
我偏头,稳一稳气息,竭力忘记额头的痛和肚子里因为饥饿发出的咕咕声:“这位奇人在本章中的观点便是:最不依赖运气之人最能保持地位。他……”
“为何不让法师知道?”
我一愣,他打断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苦笑一下。罗什品性高洁,怎么可能让我用这种方式得来粮食?
“法师也是个男人,要是知道你天天在一个好女色的人家中……”蒙逊在我身边打转,眼睛放肆地盯着我的胸,凑到我耳边放低声音,暧昧地说,“他会怎么想那每天的五斗粮呢?”
我猛地抬头怒视,看到他玩味的笑,心中来气,有些发狠地说:“小将军,这部奇书比描黑你我关系更重要吧?”
他昂头大笑:“好镇定的女子,这样说都不惊慌。”
说着收起笑,正色道:“没错。我蒙逊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今日你无须再讲课,再讲下去你只怕要饿晕了。”
我乐得不讲了,坐下将体力消耗减到最低。我们就这样对坐,他凝视我许久,也不说话,只是拿鹰眼在我身上不停地转。
我干脆闭上眼,省得看见他心烦。听得对面传来闷闷的笑。不一会儿,他走了出去,再进来时对我说:“你吃点东西再走吧。”
他的语调轻缓,甚至含丝柔情,却令我更加胆战心惊。门房禀报呼延平到了,刚好是下人送上一盆羊肉之时。我用尽全力抵抗这世上最美的香味,站起身向蒙逊告辞,不顾他脸上瞬间骤转的阴气,掉头便走。
拒绝吃那盘羊肉不是因为我气节高,而是——我不敢。只要保持清醒,我还有麻醉枪可保护自己。一旦我吃了任何东西,如有蒙药,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言犹在耳,他怕是已经在动这种心思。这个人,实在太让人害怕……
在呼延平护送下回到家,一路上已经跟呼延平说好,每日他来蒙逊家接我,并要他帮我瞒着罗什。回到家不久,罗什也带着几个弟子回来了,居然也有粮。让我吃惊的不是粮,而是他手上有道割破的口子。血凝固在上面,已变暗色。
我急忙拿出在蒙逊处得到的金创药,为他清理干净伤口,再仔细涂药。看伤口模样,似被利器所划。问他,只说是不小心割到。没说几句就开始问我额头上的伤,我也学他,含糊几句说是不小心撞到了,马上转移话题问他怎么得来的粮。
他满面欣喜地告诉我,这是中书监张资所赠。张资文翰温雅,从不顶撞吕光,所以一直很得吕光宠信。因为身体不好,这次吕光没有带上他去战场。他一直病痛缠身,罗什为他念经消灾,张资一高兴,便送了罗什五斗粮。
我开心地将粮食交给呼延平,让他今天多煮半斗粮,其余的锁入库房,并偷偷告诉罗什,其实张资的病无法断根,过不了几年便会死。
“吕光在张资病逝前设法营救。一个叫罗叉的外国道人自称能治好张资,吕光给了他许多珠宝。你知道罗叉骗人,便在张资和吕光面前用五色丝结绳,燃烧成灰投进水中。灰末浮出水面,又聚合成丝绳。这便预示了张资的病不能痊愈。果然他仅过几天便病故了。”
七十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4)
他疑惑地在我耳边问:“这烧丝成灰又聚成形,如何能做到?”
“我不知道。”厨房飘来小米的清香,今天的饭可以比昨天稍稍丰盛些了,我咽咽口水,冲他一笑,“你比我聪明太多。还有好几年时间呢,你可以慢慢想。”
“艾晴,你的粮又是从何而来?”
他果真问了。我心一虚,含糊地说:“是卖玉所得的钱。”然后急忙站起,向厨房走去,“我去帮公孙大娘烧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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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第一次争执(1)
又一天,我背着粮,从蒙逊家出来。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融雪滴滴答答沿着屋檐滴落。我看看难得转出一抹亮色的天,心想这难熬的冬天应该快过了吧?看到呼延平在大门口如常站着,嘘出心中憋闷,抬脚向他走去。
从巷角里转出一个瘦高身影,修长挺拔的身姿却让我僵住,全身血液顿时凝固。看向呼延平,他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夫人,法师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该料到的。呼延平怎么抵挡得住罗什的盘问?我将粮交给呼延平,让他先回家,再手足无措地面对罗什。他将我带到一个无人的巷尾,仔细盯着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让我头皮发麻。
“沮渠蒙逊为何给你粮?”他脸色有些青,声音严厉。
我一阵心虚,说出来的话不自主地结巴:“这个……是他请我当西席……”
“哦?为谁讲课?沮渠蒙逊只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儿子。”
他犀利地看我,劈头又是一个问题:“你教蒙逊什么?”
“教……教史……”
“他早已熟读经史,还需你来教吗?”他打断我,语气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诉蒙逊他的未来,用以换取粮食?”
“我——”
他又急又恼,眉头紧蹙,声音抬高:“你忘了我说过的吗?这些枭雄若知道你能预言未来,会想方设法控制你,利用你,到时你的处境便危险了。”
我暗自摇头,居然忘了,撒谎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说了实话我自己也能轻松一些。我吸口气说:“我没有告诉他未来。我只是教他最感兴趣的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他清俊的眉皱得更紧,锐利的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逊这样的人,仁义道德怎是他所喜?”
“是,他的确不喜欢。”
我抬眼对视上他,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酸楚地说:“所以我教给他的,是一千年后一个叫马基雅维利的人写的《君主论》。其中心思想便是权力高于道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操弄权术,重视实效,相信结果能替手段辩护。”
“艾晴!”他张嘴惊呼,警觉地看一看周围,压低声音责备,“你怎可以告诉他这些?他本就有野心,听了你所讲,会更变本加厉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长一个枭雄的诞生。”
我迎上罗什澄澈的双眸,凄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给蒙逊讲什么吗?”
昂头看天,天际的一抹亮色,似在渐渐转暗。我无奈地垂下沉重的头,从没有此刻那么痛恨冬日的漫长。
“为达目的,可以偶尔使用恶劣手段。但其后绝不可再用。应审度自己必须从事的一切损害,并且要毕其功于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时每刻不断重复这些罪行。这样一来,由于没有重复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并施惠赢得民心。”
我喃喃背出今日教授的内容:君主如何作恶。在讲的时候,蒙逊的鹰眼不住闪烁,难掩兴奋之色。这个章节,对足了他的胃口。
十一年后,河西鲜卑秃发乌孤自立,吕光派蒙逊伯父罗仇平叛,却打了败仗,吕光一怒之下杀死罗仇。蒙逊带着伯父的灵柩回卢水老家,对着亲族哭诉吕光的荒虐无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万族人,但毕竟势力还弱。蒙逊堂兄男成围攻建康城,与那时已被封为建康太守的段业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业,拥立段业为王。于是段业打开城门,成为北凉第一位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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