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想正直、善良、脚踏实地,不求破茧成蝶,只要无愧于心,说他自私,他也认了,谁叫人最不想去委屈,又最想被成全的,永远都只是自己。
贾政抚摸着那块同心结,一遍又一遍,脸上一片虔诚,表情是弘皙最迷恋的温润,眼里却第一次出现了弘皙没有见过的决绝和刚强。
我们都该学会如何去正视自己内心的软弱,还原它原本应该具有的刚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钢铁的城堡,也许它的表面此时长满了柔软美丽的花草。
康熙五十二年七月,贾政带着一名家仆,奉旨南下苏州,同月,扬州盐政宅邸,贾敏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儿,八月贾政行至运河之上,贾敏携爱女、幼子并林府家人从扬州搬回苏州林家祖宅,九月,贾政至苏州知府述职,贾敏遣人邀贾政过府,兄妹二人再聚。
华灯初上,林府一派热闹,贾敏让奶娘把小娃娃抱出来给贾政看,一旁的黛玉小脸也红扑扑的,看着弟弟眼底有着止不住的笑意,小娃娃似乎也格外喜欢姐姐,咿咿呀呀的张着嘴对着黛玉笑,口水都流出来了,贾敏看着姐弟二人的模样,脸上也是一派幸福的笑容。
贾政看着贾敏面色红润心中的担忧冲淡了不少,却还是说道:“还是该请个大夫过府好好诊一诊,虽说这一次不必上一回艰难,但到底还是亏损了元气,此时看不出来,待日后一并发作了,就悔之晚矣了。”
贾敏笑着点头,有些嗔怪的看着贾政:“哥哥不必说我,你也是如此,珠儿的信前些日子到了我的手上,他心里还说,你临出门前刚刚大病了一场,也是该小心调理的,免得留下病根。”
说罢,兄妹二人相视而笑,贾政点着头笑道:“好,既是这样,明儿请来大夫,一并诊了,咱们谁也不用再念叨谁了。”
贾政又逗弄了小娃娃一会儿,便问了可曾取了名字没有,贾敏摇头笑道:“乳名便叫他浩玉罢了,从了玉儿一个玉字,也承了浩然之气的底蕴,至于学名,待老爷回来再定吧。”
贾政闻言点了点头,贾敏从贾珠和贾母的信中也得知了京城里发生的事,原本心里准备了不少话来劝慰哥哥,可是此时见贾政面色如常,并没有想象中的颜色,便先把这席话给按在了心里不提,只说些家里的琐事,正说着,贾政却忽然说道:
“如海也曾在苏州任职,又是苏州的原籍,妹妹嫁过来这么多年,这苏州怕也是第二个故乡了。”
贾敏怅然点头:“是啊,在苏州的时候还未觉得,自从他点了扬州的盐政,统共在扬州待了一年多,我却开始想念苏州了,此时再回来,心里也安稳。”
“既是如此,如今我做这苏州知府,少不得要请妹妹做个女军师了。”贾政这话全没打趣的意思,他初来乍到,既然是想为百姓做一些事,那熟悉本地错综复杂的势力,就是必上的一堂课。
贾敏一听脸色也收敛了刚刚的自在轻松,多了几分赞许之意:“哥哥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哥哥既到了苏州任职,少不得要和本地的乡绅宗族打交道,这苏州和别处有差,别处士农工商,这商贾之流是最低贱的,可在苏州却绝非如此,本地最有权势的莫过于这织造绣染行当商家,纵使是官宦世家,也轻易不敢开罪他们。”
“我来时就听人说,杭州的丝绸和苏州的刺绣是最精致不过的,从皇上的龙袍也是这两处负责织造就可见一斑。”贾政点头,心中记下了苏州织造。
“最迟不超过两日,恐怕你不去拜会,他们家也会来人请你,你可知道如今朝廷任下的江南织造是谁?”贾敏笑道。
“莫不是和如海有些瓜葛?”贾政揣测道,说到底林如海也是这苏州的世家,又做过几年苏州的官。
“哥哥这就错了,如今的江南织造正是甄家,甄家和贾家是世交,当初我还未嫁的时候,每年年上的时候,两家互送的年礼跟流水似的,这么多年来这关系一直都不曾断过,听说当年皇上下江南这甄家接驾手头颇紧,还是从贾家借了五万两银子过去,这笔银子如今可曾还上了还为未可知。”贾敏说罢看了眼贾政,见他并未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而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依然有着思索和严肃,心下暗暗点头。
“就是有这层关系,才更难做。”贾政轻轻叹了口气,康熙是不会不知道甄家和贾家的关系,如今甄家盘踞江南这么多年,恐怕早就成了康熙心头的一根刺了,京中东府刚刚被抄,自家又闹分家,虽说如今贾氏家族已经从四大家族最显赫的头把交椅上衰落了下来,但是康熙究竟是对贾家放下了心,还是另有打算谁也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被调任了苏州知府,稍有差错,不但会毁了自己,还会累及贾珠他们,真可谓步步皆不能放松。
贾政想着,自己有些后怕,如果不是想明白了最近发生的事,自己若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状态来到苏州,真的就连后悔都迟了。
学着这个世界的法则,无愧自己的良心,他想着,既然没有尝试过,他怎么会知道不能在这中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呢?
收长随贾政识症结
贾政在京中就意识到自己身边没有可信的心腹人,虽说如今分了府新府由李纨管家不用再担心贾环的事,他可以把代目调到自己身边来,可代目怎么说也是弘皙的人,在这么尴尬的情况下,贾政实在是不想这么做,只有麻烦贾敏了。
林家是苏州的原籍,贾敏和林如海夫妇经营家宅这么多年,自然是贾政所比不了的,贾政和贾敏说了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后,贾敏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正觉得哪里疏忽了,哥哥这么一说我却想起来了,如今不要说是甄家那边难做,上面的布政司、巡抚、总督也要一一拜会,就连你府衙内部,恐怕也须得整治一番才可。”
贾政一听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个道理?”
贾敏一笑:“哥哥从没外放过地方官,自然是不懂这些猫腻,这知府三年一任,间或被革了职一年不满的也是有得,可这府衙的典吏、衙役之流却是长久的,他们之间也互通亲戚,甚至有些势力大的,这职位倒成了他们家世袭的了,父传子、子传孙,联合起来欺上瞒下,从中谋利,更有些把知府都给拿捏住了,知府俨然成了傀儡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猫腻可是贾政闻所未闻的,此时一听贾敏说到这里,贾政更觉得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了,只是:“这些典吏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架空长官?”
贾敏听后点了点头:“要说这些,还是要给哥哥推举一个人,当初如海在任,并无这等恶吏敢在如海面前玩弄权术,我也是从一个人口中听到的。”说罢,贾敏对身边的小子说:“去把刘保叫来。”
趁着那小子去叫人的时候,贾敏告诉贾政:“这刘保曾经就做过金陵知府的门子,后来开罪了知府,被寻了个由头辗转到了扬州服罪役,由盐场运盐做苦力,也是机缘巧合如海发现他是个有几分见识的,他也赌咒发誓的痛改前非,如海便给他脱了罪籍留在府中做小厮,这一年多我们也时常留意着,果然是个安分的。”
不多时,小子带着一个仆人进来,贾政抬眼看去,只见这人年纪不大,身量瘦小,微尖的下巴上还留着几缕胡须,长相带着些猥琐,但眼神却十分清明,这份清明中又带着一丝精明,却没有给人狡黠之感。
那人给贾敏请了安,又给贾政请安,之后站在了一旁,贾政心里暗暗点头,虽然看他的面相不像个好人,可是看他看贾敏的眼神的确是十分尊敬,心里也便有些放下心来。
贾敏把刚刚贾政的问题又说了一遍,这刘保是个最机灵不过的,刚刚太太叫他来时,他知道堂屋之中还有新任知府太太的胞兄,就猜到了太太叫自己的缘由,因此此时听了贾敏的问题便没有任何犹豫,便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太太和舅老爷有所不知,这典吏们大都都是本地出身,收税查人这类的差事都是他们在跑腿,有些人手里都有着小帐帐,那些乡绅们多有贿赂他们以虚报人丁、土地,尤其是咱们江南一带,富商们最是多的,也都和他们关系匪浅,以图少纳这税款,因而这些典吏虽然都是贱民,却是最趾高气扬不过的了。二来,这三年一任的知府鲜少有于原籍充任的,有许多老爷直到任期满了都依然听不懂当地的方言,这平日里处理公务、查办案件,就都要依仗这些典吏、衙役,纵然出现了欺瞒贪酷之事,这知府老爷恐怕是当真不知晓的,何来胆大之说?”
这刘保噼里啪啦一席话说出来,贾政心里面恍然大悟,敢情不是这些知府大人们自甘成为傀儡,而是成了傀儡却不知啊!
想到这里,贾政不由得有些后怕,好在如今苏州有贾敏在,不然自己,恐怕是也成了傀儡中的一员了。
贾敏笑道:“哥哥,这刘保你看着如何?如今你身边也缺个长随,不若就收下这刘保,若他是个好的,过三年哥哥任满回京,便把他也带回去,寻个机会脱了奴籍,便也成了堂堂正正的平民了。”
贾政知道贾敏这番话一大部分是说给刘保听的,这刘保怎么说也有前科在,林如海手腕是贾政远远不及的,纵使这刘保在林如海的手下十分安分,换了贾政这个主子,说不准会生出什么二心来,这才拿话来敲打他。
当下贾政点头:“我看他不错,妹妹既然肯割爱,我就却之不恭了。”
那刘保心里面也跟明镜似的,连忙跪下来叩头,说道:“太太和舅老爷大恩,小的没齿难忘,今生若有二心,老天也不容。”
贾政虚扶了一把,让他站了起来,自有下人带他去整理东西,贾敏想了想,又叫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四方大脸,浓眉大眼,看着就是个憨直的人,贾敏告诉贾政,这人名唤林寅,是林家的家奴,也是林管家的侄子,是个实心的人,她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油滑的刘保,便让这憨直的林寅一同跟了贾政去。
在林府用过了晚饭,贾政便带着这二人回去了府衙后面的宅邸,林寅话不多,看着人严肃,贾政让他做了暂时的管家,林寅虽然话少却不是木头疙瘩,好歹在林府这么多年又是林管家的侄子,对于这些事还是明白的,贾政对他也放心,当下他就去召集宅中所有的下人重新制定章程去了,贾政留下刘保,他还有很多疑问要向他询问。
贾政先闲话了几句,问了这刘保的身世,等这刘保都说了,贾政却愣了,这还真是巧了,你道这刘保是何许人也?
他就是那有名的“葫芦官乱判葫芦案”里的那个小沙弥门子!
这话说起来还和贾政有些干系,原来当日这贾雨村想要投到林如海的门下给黛玉做先生,贾政知道这人品性不端,便告知了林如海,这贾雨村没能谋得这个差事,便又辗转离开了苏州。
行至金陵的时候,可巧这甄家也在聘西席,贾雨村这一次谋得了这个位子,没做几年,这甄家的大老爷十分赏识他的才华,给自己做苏州织造的弟弟写了封家书举荐这贾雨村,这甄家的二老爷如今虽只是江南三织造之一的苏州织造,却上至京中高官、江苏巡抚都和他有交情,举荐信一上去,贾雨村就补了金陵知府,当地人称应天府府尹一职,至此更和甄家关系匪浅了。
而这小沙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刚刚做了门子不到一年,此时虽然还没发生香菱那件事,却另有一个当地的田庄主打死佃户的案子让他出了风头,只不过这结局却依旧如此,贾雨村恐他说出当日贫贱的事来,找了个机会便把他定了个罪给打发了,只不过这一次并非原本该发生的充军,而是成了做苦役,之后机缘巧合到了林如海的门下,如今又成了贾政的长随。
贾政心里不由得感慨,这件事和自己说有关系,关系不大,说没有关系,其中又有自己的一个作用在,还真是世间的事,兜兜转转谁能说得清呢?
这刘保自然是不知道贾政和贾雨村还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听贾政提及,心里也是大感讶异,随即有些懊恼自己刚刚说话有些不经大脑,万一这老爷和那贾雨村不是只一面之缘且对贾雨村并无好感,自己说不定就把这新老爷给得罪了呢!
贾政看出了这刘保眼中一闪而过的后悔,心里面大概猜到了他所想,便把话题饶了开,故作不经意的提道:“你刚刚所说那资助贾雨村的甄家老爷,和这金陵世家甄家可有关系?”
刘保连忙回道:“并无,只是偏巧同姓罢了,若真能攀上一点半点的关系,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了。”
贾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刚刚说道这甄家的小姐英莲走丢了,真是可惜了。”
刘保一听忙说道:“说也巧了,我在金陵做门子那会儿,恰好有一人租了我的门房住,身边带了一个女孩儿,那模样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英莲,只是我如何哄她,她也只说这人是她的亲爹,既是这样,我便也没在多问,后来得蒙林大人恩典,当日也把这席话和林大人说过一番,林大人也听闻过甄先生的贤名,听了这话,便托人去金陵把这女孩子给买了来,如今在林姑娘身边做丫鬟呢,改名叫了香菱。”
贾政完全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种事,听了这刘保的话心里面一阵感慨,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后续,这是他始料未及了,刚刚还在心里面犹豫要不要管这香菱的事,却是林如海解决了这个问题。
心里面暗自苦笑,自己应该给自己定一个准则,什么人该管,什么人不该管,既不能泛滥了手,又不能做到视若无睹,还真是个难事了!
贾政暂且抛开心里面的感慨,继续和这刘保把话题重新说回到了苏州任上:“你可知道前任苏州知府是怎么个始末?”
朝廷的调任发下来的时候他还浑浑噩噩的,竟忘了调查一番前任的是非,好做到心里有数,好在如今还有补救的法子。
这刘保虽然跟着贾敏到苏州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但是他原本心思就总往这些方面使劲,林如海临走前也交代府里的幕僚、宾客们打点好和地方官员的关系,他如何能不知道,此时他也不想过多的在金陵的过往事情上纠缠——就算心里面再怨恨贾雨村,他也知道,在新主子面前是不宜说太多对旧主子的怨恨,否则难免会让新主子产生不好的隔阂,如今这位舅老爷看上去就是个心软的主儿,这种人最是没主意又爱钻牛角尖的,自己可不要言多必失——这听了贾政说苏州的事,他心里更是乐意。
“老爷,这前任的知府大人,因为五月前的税收不到半数,被罢了官的。”
“税收?”这贾政倒是知道的,在户部管的就是这个,每年地方任上是从二月开始收税到五月,之后一直到七月是农事的繁忙期要暂停税收免得误了农事,八月起再收到十一月底,若是地方官员没能收上来额定数目的税款,下至县令上至总督,都要受到责罚。
可是这税收收不上来,放在甘肃这种贫瘠的地方还是可以理解的,这苏州可是地处江南,富庶的很,今年又没遭灾,竟然也会税款收不上来!
想着刚刚听到的关于这些田庄的乡绅和富商们和典吏衙役勾结的内幕,贾政心里面有了计量,恐怕,和这些是脱不了干系的!
对了,还有甄家,贾政想到他们家又开口说道:“如今这金陵那甄家是什么状况你可知道?”
刘保晓得贾政所说的是那个甄家,连忙回道:“这甄家祖宅在金陵,甄家的老太君和大老爷就住在祖宅中,二老爷现任着苏州织造已经九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