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那一千骑兵便齐齐下马,在夜色中搭建帐篷,而更多的人只是在沙上铺张毡子,便就地坐下,拿出干粮和水囊,简单地吃了晚餐。
夏末秋初的沙漠十分干燥,偶尔有风,却不会下雨,也不冷,他们即使露宿在外,问题也不大。
绿洲里的人看着他们在远处扎营,不由得都很疑惑。
云深善解人意,马上派了一个懂点斡尼语的人过去对他们说明,他们只是路过,住一夜就走,请他们不必惊慌,放心地歇息去吧。
那些善良的人立刻便感动了。青年们放下了武器,老人和妇女们从家里拿来食物,让那些年轻人送过去,一些孩子更骑上小马,兴奋地跑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些外来的军人。
很快,他们的族长和几个长老便骑着马过来,热情地说:“尊贵的客人,请问你们从哪里来?”
那位武官很有礼貌地答道:“我们自明都而来,迎接北蓟的贵客。”
那位族长是个中年人,曾经到过明都,自然也知道北蓟,便笑着点头:“既如此,请客人们到我们的村子里歇息吧。”
那位武官转头看向宁觉非,将他们的意思转达了。
宁觉非便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了,他们的村子那么小,我们这里有一千多人,太打扰了。反正只住一夜,这里可以凑合。你谢谢他们吧,我们就不过去了。你请他们放心,我们没有丝毫恶意,纯粹只是路过。”
武官将他的话翻译过去,那位族长和几个老人听了后,都是一脸诚恳,一边打手势一边说着什么。武官听完,又说了两句,那几个人便激动起来,更是连连躬身行礼。
宁觉非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转头瞧了一眼云深。
一轮明月当空,银色光辉将云深的一身白衣映得似在发光,他静静地站在沙地上,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然后轻声对宁觉非说:“他们的语言我懂得不多,好像他们在解释,半个月前,有帮马贼来他们这里抢掠过,伤了他们不少人,抢走了很多羊,所以他们的族人才对我们很害怕。那位将军对他们说,今天他们已经杀光了那帮马贼,请他们放心。他们听了便很激动,一定要我们到村里去,他们要感谢我们。那位将军大概已经很清楚你的意思,一直在婉言谢绝。”
“哦,那就好。”宁觉非满意地点头。
云深温柔地看着他,低低地道:“觉非,你才二十出头,就打算一辈子这么过下去吗?”
宁觉非一怔,偏头想了想,迟疑地说:“也许,我可以弄个牧场,试着学学怎么养马。”
云深看着他那有点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无奈地摇头:“觉非,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别的事你都不在行,只有打仗打了两辈子,倒不陌生。每个人做事都是要扬长避短,你为什么要放弃你擅长的事,而去重新学习你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换个活法,也不是不可以啊。”月光下,宁觉非心平气和。“官场倾轧,我是最厌烦的,更没有权势上的野心。如果我真的去当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手握重兵,肯定会有许多人坐臣不安。所谓狡免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这是千古至理。我避位远走,也是希望能让那些人放心,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战后重建上,让百姓们能尽快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云深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已经料到你会有这心思,他也很理解。我向他递上辞呈,说明要来找你的时候,他不许我辞职,但允许我暂时离开。他让我告诉你,当初,他将军队交给你,就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你,现在,这份信任依然不变。在皇上心里,你不但是他的肱股之臣,是北蓟的擎天支柱,也是他最亲的兄弟手足。他不是昏君,不会做鸟尽弓藏这种事,更何况,天下初定,不少地方仍有叛乱发生,境外诸国也有伺机侵入的,并不是就四海升平了。皇上要我带给你一句话:‘天下苍生望觉非。’希望你能回去。”
宁觉非专注地聆听着,凝神注视着他,神情却很平静。
云深看着他,停了一下,淡淡地笑了:“如果你不肯,我也不勉强你。我跟你一起走。你要养马,我替你割草,你想做贼,我为你把风,你如果要杀人,我给你递刀,你想走遍千山万水,我与你把臂同游。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山盟海誓,但在我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要与你携手百年,不离不弃。现在有清风为媒,明月为证,你我要不要就此拜个天地,立下誓约?”
宁觉非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不由得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倒不用。天地我们早拜过了,那时候清风为媒,群星为证,流星雨是我们的客人。”
云深立刻想起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个美妙的初夜,脸不由得红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感受着自己掌中那只手的火热与力量,他很轻很轻地说:“那一夜,还有以后所有的日日夜夜,我永远都不会忘。”
宁觉非再也忍不住,将他一把拉过来,紧紧搂进怀中。
第5章
夜风轻拂,沙尘缓缓扬起,飞过一段距离后,又慢慢落下,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沙漠的夜晚总是如此,无论白天有多热,都会在太阳落山后迅速凉下来,昼夜温差很大。
宁觉非倒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却体贴地用毡毯把云深盖得严严实实,怕他着凉。
云深此次一人远赴塞外,时常在野外露宿,其实并没有宁觉非想象的那么文弱,不过,看着他对自己这么关心,感觉上是很愉快的。
好不容易送走那些热情的斡尼族人,宁觉非和云深进了一个小小的帐篷,在铺好了毛毡的地铺上躺下。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宁觉非心里很乱。在他没有做出决定之前,也不打算和云深亲热。但是,与他分开睡似乎也不现实,以云深的执拗,他们也不可能分开。宁觉非不是偏狭的人,即使只是兄弟,他也不会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何况还是爱人?
两人只是解了外面的长衣,没有脱里面的中衣。躺下后,云深往宁觉非的身边挪了挪,将头枕上他的肩。
宁觉非没有拒绝,也没有让开,反而抬手将他身后的毡毯掖紧,有些责备地道:“你走这么远的路,连个随从都不带,真是的,辛苦倒也罢了,路上如果遇到什么事,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
云深愉悦地笑了笑,轻声说:“觉非,我只想体会一下你独自远走的心情。再说,我完全能够自理,有没有随从并不要紧。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很多,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宁觉非沉默片刻,便温柔地道:“明天还要赶路,快睡吧。”
云深想了一下,便不再多说,温顺地“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他此次万里独行,全凭一股心气顶着,这时找到了宁觉非,心里的那股劲便泄了,顿时感到十分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宁觉非躺在那里没动,安静地听着帐篷外面隐隐的风声。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好几年了,渐渐的也交了一些朋友。塞外的汉子们大都豪爽,跟他们聚在一起时,宁觉非感觉很痛快,也不大去回想什么。只有在这样的夜里,他的心里仍然会涌起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
身边人的呼吸声轻缓有致,温暖的身体紧靠着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与人这样亲密过了,那种平静安宁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的一只手揽着云深的肩头,丝绸衣料的细腻温润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怀中人的肌肤,似乎触手微温,也给人这样的感觉。想着,他微微一笑,自我谴责了一下,便收束心神,闭上眼睡去。
清晨,外面的兵卒们早早地就起来了,收拾东西,检查马具,准备早饭。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行动有条不紊,都不想惊扰了被自己当作偶像的烈火将军。
不过,他们刚有动静,宁觉非便醒了。他睁开眼睛,伸手抹了一把脸,便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在散发着高热,不由得侧头看去。
云深仍在沉睡,鼻中呼出的气息却有些烫人,帐中光线黯淡,看不出他的脸色如何,但感觉上是不大对劲。
宁觉非用脸颊靠上他的额头,立刻便可以断定,他正在发烧。宁觉非顿时急了,小心翼翼地抽出被他枕着的臂膀,慢慢坐起身来,就要解他的衣服。
他昨日看见云深的时候,正碰上一帮马贼在找麻烦,刀枪无眼,也不知云深是否受了伤。如果是因伤口发炎而引起高烧,那就很凶险了。
他抽开云深的衣结,轻轻撩开白色暗花丝绸的衣襟,露出了那明显消瘦的身体。他停了一下,随即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清晨的凉意让云深微微颤栗,宁觉非动作很快,检查完毕便替他系好衣服,用毡毯裹好。略思片刻,他便钻出帐篷,对西武的那位武官说:“云大人病了,我们要去最近的城镇,马上出发。”
“是。”那武官没有多问,立刻大声下令,要兵士们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宁觉非匆匆用水抹了把脸,便回身抱起昏睡的云深,在两名鹰军战士的帮助下骑上马背。
一行人迅速穿越沙漠,向离此最近的城镇走去。
云深被宁觉非用薄毯包住,抱在怀里,太阳渐渐升起,大漠中越来越热,他就如掉进了火炉里,满脸通红,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昏沉中,他奋力抬起手臂,想推开薄毯,让风吹过自己滚烫的身子,那样才能舒服一些。
宁觉非没有松手,只替他将毯子拉开一点。
过了一会儿,云深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便喃喃地嘀咕:“好热……”
宁觉非温柔地在他耳边说:“你在生病,先忍一忍,我们就快到乌拉珠穆镇了,那里有大夫,可以替你医治。”
“我自己就是大夫。”云深闭着眼睛微笑,声音很轻。“那里只要有药店就行,我开方子。”
“好。”宁觉非很清楚他的医术,略微放了点心,却还是忍不住低头看着他,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会忽然病了?”
云深软软地窝在他怀里,灼热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轻笑道:“可能是疲累了一点,大漠里又冷热变化大,身子有些吃不消吧,没事的,吃上两剂药就好了。”
“你这一路上,生过病吗?”宁觉非忽然反应过来,凝神看着他。“以前也这么病过吗?”
云深微笑,勉强睁开眼看着他,愉快地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宁觉非将他搂得更紧,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
“我若不来找你,把该讲的话都说给你听,死也不会瞑目的。”云深苦笑,想起自己拿到他出走时留下的信札,一时急痛攻心,吐血不止,把身边的人唬得够呛,连澹台牧都惊动了,立刻赶来看他,不停地安慰,就怕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后来提出要去寻找宁觉非,澹台牧一口答应,只怕很大的原因也是惟恐他想不开,会出事吧。
宁觉非忍不住轻声责备:“你年纪轻轻的,又身居高位,乃国之栋梁,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别死啊死啊的挂在嘴上。我那时候病成那样,你尚且不许我轻言生死,此刻怎么自己倒不避讳了?”
他这么一说,云深立刻想起,赶紧问他:“你呢?你离开临淄的时候还病着,现在怎么样了?唉,昨日光顾着说话了,竟没替你把把脉。”
“好多了,已经不碍事了。”宁觉非轻叹。“你别再为我操心了,先把你自己医好再说。”
“嗯。”云深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却有些孩子气地要求。“那你要替我煎药。”
“行。”宁觉非立刻便答应,不由得想起了过去那些病中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猜疑,没有避忌,轻松,自然,快乐,云深为他开过许多方子,煎过很多药,亲自为他安排饮食,嘘寒问暖,照顾周到。他至今怀念那样的生活。那些绚烂的花,飞舞的鹤,碧蓝的湖水,温柔的微风,仿佛就在眼前,让他怔忡不已。
云深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费力地从裹着自己的薄毯里抽出手来,握住他抓着缰绳的胳膊,轻声说:“你如实在不愿呆在临淄,我们就回蓟都吧,回我们的家。”
他的掌心火热,宁觉非只觉得几乎要烫伤自己的肌肤。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握着自己的手也软弱无力,他实在不忍拒绝,便低低地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商量,好吗?再说,皇上已经下旨,正式迁都临淄,你身为国师,不呆在都城勤劳王事,却回蓟都赋闲,那是怎么个说法?很难向天下人交代吧?”
云深懒懒地道:“我身子不适,需要静养,这个理由总是说得过去吧。”
“嗯,那倒是。”宁觉非难得看到他这种惫懒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云深烧得迷迷糊糊的,再也支撑不住,只得闭上眼睛,又陷入昏睡中。
宁觉非心中焦急,忍不住催马急行。
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他们终于看到了大漠边缘。稀疏的绿色草地映入眼帘,却给人以强烈的生命感。
所有官兵都喜形于色,纷纷加快速度,向前驰去。
很快,一幢幢土石建筑出现在眼前,袅袅炊烟从那些房顶飘出,在蓝天下缓缓飞散,让人感到无比的安慰。
宁觉非紧抱着云深,策马向前,最先奔出大漠,冲进镇中。
第6章
乌拉珠穆居于南北要冲,即将进入和刚刚走出大漠的人都会在这里歇脚,因而使这儿变得非常繁华,各个民族的人都有,各行各业都有人经营,渐渐的,这个地方发展成为西武国内的第九大城镇,西武每年的财赋有五分之一出自这里。
宁觉非策马进城,不管三七二十一,拦住一个路人便问:“大哥,这里最好的药店在哪里?”
他用的是西武官话,那人听得懂,看他手里抱着人,显然病得不轻,立刻热心地为他指点路径。
这里地势平坦,城中道路横平竖直,一点也不难认,宁觉非谢过那人,便顺着他说的方向驰去。
转过两个弯,一个“生记药铺”的幌子便映入眼帘。街上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还有不少人赶着马车,牵着骆驼,骑着马,使本就不宽的街道更加拥挤。宁觉非心急如焚,偏偏还不能策马飞奔,只得耐着性子走过去,这才轻巧地跳下地,抱着云深走了进去。
在他身后,那十来个乔妆改扮的鹰军战士混在人群中,都变得很不起眼。他们紧紧跟在宁觉非身后,当他进入药铺后便带过烈火和白雪,守在门边。
这一红一白两匹马虽然神骏,但城里人见多了过往的骏马,顶多是看上两眼,倒也没什么稀奇。
药铺里有大夫坐诊,前面排着好些病人,宁觉非顿感不耐,便问那柜上的伙计:“有纸笔吗?可否借用一下?我们自己开方子抓药。”
那个男孩子马上热情地说:“有有有。”然后跑到掌柜那里,给他拿过来毛笔、粗纸和装着墨汁的砚台。
宁觉非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轻轻摇了摇,叫道:“云深,醒醒,你怎么样?自己能写方子吗?”
云深只觉得头很晕,胸闷,气短,浑身骨头似乎都在疼,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根本不能执笔写字,只得无力地说:“伙计,你们……识字吗?”
宁觉非马上看向那个年轻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