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爷给的养老金,加上平时攒的体己钱,省着点,趁着还能做事时,再找点零碎的活儿,养老是没问题了。”老丁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给,这是老爷让带给你的。”
淑贞接过来,撕开拿出里面的东西,看清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逸南站在她旁边,一眼看到那是张汇丰银行的存单,存款人的名字是何淑贞。
“我去找老爷!”淑贞脸上是少有的激动,急急冲出去。逸南不放心,向老丁夫妇打了个招呼后,跟了出去。
追到庄显臣的卧室门口,逸南看到淑贞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跟上去,不解地轻唤:“妈。”淑贞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逸南止住声音,静下来,只听到里面传出庄显臣断断续续的声音。
“意文,慈田疗养院很好的,那里的院长是爸爸的老朋友,你到那里,什么都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你的。”
里面静了很久,才听到意文轻轻的,带着绝望的声音:“为什么要送我去那个地方?我要和您在一起。”
“意文啊,爹地身体不好,你妈咪又不在了,家里没人能照顾你,乖,听话,等爹地身体好了,就接你回来。”庄显臣柔声劝着女儿。
“爹地,意文会很乖的,您让我和您在一起好不好?我害怕,我不要再一个人住院了。爹地,他们很凶的。”意文声音里带着哭腔。
“听话,我明天会让阿贞送你过去的。”庄显臣的声音在发抖,勉强压抑着他的伤痛,保持说话的平静。
“爹地啊,我会乖的,不要送我去。”意文哭出声来:“我知道我们家的事了,医院里的医生骂我时说的,爹地,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您在一起。”
“骂你?他们骂你什么?”庄显臣声音猛地提高,一阵急喘。“没什么,爹的,我们家破产了是不是?”
庄显臣沉默许久,才回答:“是。”
“那么,去疗养院要好多钱的,”意文急急地说:“医生说我早已经好了,我和您在一起,我们把钱省下来,以后花好不好?”
“不行,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照顾得了你?”庄显臣决绝地说。
“我不要您照顾,贞婶会照顾我的。”意文急切地说。
“阿贞的早就辞了工了,她儿子来接她去法国了。”
“那,那,还有洪妈啊。”意文不死心地说。
“意文,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我们家还能请人么?老丁夫妻两个,明天就走了。”庄显臣咬牙。
意文呜咽了一声,然后,轻轻地,带着浓浓的悲哀:“爹的,您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淑贞再也忍不住,砰地一声,推门进去。
云之舞 情深缘浅 第二十五章
淑贞砰地一声,推门进去,逸南拉都没来得及拉,只能紧跟着进去。房中的父女两个没有想到有人进来,同时回过头来。看清了父女俩的模样,逸南吃了一惊。不过半日多时间,庄显臣的脸上已蒙上了层死气,是那种带着灰白的蜡样的颜色,眼中已无一丝神采。而庄意文,她下意识的回头,然后立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可能看到,小而苍白的脸上,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再也没有那晚在意园门口看到的那个活泼美丽的女孩的一丝影子,曾经缀满俏皮笑容的脸上,如今只有悲哀。
淑贞直冲进门,几乎是用抢的方式,将意文一把揽进怀里,仰起头对庄显臣:“老爷,阿贞这辈子从来没违背过您的意愿,这回,请您原谅,我决不会送意文走的!老爷,太太尸骨未寒,您就忍心这样对意文?!”
庄显臣身子巨震,“阿贞!”他脸上涌出怒意:“意文不懂事,你也不明白事理吗?她不去疗养院,去哪里?”
“和我过!我早想好了,我手上有点钱,现在还有太太留给我的养老金”她扬了扬手里的存折,“我明天就去找间房子租下来,他们要意园,拿走好了,香港难道只有意园可以住人不成!换间小屋子,您好好养病,意文我会照顾!”
“阿贞!”庄显臣摇头,眼中满是悲哀:“我知道你舍不得意文,说句难听的话,你能照顾她多久?我是等于已经埋在土里的人了,你呢?半截身子也埋进去了。照顾她,能多久?你,”庄显臣激动得接不上气来,大口大口地喘着。
淑贞怔了怔,犟道:“能照顾多久,就照顾多久,总之,只要我活着,决不能送她去疗养院。”她突然看到一边的儿子,赶紧道:“我就是不在了,还有阿南呢,阿南,快说,你会接替妈妈照顾意文的。”
逸南被母亲突然的话弄得一愣,还没开口,庄显臣就苦笑了一下,“阿贞,你的心意,我领了,阿南以后,会结婚生子,你让他照顾一个女孩,他太太会怎样想?”
“什么怎样想?”淑贞的头脑已经昏了,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意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离开自己,意文缩在淑贞怀里,双手紧紧抱着淑贞的腰,小小的身子颤抖着,无奈地听着父亲与贞婶为她的最终去处争执不下,一句话都不说。只闭着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帘里不断涌出。
“她要是这样的事都不能理解,我就不要那个儿媳妇!”淑贞大声说。
逸南清了下嗓子,然后道:“就这样吧,庄先生,我妈既然这样说了,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意文一生的。”这句话一出口,逸南就明白,他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了肩上,原来以为,说出这样的话,他会觉得很有压力,可此刻,看到母亲和庄显臣同时露出欣慰的神色时,他心里一阵轻松。就这样吧。他看了看止住了哭的意文,小小的脸上,有着不能置信的怀疑,她努力向逸南站着的方向扭过头来,睁大了无神的眼睛。却又迅速徒劳无功地垂下眼,脸上立时拢上无奈的凄凉,渐渐的,她眉宇间的悲哀淡去,神情慢慢冷清下来。
“而且,我可以保证,我的妻子,不会对此有异议,她是个好人,会和意文小姐相处愉快的。”
“我不要。”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响起,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说话的人,意文已从淑贞怀里坐正身子,小小的脸上,是下定决心的决绝:“我去疗养院,爹地,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是您的女儿,你就放心吧。”
庄显臣急了:“意文!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阿南已经答应照顾你了,你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爹地,女儿都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您不能明白女儿吗?”庄意文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一下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娇弱只会哭泣的小女孩,脸上的神情是坚定的:“爹的,我会过得好好的,您放心。明天,我会和贞婶去疗养院,您说话一定要算数,好好养病,病好了,来接我。还有,妈咪已经不在了,如果您不能保重自己,不能来接我的话,意文也不会一个人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爹地,我只是您一个人的责任,不在推给别人,您要好好的。”
所有人,都被她的这番话震住了,淑贞道:“意文,你说的什么话?贞婶照顾你,不好吗?”
意文嘴角慢慢挂上个笑容,却笑得凄清无力:“贞婶,明天送我去疗养院吧,我想通了。”
庄显臣木然许久,眼睛紧紧盯着女儿,抖着唇道:“我明白了,意文。”
意文伸出手,摸索着,庄显臣伸过手去,意文一把抓住:“爹地,记好了,一定要来接我,您答应我。”
庄显臣老泪纵横,一句话都说不出,不敢让女儿发现他在哭泣,只能死死忍住哽咽。良久,才道:“好,我答应你。”
云之舞 情深缘浅 第二十六章
“阿南,睡着了么?”淑贞问。
逸南一直听着母亲在隔壁的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哪里睡得着。听到母亲开口,便回答:“还没呢。妈,不早了,您早点睡。”
“妈睡不着。”淑贞干脆披衣起来,坐到儿子床边,逸南赶紧坐起来:“妈。”
淑贞迟疑着,一付难以启齿的样子,“阿南啊,妈有个想法,妈知道这样不太好。”
“说什么话呢?”逸南道:“您想什么尽管说。”
淑贞踟蹰了半晌,方道:“你和你说的那个女孩,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什么程度?”逸南不解地问。
“就是,就是,有没有那个,唉,就是那个啊。”淑贞话说得嘻支支唔唔的。逸南微蹙了下眉,方才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什么,失笑道:“没有。”
“那就好,我也放心点。国外那样乱,还好你没乱来。”淑贞长舒口气,放下心头的一块石头。
“您在翻什么老黄历啊。”逸南笑了:“恋人之间做爱,是很正常的事,您别老古董了。”
“呸,说这样的话脸都不红。”淑贞骂。
“好好,妈,您到底想说什么?”逸南道:“天可不早了,您说完了,赶紧睡,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庄意文去疗养院呢。”
淑贞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阿南啊,意文绝对不能去疗养院的,我死都不同意!”
“那您想怎么做?是她自己要去的。”逸南问道。
“你这孩子!身上流的血是不是热的?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淑贞突然发怒,逸南给她骂得一呆,没敢接口,淑贞继续道:“意文小时候跟在你后面叫阿南哥哥的时候,你背着她四处玩的时候,你全忘了?你忍心送她走?”
逸南苦笑:“妈,我没忘。现在并不是我要送她走啊,是她自己要去的。”
“她为什么会要去?她要有别的法子,她会想去?”淑贞激动地说,逸南握住母亲的手:“好了,妈,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会做。”淑贞眼睛一亮,反手握住逸南的手:“你当然做得到。”
看到母亲骤然兴奋的神色,逸南心里蓦然升起不妙的感觉,淑贞紧紧攥住儿子的手,急急地说:“意文本来是要和我在一起的,后来不肯,是因为你啊。你要娶妻生子的,她怕留在你身边,不方便,所以才会说要去疗养院。她是我从小带大的,她的心事,我一看就知道。”
逸南嗯了一声:“是,您的心事,也是从来就在她一人身上。”
淑贞没理会儿子泛酸的话,继续道:“阿南,我和老爷商量过了,就算是我们高攀,你娶了意文吧。”
逸南猛地抽回手,失声道:“妈!您胡说什么?不成。”
“为什么?!”淑贞问:“我提出来,老爷都一点没反对,你个臭小子反对什么?”
逸南翻身下床,站直了身子,“妈,您说的什么话?老爷不反对?我没资格反对?”他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回转身,对着母亲:“妈,您说,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儿子?”
“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淑贞大声道:“你当然是我亲生的!亲生的又有什么用?你没满月你爹就死了,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你这样大,现在好了,人大心大翅膀硬了,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了!”淑贞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眶红了。
“妈。”逸南急道:“那要看您说的是什么!娶庄意文,斯琪怎么办?您能不能公平点?您心里能不能除了庄意文,也为我想一想?”逸南也生气了。
淑贞脖子一耿:“我也为你那女孩想过了,你们之间又没发生过什么,你和她好好说说,自然就结束了。现在好的男孩子多了,她又是外国人,这种事看得开得很。”淑贞这会子脑子倒是现代得很了。
逸南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简单的事。”
“那你是不同意了?”
“不同意。”逸南说。
“那好。”淑贞干脆地说:“你就和你的那个什么琪呆在法国,我带着意文留在香港过日子。”
“妈。”逸南叫。
“别叫我,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做主,我管不了。我的事,你也不要管。你明天就走吧。这里不指望你了。”淑贞甩手回床上躺下。
逸南怔忡了半晌,走到母亲床边,淑贞翻身向里,不理会他,逸南叹口气:“妈,您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您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我和斯琪,虽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在一起也好多年,我们没有分手的理由。庄意文也有意中人,虽然他们之间出了点问题,但您这样的安排,她也不一定肯接受。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我可是要心疼的。”
淑贞不做声,逸南道:“妈,您放心,我答应了照顾庄家,就一定会好好去做,您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事,解决问题有很多方法的。”
淑贞还是不吭声,逸南道:“您早点睡吧。”转身准备离开,淑贞的声音闷闷地在他身后响起:“阿南,我知道这样是为难了你,可是,你们俩个,手心手背都是我的心头肉。太太临去时,叫着意文的名字,握着我的手,没有闭眼啊。”淑贞的声音哽咽着,泣不成声:“我为她合眼时说,太太啊,你放心吧,意文有我在呢。她才合上了眼。可是现在,居然是送她去疗养院!”
“疗养院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逸南语气里,底气并不足,疗养院是什么样子的,他当然很清楚,尤其是对于曾经鲜活年轻的意文,那里意味着什么。
云之舞 情深缘浅 第二十七章
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阿贞,快快,老爷不行了!”是老丁,今晚是他值最后一个夜班守护庄显臣。
淑贞从床上惊跳起来,与逸南对视一眼,她扑过去开门,老丁满脸的惶急,声音都变了:“快去。”淑贞边跑边问:“打电话叫贺医生了吗?”
“打了,我先打电话再来叫你的。”老丁说。
“这会子老爷一个人?”淑贞问,对于庄显臣的身体状况,她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没有太惊慌失措。
“阿洪在呢。”老丁答。
“有没叫意文起来?”
“小姐一直在老爷屋里,没肯离开,说是明天就要离开了,今天陪老爷过夜。”
“哦。”
三个人急急地赶到庄显臣的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片悲寂。庄显臣仰面躺着,嘴巴微张,脸色已如蜡纸,微启的眼睛里一丝光采都无。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起起伏伏显示着他还活着。
洪妈掩住嘴,轻轻啜泣。庄意文木然坐在床前,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眼中是干涸的,没有泪,脸上也没有悲伤,逸南看得心惊,这样的木无表情,远远比痛哭更可怕。
淑贞放轻脚步,走上前,低声唤:“老爷。”
庄显臣的眼皮子闻声动了动,并没有睁开眼,没合拢的眼皮下露出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下,嘴巴开始颤了起来,他用力张大嘴,可以听到长长的进出气声,嗓子里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放在床里侧的一只手,努力地动了动,能看见的只是手指的微颤。
“贺医生就来了,老爷,您再坚持一会。”淑贞轻声说。手扶上意文的肩膀,这才发现,意文浑身抖得厉害,她抱住意文:“孩子,别怕,不会有事的。”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察到没有一丝信服力。
意文瞪着眼睛,紧盯着父亲的所在方向,一句话都不说,淑贞想拿开她的手,却发现父女两人的手,紧紧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意文,放开手,听话。”淑贞心里有丝慌乱,这样可不行,万一庄显臣真要这时候去了,两人的手,就分不开了。
意文紧紧咬着唇,血顺着唇角流下,艳红得让人触目惊心。
庄显臣突然睁开眼,眼睛里有了微微的光彩。所有的人心都一沉,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一下子涌现在大家脑里。
他看到淑贞,伸出手来,淑贞伸手握住,庄显臣将意文的手放到淑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