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大字,触目惊心,天培脑中轰了一下,下面的小字一个都看不进去,丢下报纸,他冲了出去。
天培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出租车司机快点开,司机翻个白眼:“先生,已经很快了,超速要罚款的,你付啊?”
“我付,你快点。”天培不假思索地说。
“切。”司机不屑:“你付我还要考虑安全呢!”
天培没心思与他理论,过隧道时居然堵车,他将车钱丢给司机,下车狂奔。
朱逸南把意文抱上车,回头叫母亲,却见母亲痴痴地看着意园的大门,脚下迈不开步。
来到母亲身边,揽住母亲的肩,淑贞已经玄然欲泣,“阿南,我自三十年前陪着太太走进这个园子,到现在,意园就是我的家。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离开意园的。”
意园大门紧闭,黑色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犹如美人迟暮,分外凄凉。
“走吧,妈妈,我们会有自己的家的。”逸南说。
淑贞抹了把泪,一步一回头。
意文平静地坐在车内,虽然看不见,还是双目笔直地直视前方,逸南知道,她的心里,决不会如表面一般平静,只是她脸上的清冷让人心惊,如死水无澜。
点火,挂挡,逸南刚要启动车辆,眼角的余光扫到倒视镜中,一个年轻人正狂奔过来,英俊的脸上,满是惶急,中长的发,已被风吹得凌乱。李天培,逸南脑中划过这个名字,一直被母亲用诅咒的方式提及的人。看他脸上的神情,也许事实并不像母亲所说的那样。
“意文。”他踩住刹车,将滑动的车身停了下来。“有人找你。”
意文没有开口,逸南叹口气:“意文。”他放大声音。意文猛地一惊,“啊?”手捂着胸口,“有人找你。”逸南放柔声音。
“谁?”意文问。
淑贞也看见了李天培,脸上立时涌上怒恨。逸南将手按在母亲手上,示意她不要开口,回头对意文道:“李天培。”
意文的神情一下子僵住了,逸南看到她的手紧紧团了起来,用力攥着,然后,她冷冷地说:“开车罢。”
“他看起来很焦急。”逸南说。
意文下意识地回头,再转过脸来时,脸上是决绝:“开车。”
车,无声无息地滑动,渐开渐快。
李天培拼命按着意园的门铃,门铃声在空旷的花园里回响。他慢慢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入双手,意文,你在哪里?
云之舞 情深缘浅 第三十一章
逸南带着母亲和意文在世纪酒店安置下来,待所有东西全部整理完,天色已经全黑了。
草草用过晚餐,淑贞照顾意文沐浴休息,看着意文闭上眼睡了,她才来到外间。逸南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睡了?”
淑贞捶了捶腰:“嗯,折腾了一天,又是个病人,累坏了。这孩子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
逸南站起来,拉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边给她揉着肩膀边说,“妈,您也累了罢,早点去休息,这是隔壁房间的门钥。”
“咦,又开间房干什么?你这间是套间,我就睡这沙发上好了,能省则省,如果不是为了意文,我都不同意住这么好的酒店。明天我就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租。”淑贞道。
“房已经开了,钱也付了,您不住才叫浪费。您不用去找房子了,意文这边事了,我们就回法国。”逸南道,突然想起来:“对了,您的护照换好了吧?”
“换好了。”淑贞回答,有点怔怔地:“真的要走了?唉,那边人生地不熟,说的话都听不懂。。。。。。”淑贞愁上眉头。说实话,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离开香港。
“也有华人区的,与这里差不多,都说华文,看华文报,有华文电视。那边的社区活动也很多,您会习惯的。再说,”逸南顿了顿,眼睛望向内室,“您还有意文。”
提到意文,淑贞的眉头展了开来:“对了,离开香港这个伤心地,让意文换个环境,对她有好处。”
逸南看着母亲笑笑,没开口。
“阿南,好像听说老爷欠了好多债啊。”淑贞担心地问。
“不太清楚,石律师与意文说话时,我回避了。”
“我手上,十来万够不够?”淑贞小心翼翼地问。逸南笑着拉她起来:“好了,妈,别为这个事操心了,现在说这些都太早,明天到了公证处再说吧。”
“唉,逸南,你会不会怪妈妈?”淑贞看着儿子。“嗯?”逸南没明白,淑贞抬起手,抚着儿子的脸,泪光盈然,“妈知道,委屈你了。”
逸南握住母亲的手,“妈,别多想了,去休息吧。”
“那个姑娘,你有没有和她说?”淑贞问。
逸南脸上的微笑凝滞了一下,然后道:“您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我送您回房间休息吧。”
送走淑贞,逸南冲了澡,换上睡衣,走入睡房,“还没睡?”意文张大眼躺着在床上,了无睡意。
逸南走到床前,注意到意文畏缩了一下,他放软声音道:“我在外间睡,你若有事就叫我。”意文松弛下来,逸南笑一下,拿起枕头,毯子便欲出门。“等一下。”意文叫了声,逸南回头,意文咬了咬唇,脸微微涨红,又不开口,过了会,才说:“没事。”
逸南走出去,一会儿,一个女服务员走进来:“太太,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意文舒了口气,红着脸小声说:“麻烦你,我想方便一下。”
“是。”帮助意文解决问题后,女服务员笑道:“我原以为外面那位是您先生呢。看来不是。”意文愣了愣,没开口,服务员又道:“他对您很关心。”意文打断她的话:“谢谢您的帮助。”服务员退下。
意文怔怔地躺着,虽然大睁着眼,眼前却只有黑暗,困意慢慢袭上来,她合上眼。
意园黑色大门缓缓开启,意文看见父亲的车驶了进来,黑亮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柔亮悦目的光。
小小的手,小小的脚,意文诧异地发现自己变回一个小小孩儿,玻璃房内,阳光明媚,母亲美丽如故,抱着小小的意文,站在意园美丽的玻璃花厅里,笑看着父亲走下车来,父亲抬眼看到花厅里的意文,绽开笑脸,意文挣开母亲,迎上去,父亲张开手迎接她过来,笑眯眯递给她一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咯咯笑着,伸手去接。父亲慈祥的模样突然变了,一个黑衣骷髅向她伸出爪子般的血掌。她惊叫,回头寻找母亲,意园所有的一切通通不复存在,一丛丛荆棘紧紧抓住她,越缠越紧,让她无法呼吸,天地色变,乌云向着她压下来,一道闪电,如箭般向她击落,她惶急大呼。
“意文,醒来!”韵文惊醒,一身淋漓的大汗,眼前漆黑一团,只感觉到男性有力的臂膀拥着她,并不是父亲熟悉的怀抱,迷茫中,她问:“天培,是你么?我做恶梦!庄氏破产,爹地,妈咪都死了,天,好可怕的梦,我到现在还什么都看不见,我的腿一动不能动。”逸南按住她四处乱抓的手,叹口气不语,意文的意识渐渐恢复,声音低了下来:“不是梦,对不起,阿南。”
“不用说对不起,至少你尚能记起我。你的手压住了胸口,所以做恶梦。把手放好,离天亮还有几小时呢。”温和低沉的声音,意文合上眼,渐渐入睡。逸南试去她脸上残留的泪水,准备站起来,却发现衣襟一紧,低头时,只看见意文的手,紧紧捏着他的衣角。轻轻掰开意文的手,意文立时不安地动了下,逸南将她的手放入被中,掖好被角。轻轻带上门出去。
云之舞 情深缘浅 第三十二章
逸南端坐在电脑前良久,打开MSN。世和与斯琪的头像都是亮的,逸南沉思着,按着头,脑中很混乱。怎么说?斯琪,对不起,我结婚了?简直荒唐!他心烦意乱地关掉MSN。想了想,拿起手机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拨通了电话。
“世和。”
仲世和爽朗的笑声从话筒里传来,仿佛带来塞纳河畔温洵的阳光,“南,正要打电话给你呢,样品差不多都打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些细节,还是要你亲自定版啊。”
“过两天吧。”逸南说。
“南,好像情绪不太好,怎么回事?香港的事处理起来很麻烦么?”
“世和,我结婚了。”
世和的笑声嘎然而止,过了会,他吃惊的声音才重又响起来:“南,你开玩笑么?”
“没有。”逸南疲倦无力:“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回来再与你细说吧。”
世和静了片刻,问:“斯琪呢?你怎样说的?”
逸南重重掐着人中,头痛欲裂,“没有。”他声音暗哑:“很难开口。”
“是啊。”世和叹气:“南,你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这次,怎么会这样冲动?才不过到香港几天。是一见衷情,还是原本便是旧识?”
逸南沉默许久:“旧识。”
“那你与斯琪这些年算什么?!”世和声音里带着责备。
“世和,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世和大声道:“你自己去向斯琪解释吧。”
“我会的。”逸南低声道。
世和渐渐从震惊中平静下来,缓和了下语气:“对不起,南,我有点冲动。婚姻是你的自由。你有选择的权利。”
逸南苦笑,选择?根本没得选择。“没关系,世和,我有点事想托你办。”他慢慢说着自己的需要。
“好的,我立即安排。”世和一口答应。逸南长长舒了口气,世和迟疑了一下,然后问:“南,为什么我没有在你的话语里感觉到新婚的幸福?”
逸南微晒:“你认为,我应该在电话里放炮竹?幸与不幸,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南,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致使你会突然这样做,但我相信你。”世和诚挚地说。
“谢谢。世和,谢谢。”逸南放下电话,心头的压力,舒缓了很多。打开联系人名单,他的手指在斯琪的名字上划来划去,最终,也没能拨通这个电话。过两天就会回去了,当面说吧,这样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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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南是被门铃声惊醒的,“谁啊?”他去开门,“您好,我是酒店服务部的,您昨天说需要菲佣。”服务员站在门口,领着一个皮肤黑黑的女人。
“对,已经找到了?”逸南打理门口立着的菲佣,三四十岁上下,看起来清爽能干。
“是的。”服务员介绍道:“这是玛亚,来自圣约翰菲佣中心,有健康证明和职能证书。”
“好的,谢谢您。”逸南微笑着道谢,服务员脸微微一红,“您客气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请随时与我们客服部联系。”鞠了一躬,她退后离开。
“马亚,会中文么?”逸南用英语问。
“粤语,国语,都会。”玛亚用粤语说。
“好的,你的工作就是服侍我太太的起居。”逸南让玛亚进来。“我太太的情况你知道了么?”
“是的,您报的资料里面都有了。”玛亚恭谨地说。“好,随我来。”逸南领她到里间卧室,意文已醒来,逸南说:“意文,这是玛亚,以后由她照顾你。”
意文愣了一下,断然道:“我不要菲佣,贞婶呢?我要贞婶!”
逸南脸沉了下来,额上的青筋微微有点爆,声音却仍是平和:“我母亲在隔壁休息,以后,你的事,就由玛亚来照料。”
“我不要,我只要贞婶。”意文倔强地说,一把推开玛亚扶她的手,玛亚尴尬地看看逸南。
“何淑贞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婆婆,庄意文,请你注意你的说辞。”逸南冷声说。
意文一呆,小小的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逸南始终对她温柔体贴,现在这样的疾言厉色从来未有过。“我没有不尊重她,我。。。。。。”意文涨红了脸急切地解释着,又住了口,垂下头她说:“随便。”
逸南心一软,放柔声音:“玛亚,服侍太太起床吧。准备好后,到隔壁1008来叫我。”
玛亚应了一声,意文乖乖地让她抱起来,逸南看着意文道:“我去请妈过来,你梳洗好了,一起用早餐。火腿煎蛋,好不好?”
听到意文极轻地嗯了一下。逸南这才转身出去。
云之舞 情深缘浅 第三十三章
梳洗一番,来到母亲房间,淑贞正急得团团转,一看到儿子,马上说:“阿南,怎么会有人送这些衣服来,看起来好贵的。”淑贞指着房中一堆衣物。
逸南看了一眼,微笑,酒店的服务实在是迅即周到。“妈,送过来,您就穿么。”
“我有衣服穿的,这些衣服,都是贵太太们穿的,我不要。”淑贞摆手。逸南走过去,挑了件石青色的旗袍,瑞蚨祥精制的手工,丝滑的缎面,抚在手上轻软柔滑,“穿这件吧,要不是我给您换上?”被高大的儿子亲昵地搂住肩,淑贞不由脸红,“好了好了,我自己换。”
换上旗袍,淑贞将头发挽了个髻,人靠衣妆实在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只不过一件衣服,镜中的淑贞已平添一股贵气。
“很合适。”逸南微笑着看母亲,“若有付珍珠项链就更好了。”
淑贞看着镜子,怔怔地流下泪来,逸南不解地望着她,淑贞哽咽着说:“阿南,太太有一件这样的旗袍,是我陪她去瑞蚨祥定制的,准备意文订婚时穿。当时,太太也说,这旗袍要配珍珠项链才好看,家里那串珠子时间长了有些黄,过两日上街再选一条。没想到。。。。。。”她低声道:“阿南啊,她比我还小五岁呢。”
逸南拥住母亲,淑贞垂泪:“我十岁卖入何家,本姓都没了,何夫人让我姓何,取名淑贞。十五岁服侍小姐,我俩一起长大,她待我亲如姐妹。二十岁那年,我嫁给了你爹,何夫人撮合的。你爹当时是小姐的补习老师,他也没嫌弃我的身份。他可真是个好人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他死时,我一个人举目无亲,又大着肚子,家里一点点积蓄都给你爹看病用完了。思来想去,我只能重回何家。夫人和小姐二话不说便收留了我。小姐嫁到庄家,身边要个贴己的人,我就陪了过去,一直到今日。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会和老爷太太在一起。太太说过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没了。”淑贞越说越伤心,低低地抽泣。
这么多年来,逸南第一次听母亲提及往事。以往,看到母亲对主家忠心一片,内心颇不以为然,总认为母亲打工,主家付钱,是一种交易,只是一份工作而已。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始终不愿意离开庄家随自己去法国定居,她实在是把意园当作自己的家,庄家的人,在她心里,份量比家人还重。
“咦,你在这里,意文怎样了?”淑贞省起意文,忙擦把泪问。
“哦,我请了个菲佣。”逸南正说着。有人敲门,逸南去开门,玛亚立在门外:“先生,都准备好了。”
“好。”逸南回头对母亲:“想来已经料理妥当了,妈,您洗把脸我们就过去,我叫了早餐送到我那边。”
淑贞扫了玛亚一眼,“菲佣怎么行?笨手笨脚,我去看看。”抢着出门。逸南摇头,一旁玛亚委屈道:“我们已是经过专业训练的。”逸南摆手:“算了。”
回到房里,意文已打扮停当,坐在轮椅上,正握着淑贞的手说着什么,听到声响,下意识地回头,逸南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意文穿一件素白折皱高领的无袖衫子,浅灰色长裙,长长地掩至脚尖,都是线条极简洁的那种。长发被松松挽在脑后,整个人清新如百合。她是美丽的,即使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