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经费。再说这笔钱现在也用不着,因为除了这笔抚恤金,矿上还给他们全家四口人每人每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补贴,有了这些生活补贴,维持现在的日常生活不成问题。将来的问题是,矿上给小本的生活补贴只发到小本十八岁就不发了。而十八岁正是小本上大学的年龄,上大学要花很多钱,不存个十万八万的怎么能行呢?田玉华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丈夫死了,小本却是她的亲骨肉,说不定她将来还要依靠小本呢,公婆愿意为小本存钱,她更应该把钱给小本留着。这笔钱也不是绝对不能动,哪方若是有急用,说明用多少,需公爹和田玉华都同意,再通知大伯把钱取出一部分。还有,这笔钱存的是定期,一存一年,到期了有利息可供分配。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是两千多块,按平分的原则,田玉华可以分到一千多块。就是这一千多块钱的利息,才让田玉华动摇了不回家烧纸的决心。五万块钱是不是归她,她心里一直不踏实。一千多块钱的利息,代表的就是那五万块钱。她要回家试一试,看是否真的能分到利息。如果把利息拿到手,表明那五万块钱老本儿确实属于她。
矿上离老家五六百里,他们一大早坐上长途公共汽车,到县城又换了一次车,紧赶慢赶,到下午四点多钟才赶到家。婆婆掏出用黑线绳拴着的钥匙开院门上的锁,见锁头已生了锈,她开了好一会儿才把锁打开。院门是两扇,她推门时,觉得门有些沉,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她以为门轴也生了锈呢,使劲儿把门推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挡门的是门后一些丛生的蒿草棵子,门一开,才把蒿草棵子往两侧抿倒了。她抬眼往院子里看了看,院子里的蒿草棵子更密更深,几乎插不进脚去。蒿草棵子已经枯萎,有的发白,有的发黑。枯萎了的蒿草棵子恐怕仍有半人深。冬天蒿草棵子还这么深,在夏天青秆绿叶的时候,进去不埋住人才怪呢!因院子里有椿树、桐树、柿子树,蒿草棵子里还落了不少枯叶,有的枯叶在草棵子上虚挂着,有的在地上已经沤烂了,沤得斑斑驳驳,只剩下叶筋。往年家里有人住时,从未见过院子里长蒿草棵子,也不知它们都在哪里埋伏着,人一离开,它们就得了势,长得这么疯,把整个院子都占满了。婆婆叫着我的天爷,说家里离了人就是不行,蒿子杂草都敢欺负你。他们家的房子是四间砖瓦房,三间堂屋连着一间灶屋。她踩着蒿草棵子来到门口,一打开堂屋的门,一股长了白毛似的土腥味迎面扑来,呛得她喉咙眼儿里直痒痒。地上、桌子上、椅子上,哪儿哪儿都积着厚厚一层尘土,她的手往桌面上一划拉,几道手指头印儿就显现出来。桌腿与桌底之间的斜角处结了灰色的蜘蛛网,一只蜘蛛大概正在上网,在网上摘取胜利果实,门开处突然有人影晃进来,蜘蛛吓得赶快躲到桌腿后面的暗影里去了。后墙上贴的中堂画松鹤图脱落下来,露出后面裂纹的黄泥墙。松鹤图并没有完全脱落,斜坠着落下一半,上半张耷拉在下半张上。松和鹤好像长时间没人照应也不行,老也见不到人,它们就把自己的脸遮盖起来。婆婆又到灶屋里查看。掀开锅,锅生锈。拿起铲,铲生锈。灶屋里除了瓦碗没有生锈,凡是沾铁的炊具都锈迹斑斑。放在案板上的那把菜刀,生锈生得像是得了浮肿病,锈末子落在案板上,如爬了一层黄蚂蚁。她在矿上住了还不到一年,家里就破败成这个样子,以后她要是三年两年不回来,说不定连房子都会塌。都说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矿上那个家需要儿子顶,老家这个家也需要儿子顶,儿子一不在,老家才成了这个样子啊!她一时不知从哪里收拾起,只觉得鼻子酸得很,光想掉泪。见丈夫拿起也生了锈的铁锨开始铲院子里的蒿草,她才从灶屋里提起水桶,准备到压井那里压出一桶水来,把桌子、椅子等各处擦一遍再说。她把压井的手把压了压,听见井筒里上下透气,探头一瞅,原来汲水用的胶皮碗子已经老化,开裂,一压一冒气,哪里还能汲得上来水。井里压不出水,她眼里的水却真的下来了,心中叫道:我的娘哎,这哪里还像个家呢!
她和丈夫是过了春节才到矿上去的,就在十来个月之前,家里还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且充满生机。家里养的有鸡,有鸭,有羊,还有一条很忠实的看家狗。为了到矿上陪儿媳,帮助儿媳照看小本,他们卖了鸡,卖了鸭,还狠狠心,把看家狗也撇下了。曾有人建议他们把看家狗卖给宰狗的算了,两口子都舍不得。那天早上,他们锁了院门往镇上的汽车站走,看家狗好像知道了主人这一走好长时间不会回来,还知道了自己将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眼睛一直泪汪汪的。他们走走,看家狗跟跟。他们再走走,看家狗再跟跟。直到他们上了长途汽车,回头看见看家狗还追着汽车追了好一阵。这么长时间过去,看家狗肯定不在了。他们两口像是回避着,不提看家狗的事,也不敢向邻居打听,看家狗后来到底怎么样了。矿上是婆婆的悲痛之地,上次抱着儿子的骨灰从矿上回来后,她再也不想到矿上去,更不愿和儿媳同住,一天都不愿意住。她心里有数,知道跟儿媳和解已不可能。儿媳恨她恨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见她就垂下眼皮,连看她一眼都不愿看,她甚至仿佛听得见儿媳在肚子里咬牙切齿地骂她,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到了矿上,她肯定要受儿媳的气,吃儿媳的眼角子食。可是,为了保住她的孙子,保住苗家的根芽,她不去又不行,只能忍气吞声,把牙咬碎往肚子里咽。临去矿上的前两天,她心里恐慌得厉害,有一种离乡背井的感觉,还有一种扯断根子的感觉。她一再跟丈夫打退堂鼓,让丈夫自己去矿上帮儿媳照看孙子,她一个人留下看家。丈夫说她是胡说,骂她是放屁。她知道丈夫为什么骂她。一个不算老的老公爹,跟一个年轻的儿媳妇在一起,总归不合适,容易让别人说闲话。她说不去,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就算丈夫不骂她,她也不会让丈夫一个人到儿媳家里住,怕别人嚼舌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句心里话,她还真有点儿不放心。所以她还是跟丈夫一块儿去了,一去就把好好的家丢搭成这个样子。
田玉华不认为这个家是她的家,只有矿上五层楼上的那个家,才是她的家。丈夫苗壮壮去世之后,她更不愿意承认这个家跟她还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把这个家继续强加给她,说成是她的家,都是无用的,只能让她在心里笑话。见院子里荒芜成这个样子,她一点儿都不着急,好像还有点儿解气,心说:让你们对我不放心,屋里都长满草才好呢,房子塌了才好呢。她连院门口都没进,抱着小本就到后院的邻居家里去了。后院住的是苗壮壮一个远房的堂哥,堂哥在新疆打工挣了钱,在老家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堂哥现在仍在新疆打工,只有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这会儿两个孩子也没在家,堂嫂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田玉华跟堂嫂说了几句话,堂嫂逗了一会儿小本,田玉华便跟堂嫂一块儿看电视。小本不喜欢看电视,喜欢看奶,摸奶,吃奶。妈妈一坐下来,他就揪着妈妈的衣服襟子往上掀。田玉华骂小本是奶鳖子,掏出奶给小本吃。她一路没怎么给小本喂奶,奶水聚积起来,把两个奶胀得很大,像两个新长成的葫芦头一样。小本一叼住奶头,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能听见小本往肚子里咽奶的咕咚声。堂嫂夸田玉华的奶还这么好,小本这小子真有福。田玉华把苗家的孙子骂成鳖孙,说这鳖孙都一岁多了,还不好好吃饭,一叼住奶头子就不想松嘴,不知道吃奶能吃到多大!田玉华又说:要不是我的奶皮实,他爸一死,他也活不成。我要是那时候回了奶,不饿死也得把他丢搭死。要是依着他奶奶的意思,我的奶水子早就一滴子都没有了。说起来田玉华对婆婆有气,不仅是因为婆婆说她守不住寡,不同意分给她抚恤金,在此之前,婆媳两个就开始了较劲儿。因过度悲痛婆婆在宾馆里哭得昏死过去两次,打过两次吊针。婆婆每次醒过来,都问田玉华在哪里。婆婆有关心田玉华的意思,也想知道田玉华哭昏过没有,打没打吊针。当她知道田玉华既没有哭昏,也没有打吊针,就有些失望,埋怨田玉华的悲痛程度不够,哭得不够狠,跟她的儿子不是很连心。于是她又哭,哭得那些临时抽来的医生护士都不敢离开她。在餐厅里吃饭也是,看着桌子上摆的大鱼大肉,七个碟子八个碗,她坚持不吃,也不想让田玉华吃。见田玉华吃鸡吃鱼吃大肉,吃了稠的又喝稀的,她肚子里的气就生得满满的,好像比吃了鸡鸭鱼肉的人肚子还满。矿上的安抚人员劝她多少吃一点儿,保重身体要紧,这时她借机说话了:这满桌子的饭菜都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吃菜就等于吃我儿子的命,我哪能吃得下呢?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田玉华。她以为她说了把饭菜跟她儿子的命联系起来的话,田玉华就会向她学习,不再吃了,起码会把嘴收敛一点儿。不料田玉华照吃不误,不但一点儿都不收敛,嘴好像越吃越大,腮帮子鼓得像个小包子一样。婆婆大概忍无可忍,说:小本他妈,你慢点儿吃,小心噎着。她说得声音不大,但话里充满嘲讽。田玉华没有马上答话,她嘴里正吃一块黄焖鱼,把鱼肉吃尽,把鱼刺吐到地上,才说:噎死我,我不活。你养过儿子,我也正在养儿子,我要是不吃饭,不下奶,我儿子吃什么?不能因为你的儿子死了,就不让我的儿子活!田玉华没噎着,倒把一口饭菜都没吃的婆婆噎着了。是田玉华的话把婆婆噎着的,恐怕比鸡骨头鱼刺噎得都厉害,把婆婆噎得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直翻白眼。田玉华认为婆婆是自找的,不噎她一回两回她就不把别人的脖子当脖子,还把别人的脖子当成猪大肠呢!
到了苗壮壮去世一周年那天,苗心刚带领全家去坟地里烧周年纸,果然没让田玉华和小本戴孝,一切过程比去年举行葬礼时简化不少。今年的天气冷得比较早,雨水又欠缺一些,麦苗长得比较瘦,还盖不住地皮。他们踏进麦苗地里往坟地走,谁都不说话,仿佛苗壮壮已在地里等他们。苗壮壮的坟并没有埋在已形成坟群的苗家祖坟的怀抱里,而是在祖坟南面三四丈远的地方,单独起了一个坟。这是因为,苗壮壮死时还比较年轻,又是暴死,不是自然死亡,不能离祖坟太近。来到坟前,婆婆把插着筷子的刀头肉、馒头、苹果等一应供品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在地上,点燃了纸。公爹同时放响了鞭炮。田玉华抱着小本站在坟前看着。烧纸的蓝烟一起,田玉华产生了一点儿幻觉,像是看见苗壮壮从坟里走出来了,苗壮壮一看见她和小本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子把她和小本都抱了起来,在地上转圈儿。苗壮壮活着时的确是这样,他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把她和小本抱一抱,他有使不完的力气。田玉华觉得腿有些软,头有些发晕。公爹和婆婆都跟苗壮壮说了话,说是给苗壮壮送钱来了,让苗壮壮起来拾钱吧。田玉华还没说话,但她眼里已涌满泪水。公爹指着坟堆,让小本喊爸爸,并教小本:你就说我是小本,小本回来给爸爸送钱来了。小本不会明白,大人指着一张相片让他喊爸爸,指着一个土堆,怎么还让他喊爸爸呢?到底哪个才是爸爸呢?他大概不愿承认土堆是他的爸爸,就拒绝似的扭过脸去,把脸藏在妈妈肩膀上。田玉华明白,公爹这是在催促她,让她跟苗壮壮说话。这个话免不得,田玉华愿意说,她说:壮壮,我跟小本回来给你送钱来了,起来拾钱吧。矿上给咱的,有钱,你千万别舍不得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多注意你的身体……田玉华哽咽得说不下去,眼泪也哗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婆婆捡起一块土坷垃,把折叠在一起的纸拨开,要让纸全部燃尽。拨着拨着,她往地上一坐,就哭了起来。婆婆的委屈大概实在太多了,憋得实在受不住了,一哭就放开了喉咙,敞开了心肺,哭得声音很大。她一边哭,一边诉,哭里有着丰富的内容。她把苗壮壮唤成我的小娇儿,说千不该,万不该,娘的连心的小娇儿啊,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啊!你走了,娘的日子咋过啊,娘还指望谁啊!你不知道娘受的是啥罪啊,娘活着还不如死了啊!她转向埋怨老天爷,说老天爷呀,你咋不叫我死呢,咋不叫我替俺儿死呢,啊啊啊,我的老天爷,我可是没法活了!田玉华见小本吓得小嘴一撇一撇,眼看要哭的样子,赶紧让小本转过脸去,并抱着小本往旁边走了几步。她蹲下身子,掐了一根麦苗举给小本看,借此转移小本的注意力。公爹说过,不让她和小本再哭,她不打算哭了,也不让小本哭。小本没有哭出来,他的晶亮的眸子里映着一根绿色的麦苗。公爹劝婆婆别哭了,说算了,你再哭,儿子也听不见了。就是把你哭死,谁可怜你呢!公爹的口气狠狠的,一点儿都不柔软,不像是劝,像是在骂婆婆。婆婆大概听出了公爹话后面的话,听出了他们两口子的共同语言,不由得悲上加悲,五内沸热,哭得更加痛彻心肺。公爹拉住婆婆的一只胳膊,想把婆婆拉起来,他一拉,婆婆往下一堆,没有任何效果。公爹说:你咋不识劝呢,这里又没有医生,没人给你打吊针,你要是哭出个好歹来,罪还得你自己受。好了,起来吧。他从后面抱住婆婆的两个腋窝,才把婆婆抱得站起来。
五
田玉华拿到了她最关心的抚恤金的利息。大伯苗心金当着她和公爹的面,把利息分给她一半。一半利息是九百多块,有整有零,整是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零是一分钱的小钢镚儿。田玉华把钱数了一遍,看看大伯,又看看公爹,有点儿疑问,十万块钱一年的利息不是两千多块吗,一方应分到一千多块钱才对呀,怎么才九百多呢?大伯看出了田玉华的疑问,解释说:小本他妈,你不用看我,这利息钱都在这里,我半分都没留。你可能不知道,吃利息的人,银行要替国家扣你的利息税,扣掉利息税,钱就剩这么多了。公爹说:这个规定我知道,交税是应该的。田玉华也说:你一说我就清楚了。其实田玉华不知道,公爹也不知道,苗心金早就把钱取了出来,投给了乡里私人开的一个面粉加工厂。面粉厂老板给苗心金的年利息是百分之五,他刚把十万块钱借给面粉厂,老板就把当年的五千块钱利息一并给了他。这就是说,田玉华和公爹分到的利息,连他所得利息的一半都占不到。
九百多块钱,田玉华觉得也不少了。矿上给她的每个月的生活补贴是三百块,三个月的补贴加起来,还没有她分到的利息多呢。拿到了钱,田玉华就到集上买了点心、油条、烤烧饼、咸牛肉等食品,装了满满一篮子,借一辆自行车骑上,一个人回了一趟娘家。娘见她还是哭,说:我想着你把爹娘都忘了呢,再也不回来了呢!田玉华俨然外面人的派头,说:一见面就是哭,哭,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就得陪着你哭,你还嫌我哭得少吗?娘擦擦眼泪,答应不再哭了。可娘又说:这是见着你了,我才哭。我不跟俺闺女哭哭,跟谁哭呢?你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见他,我想哭都哭不出来。田玉华说:哭不出来就不哭。在一间小西屋病床上的爹听见了她们娘儿俩说话,喊田玉华:妮儿,妮儿呀,是你回来了吗?田玉华答应着到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