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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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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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写稿,还把《商报》的策划透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徐瑞星的心里怦地响了一声。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吴二娃接着说,《晚报》把我挖了过去,解决了我的户口问题。但我告诉你,我在《晚报》照样当线人!我把《晚报》的策划又透露给《商报》和《时报》,他们再付我一笔不菲的酬劳。你对办报不熟悉,不懂得现在的报纸都是策划出来的,策划是生命线,谁策划得好,谁就有发行量。我这么一搞,商报领导反而对我客客气气了,那个骂我是粪便的人笑着对我说,狗日的吴二娃,你真是一株铁线草!他说得好!瑞星你生在县城,不知道铁线草是啥玩意儿,那是一种呈藤状的草,哪里有土哪里长,农民锄地的时候,一锄将它挖去,扔在荒坡上,这没关系,哪怕是石骨子坡地,只要有一丝土星,它就要生长!反正,只要不被牛羊吃,不被剁成酱,它就能生长!你说它贱也可以,说它生命力强也可以,随你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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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7年1月6日第 11 楼      


  这些事情,徐瑞星还真没听说过。他拍了一下吴二娃的肩膀,说兄弟,佩服你,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过得太平庸了。 
  吴二娃又恢复了自信,说别给我灌迷魂汤,我有几斤几两,未必我自己还不清楚?刻在我脸上的就只有两个字:左脸一个卑、右脸一个微,合起来念就是卑微。 
  说这话的时候,吴二娃在自己脸上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刻,这让徐瑞星不由得涌起一种酸楚。他说哪能呢,你现在是名记者了。 
  哼,名记者,那都是过去时了。任何“现在”都是过去时,我们说“现在”的时候,它就已经过去了。就这么回事。我只相信未来,但我又对未来没有把握。谁能把握住未来呢?你徐瑞星把握得住吗?你跟第一个老婆结婚的时候,就知道她那么年轻就会死吗?你儿子丁丁那么聪明,你把他当成金包卵,可你知道他的未来吗?你如果不好好生生给他积攒些钱,将来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光是把他送到大学,也会把你磨死!眼下看起来你的钱够花,过几年就不够用了,这家里又只靠你一个人挣,到时候,你就知道喊天了。 
  徐瑞星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我这人,不习惯把事情考虑得那么远。 
  吴二娃没有顺着徐瑞星的思路说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那天黄川怎么给你讲的? 
  还怎么讲,他不是来掐尖儿的吗?他让我把我们二中尖子生的家庭电话和住址提供给他。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说没说你提供一个给你多少钱? 
  还没谈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谈。 
  吴二娃沉吟片刻,瑞星,你可能确实比我高尚,我打心眼儿里敬重你。但我觉得,有一个观念你没扭转过来,我在教育系统采写过好多稿子,知道许多尖子生家里都是很穷的,快高考才来摘桃子的人——照你们的说法,是掐尖儿——往往能给他们优厚待遇,把他们从经济困境中解放出来,这有啥不好?我觉得,只要对学生有好处,就算不上卑鄙。像我,把好的策划提供给别的报社,让大家来比拼,让读者有更丰富的东西可看,我也就觉得自己算不上粪便。你说呢? 
  徐瑞星没表态。吴二娃站了起来,说瑞星,我是认你作哥们儿才给你讲这些的,你自己考虑吧,想通了就给我来电话,直接给黄川去电话也行。 
  他没有吃饭,径直走了。 
  徐瑞星把他送到门口,望着他下楼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春雨绵绵。 
  新州城位于川东北大巴山南麓一片广阔的河滩上,四周大山围困,加上汤汤巴河水穿城而过,因此每逢雨季,到处都湿洇洇的,飘荡着深蓝色的雾霭,让人感觉天永远也不会晴了,所有人都要霉死在这低洼的山谷里。 
  南城的二中与北城的五中一样,都是市里数得上的好学校。二中办学的年头比五中还要早,校园内树木成林,春风一吹,枝芽绽放,在细雨中流淌着嫩黄的光芒。在洋槐树丛中,耸立着灰色的教学大楼,底层大厅里,迎面立着块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多少天,字迹如血。这块牌子,每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就竖起来,它不说话,却是最有威慑力的指挥棒,学校的一切工作都围着它转,全校师生匍匐在这块倒计时牌底下,忘记了梅雨,也忘记了春光…… 
  这天早上,徐瑞星刚进大厅,教务处桂主任就从旁边的传达室蹦出来了。看样子他是在等徐瑞星,而且等得很兴奋。他蹦到徐瑞星身边,撞他一下,示意让他到外边去。 
  徐瑞星跟着他穿过篮球场,再过两条林荫道,来到一个僻静的小花台前。桂主任问徐瑞星,上午没课吧?徐瑞星说没课。桂主任踮着脚,认真地向周围瞅了瞅,发现确实没人,才拿肥胖的手掌蒙了嘴说,我们搞到了一条大鱼!说到大鱼两个字时,用的是气声,显得格外锋利,像已经把大鱼切割开了。桂主任是学校的红人,侯校长很倚重他,他也确实能干,对人又没什么坏心眼,但他有个习惯让教师们不大喜欢:爱说悄悄话。哪怕多人在场谈着同一的话题,他也会突然凑到某一个人的耳边说上几句。 
  不过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是搞到了一条大鱼!徐瑞星比桂主任高出一头,他把头低下去问,哪里搞到的?一说她名字你就知道了,桂主任声音颤抖地说,张泽君!徐瑞星哦了一声,不是兴奋,而是被镇住了——就是全国物理竞赛得第七名那个女生?桂主任说是呀,就是她!徐瑞星说她不是保送生吗?桂主任说保送啥呀,五中根本就不同意她保送——现在是我们不同意她保送。她自己也想参加考试,那女子壮志凌云的,说她不仅要上清华,而且要以全省状元的身份上清华。 
  直到这时候,徐瑞星似乎才反应过来:张泽君是黄川所在五中的尖子生! 
  桂主任说,我们把她放在你班上,你要给我像大熊猫那样保护好啊! 
  徐瑞星却在那一瞬间有些走神。他带的是理科火箭班,像张泽君这样的理科人才来了,肯定是交给他,这没说的。可恰恰因为这一点,使他走了神。 
  桂主任捅了他一下,你别太高兴,我告诉你,要是中途出了差错,她被人从我们这里挖走了,我找你算账。 
  徐瑞星说那当然,那还用说么! 
  他还是有些走神。花针样的雨丝扎进他的头发和眉毛,在里面银亮地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桂主任说快走,侯校长早已经去那里了。 
  徐瑞星以为要往校园外走,往年这时节掐了别人的“尖儿”,只要父母要求陪读,就在校园旁边给他们租一套房子,房租费、水电气费,都由学校负担,此外每月再给一定生活补助。但桂主任没往校门口方向去,而是拐几道弯,进了红楼。所谓红楼,就是教职工宿舍楼,灰不溜秋的,与“红”根本不沾边。红楼分为A、B、C三座,A座修的时间早,房子旧,设计是前苏联那种火柴盒式,因此至今都无法将它变成商品房。还是照以前的规矩,分给谁谁住,只是房租逐年提高。到A座二单元四楼三号门口,桂主任站住了,轻轻地敲。徐瑞星记得,这套房是老校工唐先翠的,唐先翠已退休十多年,老伴几年前就去世了,而今她是孤家寡人。听说她在成都有个女儿,但女儿工作忙,回来看她的时候不多。徐瑞星想,唐老太婆差不多被大家遗忘了,侯校长怎么会想到把人领到这里来呢?原来,唐老太婆已经被赶走,这套房给了张泽君的母亲。当然名义上还是唐老太婆的,但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住了。她去了乡下老家,和弟弟住在一起。按侯校长开始的意思,是让张泽君的母亲跟唐老太婆合用一个套间,先给张泽君的父母商量,但他们不同意,他们说如果这样,泽君就不到你们学校了。侯校长只好对唐老太婆说,你年纪大了,去成都跟女儿住吧。唐老太婆以为校长关心她呢,笑着说,我住不惯大城市,再说我一个人过也自在。侯校长没办法,才把让她腾房的意思说了。唐老太婆久久地望着侯校长,她那被白内障蒙住了大半的左眼,像古钱一样,没有光泽,只有质问,你们要赶我走?我在这学校锅炉房干了一辈子,服侍老师,也服侍那些娃娃。现在不中用了,就赶我走?接下来侯校长是怎么给她讲的,人们不十分清楚,反正唐老太婆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据说侯校长送唐老太婆出校门的时候,流了眼泪,感谢她识大体,顾大局…… 
  来开门的是学校的李会计,她吐了吐舌头,还做了个不明其意的手势,很神秘的样子。俩人进屋后,徐瑞星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连天花板都纤尘不染,这显然是唐老太婆离开后学校派专人来打扫过。说话的人在里屋,气氛格外肃穆,以至于桂主任和徐瑞星进去后,侯校长也没介绍一下。徐瑞星仔细看了看张泽君,她的脸色和嘴唇都略显苍白,跟众多成绩优秀的孩子一样,眼睛里有远远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但对学习之外的世界,可以说是麻木的。母亲给侯校长说事,分明是说她的事,只要她插一句话,就会比母亲说得更清楚,可她一声不吭。她父亲则显得异常傲慢,坐在靠窗的位置,头一直昂着,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额头上暴露出几根坚硬的血管。 
  徐瑞星在侯校长和他们谈条件时听明白了,张泽君的母亲本是没有工作的,现在学校给她解决工作了:进校图书室当管理员。张泽君来二中的一切费用,悉数减免,每月还要领取五百元生活补助。此外,如果张泽君考上了省状元,学校奖励八万;市状元,奖励五万;省市状元都没拿到,只要上了北大或者清华,奖励三万。 
  听完侯校长的话,张泽君的父亲开腔了,他说老侯,奖励数目就不能提高些?他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的,嘴角微微上翘着。 
  侯校长把上身朝他倾过去,带着申辩的口气说,老张啊,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不是奖励那点钱,而是解决了你爱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们又不是高考过后才给你爱人办手续,我们是现在就办,马上就办!说个不该说的话,哪怕张泽君到头来只考了个一般大学,可她妈妈已经调过来了,是我们的正式员工了,后半辈子也有个组织,有个着落对不对? 
  张泽君的父亲将脸一扭,泽君不管到哪个学校,人家都会解决我爱人的工作!泽君又不光是物理成绩好,她各科成绩都好,中省状元的可能性很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状元,你们学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广告啦,就发大财了! 
  侯校长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将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击,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状元,奖励十万,就这么定了!但其他几种奖励办法不变,可以吧? 
  张泽君的父亲这才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侯校长说,老张,有些事情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要是别的学校从你们手里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违约金啊。这个我们是要签合同的。言毕,侯校长摸出了一份早就拟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奖励数目和签名。 
  张泽君的父亲拿过去看了好多遍,说,我希望学校能预付两万块。别的事你放心,我张敬业是讲信用的。 
  对这个要求,侯校长竟一点也没拒绝。看来他早就想到了,不然他把李会计带来干什么?侯校长亲自往合同书上添上这一款,李会计也从坤包里往外摸钱的时候,徐瑞星进厕所去了。他刚进去,桂主任也挤了进去。厕所很小,徐瑞星便贴墙站着,让主任先方便。桂主任边撒尿边说,狗日的,家有贤才就这么霸气,难怪家长们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于坐在那里当木桩当得太久,桂主任的嗓子有点哑,样子也有点不高兴。徐瑞星哼了一声,问,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咋从五中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桂主任这才又得意起来,手向下一钩,徐瑞星低了头,桂主任对着他的耳孔说,我们在五中养了一个线人,这事你知道就是了,绝不能外传!你也不要问那个人是谁,这个我不会说的,这是绝密。 
  徐瑞星吃惊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但他心里有话。他心里的话是对黄川说的:老黄啊,你在捕蝉,黄雀在捕你呀! 
  桂主任出去了,徐瑞星也出去了。他忘记了解手。 
  上午第四节是徐瑞星班上的自习课,他把张泽君领进教室的时候,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了一套桌椅,但并不意味着张泽君就必须坐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子,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张泽君,但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张泽君本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的,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了正中一个位子。教室里坐了八十余人,十分拥挤,他侧身挤到那位子旁边,将桌面敲了敲。侯校长在外面说,好吧,就坐那里吧,谢家浩让一让吧。侯校长那样子很有些怜惜,因为谢家浩也非常优秀。侯校长这么一说,谢家浩立即站起来,一言不发,低头腾书桌。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谢家浩去了后门边,张泽君坐上了谢家浩的位子,侯校长、桂主任和张泽君的父母也都已离去,徐瑞星才站到讲台上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张泽君都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徐瑞星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都觉得教室正中是一块疤。他走到谢家浩身边,说谢家浩,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徐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谢家浩说我要回原来的地方,他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张泽君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要是如此,他徐瑞星就是新州二中的罪人。 
  其实,徐瑞星敢那么问谢家浩,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谢家浩不会提任何要求。这孩子,别看长着一张黑沉沉的包公脸,内心细致得好些女孩子都比不上。虽然徐瑞星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他父母都是早些年从市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后来父亲鼓捣着学会了修自行车,在南城中心花园附近摆了个摊子,母亲则在二中对面的菜市场做泡菜和生豆芽。谢家浩还在读小学时,徐瑞星就经常在菜市场里看到他,那时候他就常常代母亲晚上睡在市场里守摊儿,菜市场潮湿,他耳朵背后老是长着白醭。后来,他来二中读书了,到他母亲摊子上买过菜的教职员工他都认识,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远就打招呼。 
  谢家浩或许听出徐老师不仅是在为他抱不平,而且是在可怜他。便抬起头,带几分故作的轻松说,徐老师,我就坐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很安逸! 
  徐瑞星没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想法,可当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妻子,那想法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邹静自己也不愿当全职太太,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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