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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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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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星说老黄,我真还有别的事,要早些回去。黄川很体己地碰了一下徐瑞星的胳膊: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如果不修脚上的老皮,最多半个小时就完事。 
  徐瑞星想我跟你第一次见面,又没把袜子脱给你看,你怎么知道我脚上有老皮? 
  他站起身说,算了,真的算了。 
  黄川也只好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就下次吧。 
  徐瑞星心里想,我跟你不会有下次了! 
  俩人一同出了包间,黄川却没跟着徐瑞星朝下楼的楼梯口上走。徐瑞星懂他的意思,每年的这时节,各个学校都风声鹤唳的,教师间的私下接触很敏感也很犯忌。 
  独自下楼,过了马路,徐瑞星立即摸出手机,给他那个同学打电话。他跟黄川这次接上头,搭桥的就是那个同学。同学说他有一个好朋友,人品学识都不错,希望介绍给徐瑞星认识。刚才徐瑞星到事先预订好的酒楼包间里,见只有一桌好菜和一个陌生人,却没有同学的影子。陌生人大约有五十岁,脸色跟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见了徐瑞星,他身子一弹迎过来,说你是徐老师吧?我叫黄川。随后就抓住徐瑞星的手紧紧相握。他的手也呈深褐色,却软得像熟柿子,徐瑞星像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东西,带一丝惊慌地迅速把手抽了回来。俩人落座后,边抽烟边等人,没等几分钟,同学的电话来了,是打给黄川的,听说徐瑞星到了,同学就让徐瑞星接,他说伙计,对不起呀,我报社有点急事,来不了啦。这真让人为难,说撤吧,菜都点了,黄川还说他已经提前把单埋了。俩人只好吃,边吃边拉扯闲话,都是不着边际的,直到喝了好多杯啤酒,黄川才亮明自己的身份。徐瑞星顿时有了警惕,想到他那同学的老婆在五中教务处工作,更觉不妙,一口酒便哽在喉咙。 
  黄川见徐瑞星这样,就不绕弯子,将他的意图针针见血地挑明了。 
  毫无疑问,这场所谓的朋友聚会,其实是同学帮助黄川挽了个套子,就看徐瑞星是否入瓮。新州城被宽阔浩荡的巴河分为南北两个部分。河上虽有大桥贯通,但若干年来,南北片区已形成了各自独立的体系,人们在生活上也形成了各自独立的空间,彼此的往来并不多。二中在南城,五中在北城,而黄川却知道南城腹地的春秋洗脚房“正规得很”,可见他是考察过的,为这场聚会,他是颇费苦心。这让徐瑞星有种被捉弄的感觉。 
  他边走边给同学拨电话,拨了好多次才终于接通了。徐瑞星开口就骂:你他*的吴二娃,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吴二娃的大号真的就叫吴二娃,是徐瑞星的大学同学。他说咋啦?这是咋啦? 
  徐瑞星继续骂:你自己是猪狗,就以为别人都是猪狗? 
  吴二娃委屈地哎呀了一声,说你龟儿子徐瑞星,我只不过给你介绍个朋友,哪一点惹了你?要是不喜欢他,今后不来往就是嘛——你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他让你埋单了? 
  徐瑞星知道吴二娃在装糊涂,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哪路货色,未必我还不清楚? 
  吴二娃呵呵地笑起来,说老徐呀,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老婆在他手下讨生活,他让把你介绍给他,还敢拒绝不成? 
  要不是你老婆讨好卖乖,他怎么知道有我这个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介绍千个万个,也不该介绍我。你这是害我呀!要是二中知道了,哪怕我啥也没干,也只能卷起铺盖走人! 
  吴二娃叹了口气,才慢条斯理地说:亏你徐瑞星读大学的时候当了四年副班长,胆子咋就这么小呢,比麻雀胆都不如。你这算个什么卵事呀,就吓成那样了? 
  我不是被吓住了,徐瑞星说,我在二中教了十几年书,多多少少对它还有一点感情吧。 
  电话那边发出一连串啧啧声,算了算了,不要给我说这些,我听了头昏。 
  我知道你不懂,像你这种油滑惯了的人! 
  好,我油滑,你高尚,这行了吧?我告诉你徐瑞星,以后再遇到这种好事,想我告诉你也不可能,你不干就不干,别损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几天过去,徐瑞星都提心吊胆。侯校长天天往高三办公室跑,每次来都向大家交代:还有百多天就高考,各位说话做事,要检点些,对学生信息要随时保管好,绝不能因为我们自己的不慎,让外校知道尖子生家的电话和住址。那些掐尖儿的家伙——高考前夕把外校尖子生挖走。叫“掐尖儿”——不可能跑到学校来抢人,都是去做家长的工作,然后让他们悄悄地转学。我说个不好听的话,尖子生的家庭信息比你们家的存折还重要!存折丢了,还有密码;密码丢了,钱被盗取了,还有警察帮忙追讨;尖子生丢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教务处桂主任来得更勤,话也说得更直接:现在,有人专门在其他学校养线人,请几顿饭局,给一点钱财,让他们把本校尖子生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提醒大家,如果有人找到你们的名下,你们要抵制诱惑,千万不能干那事,那是吃里扒外的事,干不得!现在所谓的线人,其实就是过去通常说的奸细吧,大家想想,如果有人叫你奸细,那会是个什么感觉?虽然我很相信大家,但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人不听招呼,学校将严惩不贷! 
  每次侯校长和桂主任这样说话,徐瑞星都觉得说的是自己,禁不住耳根发烧。手机响了,分明不是吴二娃的,也不是黄川的,可他就是不敢摸出来接。为了掩饰,他还故意走到侯校长面前,汇报一下他班上的近况。其实都是些老话,但侯校长总是侧着头,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了,侯校长还要鼓励几句。侯校长和桂主任对他是很信任的,最近三年都让他教高三,今年还当了火箭班的班主任。新州二中高三共有十六个班,文理科各组建一个最好的班,叫火箭班。火箭班之下,又各有两个重点班。徐瑞星是语文教师,带的九班却属理科火箭班。高三教师虽然格外辛苦,但他们在社会与学校都有地位,收入也高——毕业班学生周末都补课,补课就会有补课费;还有堆积如山的参考书、模拟试卷、诊断试卷,教务处购买这些东西的时候,都要得很大一笔回扣。桂主任从不私吞这些回扣,他将回扣分成不同的等次,一分不剩地发给高三教师。 
  直到半个月后,徐瑞星的心才算安定下来。他查找手机的未接电话,没有一个是吴二娃和黄川的,这证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就好!徐瑞星不是那种冒风险的人。徐瑞星是过日子的人。能过上现在的这份日子,他觉得委实不容易。工作上并没有多少波折,大学毕业后,他分回老家县城教书,几年后市二中招教师,他来应聘,很容易就被录取了,试用期满就调了过来。关键是生活上徐瑞星有难言之苦,他结了两次婚,第一个老婆十四年前就死了,得的是子宫癌,死的时候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徐瑞星现在的老婆叫邹静,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的,没工作。生儿子前,她偶尔还去外面打点零工,儿子一生,就干脆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徐瑞星让老婆把主要精力用来照顾儿子,他的收入养得活一家人,无所谓。四十多岁的人,还说不上老,但徐瑞星真有老年得子的感觉。邹静比徐瑞星小了十多岁,年龄上的悬殊,让她觉得对徐瑞星直呼其名也很不好意思,哪怕两口子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也把徐瑞星叫徐老师。徐瑞星很习惯这种称呼。他爱第一个老婆是当成妻子来爱的,爱第二个老婆是当成妻子和女儿来爱的。他觉得这种关系非常好,有股蔗糖一样的甜味儿。 
  对自己从教的学校,徐瑞星真有一份感情,他对吴二娃说的,并不是面子上的话。十多年来,人家又没亏待你,不产生一点感情才怪。他怎么能帮助对手挖自己学校的墙脚?尖子生都是学校的活广告,每年高考过后,只要有人上了北大清华,就扎一辆敞篷彩车上街,还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电台和电视台点歌;同样由学校出钱,以学生的名义去显眼气派的酒楼大办宴席,说的是谢师,其实就是打广告。这么闹腾一番,等到秋季开学的时候,生源滚滚而来,财源也就滚滚而来——不仅学生多了,书费学费也水涨船高。如果没有这样的尖子生,那情景就惨淡了。好学校是拿大箩大筐装钱,择校费、学杂费样样都高,财务科的人跑银行存款,腿都跑断了;差学校却要把教职员工全都发动起来,去人家好学校附近,躲躲闪闪的,见到学生就拉,就跟路边饮食店拉客一样。可那管什么用呢?尽管你收的书费学费比人家低若干倍,可还是拉不来学生。 
  当徐瑞星觉得事情真的过去了,才觉得该跟吴二娃联系一下,那天他骂吴二娃的话,有些重。别看吴二娃一副油腔滑调的架势,他内心是敏感的,这一点徐瑞星清楚。 
  他还没联系,吴二娃却主动来了。 
  这天他放了下午学回家,刚在沙发上坐下,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吴二娃,他敲门不是敲,是拍。 
  邹静跑过去开门,可门像不是被邹静打开的,而是被吴二娃的声音撞开的。哦,小嫂子!他又粗莽又热烈地说,我西藏一个朋友送了点雪山菌来,不敢吃独食,分点让你们尝尝。说罢将一个塑料袋往邹静手里递。邹静接了,说你进来呀,进来呀。吴二娃说不了,我忙呢。 
  徐瑞星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小子装什么假!别以为自己是记者,就可以装出比总理还忙的样子来吓人。 
  吴二娃这才做出刚发现他在家的样子,啊,瑞星回来啦?那我就坐几分钟吧。 
  徐瑞星家安了木地板,在门口的木柜上放了鞋套,地上也备了拖鞋,但吴二娃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直接就跨了进来。他去任何人家里都是这样。他就这么个人。 
  吴二娃是邹静喜欢的客人,他不仅是徐瑞星在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家也在同一个县。当然主要是他大方,收了别人的好东西总爱送些来,而且他说话风趣。听徐瑞星说,念大学的时候,他除了读书,别的啥都不会,连话也不会说,一年四季都穿着老蓝布衣服,一双网球鞋总是羞涩地露出大脚趾。一段时间,他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觉得太土,在自己书本乃至背心上,到处都写上“吴尔佤”,过一阵又改成“吴而瓦”,可不管他怎样改,大家还是按他的本名称呼他。现在的吴二娃完全变了一个人,西装革履的,还搞了个背梳头;他肚子大。个子矮,但他看再高的人,目光也要越过那人的额头;每次他跟徐瑞星说话,徐瑞星都觉得自己背后还站着个人;他言语粗鲁而直率,记忆力又好得惊人,流行的段子一背一大串,把人笑得前仰后合。毕业都二十多年了,他由当年自卑的小男人变成了《新州晚报》的大记者…… 
  邹静说,吴哥就在这里吃饭吧。 
  吴二娃稍作犹豫,说好,那我就吃了再走。 
  邹静说干脆叫霞姐把娃娃带过来一起吃吧。 
  吴二娃说不用不用,娃娃放学后被他外婆接走了,陆霞也过去了。 
   
  邹静进了厨房。 
  其实吴二娃并没打算留下来吃饭,他只是想把邹静支开,好跟徐瑞星说话。 
  徐瑞星递上一支烟说,我那天说你油滑,骂你猪狗,没得罪你吧? 
  吴二娃喊了一声,要是那就把我得罪了,我坟上的草都埋人了!我刚毕业的时候,跟你一样教书,只不过你是在县中学,我是在乡中学。当时我是那所乡中学文凭最高的,可他*的口才太差,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往讲台上一站,老半天嗝不出一句话。人家开始还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就把我看白了,说我是冒牌货。两年半过后,乡中学就把我踢了,踢到哪儿?踢到那个乡最高一座山上的村小里!在那山上撑持了几十年的一个老教师实在教不动,要回家了。他姓包,是学校唯一的教师。我是春节过后上山的,从早上开始爬,天黑差不多才到。整个一座破庙子!包老师等着我呢,听到脚步声,他迎出来了,哪像个教师呀,脸那个瘪,背那个驼,头上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颤动。他把我领进篾笆墙围成的寝室,指着床上的枯草说,吴老师,这枯草我就不带回家了,留给你,山上冷呀。随后他用干枯的手摸了摸我带来的被子,说这被子薄哟,你睡觉的时候,把四边拶紧,免得透风。然后他又从一口破木箱里摸出半把挂面,说吴老师,我没啥欢迎你的,就留了这半把挂面吧…… 
  这故事徐瑞星听他讲了好多回了,每次他都讲得那么投入。 
  他说瑞星你知道我当时想干啥吗?我想跪下去,把面前的老人叫声爷爷。从小到大,没有哪个外人像他那样瞧得起我和关心过我…… 
  吴二娃起身去餐桌上扯了张纸巾,擦抹被泪水打花的眼镜。 
  徐瑞星说算了二娃,别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吴二娃重新把眼镜戴上,接着说,那所学校加我这个教师在内,全校只有十五个人!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学校离村子远,后面又是乱坟岗,晚上一个人睡在那里,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害怕呀!秋风一吹就下雪,稍不留心校舍和寝室就被雪压塌了。教了一年多,我神经上就出了毛病。刚上五分钟课,我就把讲桌上的铃铛举起来摇,下课了,下课了!学生还没跑出教室,我又开始摇铃铛,上课了,上课了!我并没疯,我只是这样来发泄。又过了半年多,我想这不行啊,这会误了孩子们,我不想待,走了行不行?我走了,说不定还会来个像包老师那样负责的人。于是我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你说我油滑惯了,这话不对,现在想起在那山上的作为和后来的逃跑,我心里还愧疚。我对不起那里的家长和孩子。 
  徐瑞星说我不是在给你道歉嘛。 
  吴二娃将厚而小的手掌一挥,用不着,完全用不着,因为我后来真的变得油滑了。我离开那山上,等于就是甩掉了公职。钱没一分,就去县城里闯。什么事没干过?去河码头当搬运,在城里掏下水道,当棒棒军,甚至去城背后的项山为人掘墓穴!那时候我知道你在县中教书,可哪敢去找你呀。不过,那么一阵胡搞,倒把我胆子搞大了,话也逼出来了,灰飞烟灭的雄心,也跟着复活了。于是我到了新州市。当时根本没想好要干什么,也是机缘凑巧,我来的时候,恰逢《新州商报》招记者,我去参应,一考就中了。《新州商报》招的是临时记者,把我们不当回事的,没有固定工资,只是根据我们的上稿率算钱。我念大学时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更重要的是,我在底层混了那么些年,这下全都派上了用场,我采写的稿子,上头版的多得很,可我挣的钱还是比人家正式职工少几倍。我那时候还是光棍一条,想找个女人,成个家,没钱怎么成家?我拼了命表现,希望《商报》把我调进去。那时候我不抽烟,但我身上随时揣着中华烟,见到领导就发。这又怎么样呢,人家照样不把你当回事。于是我想,不能在《商报》一棵树上吊死,我既给《商报》写稿,也给《晚报》写,还给《时报》写,只不过多用几个笔名罢了。后来,《商报》知道我这么干,领导把我找去大骂,人家不是骂我油滑,也不是骂我猪狗,而是骂我粪便!可他们又离不开我。继续让我干,只是依然不调我。我也不是好惹的,自那以后,我就不仅给《晚报》和《时报》写稿,还把《商报》的策划透露给他们——说白了,我当起了线人,也就是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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