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叠信纸,卫彬拿出笔来。
此刻,是清晨还未来到的黑暗。
他怔怔看着远处雨丝中,霓虹闪烁的街,良久,才开始落笔:林兰……
林兰,你好。
我现在在纽约,夜里,三点五十五,下着雨。
明天我就回华盛顿了,这趟漫长的旅行,将于五个小时之后正式结束。
天已经非常冷了,你那儿呢?我常想起你,不知你现在正做什么。同样是深秋,但此时你在午后的光阴里,在地球的另一面。某一点,某一时。
不过我不会弄不清方向,因为我心里的罗盘永远都会指向你所在的地方。
此刻,我坐在窗前,对面克林顿街悠扬的提琴声整夜不停,但声音蜿蜒到我耳畔的时候,已经相当细弱了。就好像海水涨落一般,冰冷,静静如鼠。
都写成诗了。
还是谈谈最近的生活吧。
我去了阿尔文的家,见到了他那个有点痴呆的外祖母。老人家对我有点不理不睬,阿尔文坚持说这不是因为她的痴呆,而是她错把我当成了日本人。于是阿尔文反复和他的外祖母强调我是中国人,是“同盟这边的”。
听见同盟这个时,老太太的脸忽然柔软如蜡。
我好心接受了阿尔文的歉意。
毕竟阿文的外祖父二战时死在苏门答腊,日本人的战俘营里。
对了,关于阿尔文……我上封信似乎和你提到过他,联合作室里的人都叫他“饶舌阿尔文”,他说起话来像在唱rapp,没完没了,而且越紧张话就越多。虽然他是那种天才物理学家,并且获得过两个博士学位,但仍然很childlike——这是工作室里其他人给他的评价,也许11岁就上大学的人总会如此。阿尔文自己说,这就是过早丧失青春期的结果,因为他的整个青春期是在大学研究室的成人堆里度过的。
可我觉得与其说“丧失”,不如说……嗯,他到现在26岁了,仍然还在青春期里。其实工作室很多人都够得上类似评价,但阿尔文就更甚一些。然而我和他很要好。
莫非我和他是同类?这很糟糕。
但是阿尔文这人挺不错,甚至少数时候我们也用中文交谈。虽然阿尔文说的中国话我觉得像从坏掉了的磁带里播出来的。他每次说,“杰斯明你来介太好了”的时候,我就忽略他怎么都发不准的那个音。
我们已经约定明年一块儿去中东旅游,到时候会寄照片给你。
对了,为了方便起见,我有了英文名。
Jasmin。
是工作室的人给取的,他们说,这个名字有东方气质。
我常常怀疑美国人嘴里所说的“东方”,因为那或许是指的印度……
林兰,你能想象包着缠头巾、吹笛弄蛇的霍去病么?
我到现在也吃不了任何咖喱食物。
但是这个名字,现在已经被全体工作室的人员接受了,被他们这样长期的叫,我也常常生出一种错觉:我其实真的就叫杰斯明,我其实真的就出生在这个染缸一样的年轻国家,念着ABC长大——JASMIN,于公元1982年出生于美国华盛顿特区——这就是人们假想中的我的ID卡。
名字这东西,像某种魔咒。它总是由别人的嘴里叫出,然后人就借此奠定自己的根基。
反正我已经改名一次了。
可是睡梦中,我仍然能清晰地听见他唤我,去病。
他说,朕之江山,这大汉的天下,无论何时都任你驰骋。尽力去拓宽它,明白么?去病,你那战马的马蹄,它所到之处,不仅有着无上荣光,也将成为大汉新的疆土。
当日听见这些话的时候,那种无比澎湃的心情,至今我记忆犹新。
可是如今,我却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并且,在身边寻找不到哪怕一匹战马。
如果早知这结果,我还会选择曾经做过的那一切么?
如果人类是先“果”后“因”的生物,就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七肢桶,林兰,那么我们该如何度过这一生呢?
……是否那样,我和你,就会走上另一条路?
……
东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细雨渐止。
卫彬把信叠好,装进已经贴好邮票的信封,然后在上面写好了复杂的中文地址:……XX区XX街305箱。
林兰收。
又看了一遍地址,确认没有弄错,卫彬小心翼翼将这封信放进皮箱,两个小时之后,它将被送去邮局,如同它之前的那十几封信。
虽然它们无一例外的,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做完了这一切,卫彬关上了台灯,打开了音乐。清澈柔软的敲击里,闪烁不定的女声,仿佛来自异世界的一滴泪。
即将到来的黎明微光里,年轻男人静静坐在那儿,似一尊迎接太阳的青铜雕像。
第百四八章 “人屠”的造访
苏虹从办公室出来倒水的时候,看见他站在办公室门口。
那是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一件很朴素的灰色夹克衫,戴着老式的黑框眼。
“请问……”
苏虹刚一开口打听,对方就递过来一张条。
那是门卫开的“访客进入许可证”,苏虹扫了眼,看见了排头的“华鑫电源设备厂”几个字。
“您是来找……”
“雷局长在么?”那中年人问。
“哦,他在,”苏虹赶紧说,“您有事找我们局长?”
那男人点点头:“是的。”
“请进来吧。”苏虹把他让了客室,“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通知他。”
男人依言在沙发上坐下,会客室的门开着,对面的小武不由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文质彬彬、线条有点细致的脸,来访者身材中等,不算太高,皮肤黝黑,表情和话语都不太多的样子。
苏虹看着雷钧进了客室,然后她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
“谁啊?”小武问。
“不知道。”苏虹摇摇头,“好像是什么……电源备厂的。”
“设备厂?不是该去找设备部么?找局长干吗?”
苏虹想了想:“推销设备?”
“不可能吧……”
俩人在外头闲聊的功夫,雷钧正疑惑打量来访者。
“请问……”
见他进来,来访者赶紧站起身:“您就是雷局长吧?”
雷钧点点头:“您是……”
来访者没立即回答他,他迟疑了片刻,才道:“其实,我并不是来找您的。”
这话一说出来,雷钧也愣了。
“那么您是想见谁?”
“……梁毅这个人,你知道么?”来访者突然问。
许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雷钧有点震惊!
“您说的是梁所长?当然了,”雷钧说,“我认识他,我是他的学生。”
“嗯,这个我知道。可你知道梁所长去哪儿了么?”
被对方这么一问,雷钧一时不知何开口。
“哦,这……”他顿了良久,“所长他,五年前就去世了。”
来访者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去世了?!”中年人露出一副万分惊诧的表情!
“是的。”雷钧点点头,“五年多以前去的,那时候所长刚刚退休,所以……”
“怎么会?”
雷钧点点头:“呃,我也知道您的心情——您是他的好友?”
来访者皱起眉头:“称不上好友。”
雷钧一时无语。
“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来访者继续说,“难怪昨天打电话过来,总机一直强调说这儿没这个人。”
“呃……”
“要不是有为难的事儿,我也不会亲自跑这儿来。”
“那么,请问您是梁所长的……”雷钧试探着问。
来访者看看他,这才醒悟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
对方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雷钧。
雷钧接过来,那上面写着:华鑫电源设备厂,白起。
雷钧被那名字给吓了一跳!
看出他神色异样,中年人问:“怎么了?”
“呃,抱歉。”他笑了下,“很少有人叫这名字。”
“的确。”对方神色没有改变,“到现在为止,我没遇到过同名同姓的。”
“听起来还是有好处的。”雷钧收好名片,又问:“那么,虽然我们所长过世了,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呢?”
“既然他不在,我的事儿也就没必要说了。”叫白起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头,“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们所长,不会是生了什么病去世的吧?”
雷钧迟疑片刻,摇摇头:“真抱歉,这我不清楚。”
“咦?怎么会不清楚?”
“据说事情很突然,似乎也不是生什么病……”雷停了停,“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果然。”男人不动声色说。
雷钧一时不知说什么,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
“算了,既然他不在。”访客站起身,“看来,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
见对方要离开,雷钧突然心里一动!
“请等一下。”雷钧忙拦住他,“听您的口气,似乎对所长的事情有所了解?”
男人良久地看着他,然后,说:“了解?你是指?”
雷钧顿了半晌,才道:“关于他的死因。”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所长死得很蹊跷……”
“你亲眼看见他断气的么?”对方非常利索说。
“呃……这倒是没有。”
“既然如此,干吗确信他死了?”
“啊?!”
白起说到这儿,似乎厌倦了这种没营养的对话,“抱歉,我得回厂里去了。”
“厂里?”
“华鑫电源设备厂。”他像看傻瓜一样看着雷钧,“刚才给名片的,我是厂长。”
“哦哦,对不起。”雷钧赶紧说,“可是您为什么不相信梁所长去世了?”
“因为我没亲眼确认他的死亡。”中年人又重复了一遍,好像雷钧问的是人为什么要呼吸这种蠢问题。
这下雷钧傻了!
望着他傻瓜一样的表情,对方似乎也诧异了。
“怎么?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雷钧呆呆望着他,那个叫白起的男人静静望着他,然后闭上了嘴。
静默。
“我得回去了。”他突然又说,而且再次拎起包,“时间不早了,下午厂里还得开会……”
雷钧有点抓狂。
“您就……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再走么?”他勉强笑着挽留对方,“就算我不知道,有什么您不可以说的呢?”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白起说完,冲他点点头,“告辞了。”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雷钧完全不知该如何阻拦对方。
出来会客室,那个叫白起的人走到他们的模拟点阵图前,站住了。
那是时空屏蔽检修任务图。
自从上次在隋朝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之后,检修工程就停顿了下来。
因为他们发现,隋朝的撕裂,怎么补都补不上。
检修工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中,这一两个月内,技术部的人员想了各种办法,但是成效都不大。
昨天下午,他们刚刚为此开过一次会议,甚至还联系了调去研究所的凌涓。
是因为昨天开会之后就直接下班了,小武忘记收起来,这块图板才会到现在还挂在那儿。
此刻,那个叫白起的设备厂厂长却站在点阵图前,背着手,眯缝着眼睛仔细看那图板。
小武愣了下,他站起身走过去:“……先生?”
“隋朝出了点问题。”他突然头也不回说,“看样子,裂缝无法修补?果然。”
小武大大地惊骇了!
这是一张点阵图,只标有特定的符号,外行人根本无法看懂——为什么这个人能一眼看出问题?!
“您怎么知道隋朝出了问题?”苏虹也走了过来,同样很惊诧。那人看看他们,他的表情微微有点波动,但那痕迹很快就消失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再见。”
还没走两步,身后雷钧喊住他:“白厂长!”
中年男子停下,转身,皱着眉头望着雷钧。
“……我想知道,为什么能看懂这张图。”雷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内部人员,应该无法看懂才对。”
“原因很简单。”对方说,“因为这种点阵图的最早设计者,就是我。”
办公室里,安静得让人耳膜疼。
“请……请问您是哪位?”小武有点结巴地打破沉默。
看看他,叹了口气,那人从包里又取出一张名片来。“……华鑫电源设备厂总经理。”小武的目光落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也不由得一愣,“您叫白起?”
“是的。”
见对方过于平静,小武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他也觉察到自己的不礼貌:不管叫什么,那是人家的名字,唯一有权利对此说三道四的,只有户籍警0察。
察觉到他的尴尬,白起摇摇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呃,这是个伟大的名字。”小武试图缓和气氛。
白起有点诧异看看他:“没有觉得憎恶么?”
“憎恶?为什么?”
“我以为你应该是‘好生戒杀’的……”
小武的脸色一变!
“干吗这么说?!”
白起看着他,表情似乎有点犯难,又有点头疼:“我觉得你的性格,不会因为离开南唐而发生改变。”
小武的脸都白了!
“你知道我是谁?!”
白起颇有耐心地望着他:“看起来我好像不该点破。”
“你到底是谁?!”
那人指指名片。
苏虹一哆嗦,手里的杯子哗啦跌在地上!
《附录》
白起:战国时期秦国将军,外号“人屠”,官至“大良造”(商鞅也曾任过此职),被封“武安君”,此人是行伍出身的战神,真真正正的常胜,至少史料里没发现他有战败的记载。白起以剿灭敌军有生力量为特色,最著名的长平之战,他坑杀了赵国40万降卒,现代考古人员在遗址处发掘出的数目庞大的人骨,足以证明此事属实。
长平之战两年后,白起因故被秦昭王赐死。
他死亡那年,秦始皇嬴政刚满周岁。
话说,老头子要是和小卫宝宝见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噢耶!干脆打一仗吧!下注下注我来做庄家!(众:你够了啦!)
第百四九章 人屠不是来杀人的
白起看了她一眼。
“对……对不起。”苏虹慌忙收拾地上的碎片。
小武这下可真的慌了!他转头看看雷钧,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是同名同姓。”
一怔之后,雷突然去抓电话。
“不用通知控制组的人。”白起冲他摇头,“你们没有义务逮捕我,我在这儿是有公民权的。”
雷钧抓着电话的手,不知是该放还是该拿起。
“……就像我没权把你送回隋朝一样。”白起竟然微微一笑。
雷终于放下了电,他有点难堪:“不知是武君前来,还请恕罪。”
“可我给你看过名片。”
雷钧只有苦笑,哪个古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印在名片上给人看?!
“这没什么。”白起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们几个的反应还行,在B级范围内。”
“啊?!”
“D,完全没听说过;C,听过,所以会诧异有人用这个名字;B,受到一定程度的惊吓;A,闻风丧胆拔腿而逃。”
“……”
“以前百分之百都是A级,话都还没说完对方就不见了人影。”白起一板一眼地说,“不过这十几年,我遇到的都是C和D,近几年百之九十以上都是D。”
“很难想象有人没听说。”苏虹干笑。
“如果你在我们这一行,娘娘,你就会遇到无数个D。”白起严肃而认真地说。
“你们这一行?”
“小型机械制造类的民营企业法人,以及很多私营业主,他们不需要知道我,这很好。
”白起说着,表情似乎放松了下来,“当然,我必须说,我们厂改制前是正规的国营企业。”
小武和苏虹他们面面相觑。
“好了我该走了,再晚一点就赶不上开会了。”
“开会?”
“下午厂里有中层干会议。”白起皱了下眉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