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一脸厌恶摆摆手。
“我们真心想拜夫子为师,他是大贤,后世万代都会供奉的……”
“夫子不听阿谀奉承之词!”
“不是阿谀奉承啊……”雷钧嘟囔着,但是看子贡表情,他不敢再说了。
那时候,他们在老子家的小院子里,当时满月高照,子贡瘦瘦的身形在月白色的尘霭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这几年,我们跟随老师东奔西走,去了不少国家。”子贡忽然放轻声音,“所到之处,国君倒是全都十分客气,无不以礼相待,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任用老师、实行他推行的道理。”
“可是夫子不是很在意,对么?你看他,何等的执著!虽然四处遭遇拒绝……”
“怎会不在意?我多少次,发现老师夜里难以入眠,起身坐望苍空。他虽然从未对我们说过丧气话,可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是明白的……”
子贡的语调里,多少有些沮丧和失望。
雷钧想了想,说:“此间为乱世,若施行仁义,难免会被虎狼之国当作鱼肉——其实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我不信夫子看不透。”
子贡没有说话。
“但是,播种子的工作却是必须要做的。”方无应突然笑问,“吃过番茄么?”
子贡瞪大眼睛:“那是何物?”
雷钧在旁边嗤嗤笑,番茄直到明朝才从南美传入中国。
“是一种野菜的果实,这么大红彤彤的,水分特足。”方无应咂咂嘴,“一咬一包水,酸酸的,炒个鸡蛋,可好吃啦!”
子贡以完全不信的眼神看着他!
“是我们那儿产的。”雷钧说,“别的地方因为土质问题,都长不出来。”
“哦,那这番茄就是楚国之珍品了?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无应也乐了:“珍品?呃,那倒谈不上,野果而已。我们那儿没人拿番茄当珍品——到你们这儿,大概就成珍品了。其实番茄的籽,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说着,用小拇指掐出一点点指甲:“就这么点。但是呢,你要是在春天把它丢在土里,浇水施肥,这么一点点小种子,到了夏天,它能长出几千只番茄来。”
“啊!”
“就是如此。”方无应点点头,“种子播种下地,通常在起初都不会看到什么动静。”
“那是当然。”子贡说,“物种生长是有其周期的。”
“但是好好给它浇水,它会慢慢长出小苗。”方无应说,“这时候,不要去践踏它,也不要说,这么点小苗,长不出什么来的,没希望了——任何事情刚开始看着,都是没希望的。”
子贡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明白了。”
“懂了吧?”
“老师现如今,就是在做播种这件事。”子贡说,“长苗和结果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是的,甚至久到你们……不,久到我们大家全都看不见。”雷钧低声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道行于天下,传播道理的人即使已经不在了,世间也会久久留下他的声音。”
那天晚上,雷钧问方无应怎么会想出这么一番话来解劝子贡的,方无应说,哪里是他想出来的,他不过借了孔子的想法,再还给孔子而已。
“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都是他自己的思想。”方无应说,“我也是听了几千年夫子的教诲,才有那样的感触。”
“可惜他不能亲耳听见你这番话……”
“子贡一定会说给他听的。”方无应笑起来,“至少从今晚之后,子贡只会更加坚定信心追随于他。被这些徒弟们鼓励着,夫子还会轻易生出颓丧之心么?”
“不管怎么样,他们不再把我们当坏人了。”雷钧摸摸假发,叹了口气,“可咱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第十五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雷钧他们出发那天晚上,苏虹把雷钧的车开到了雷蕾她们学校。之前她就和雷蕾通过电话,告诉她自己要来接她,苏虹总是不放心蕾蕾一个人在家。
苏虹停好车,仔细看看学校周围那一排小店,然后走进其中一家湖南米粉馆。
店内只靠着墙摆了几张小桌,几把条凳,墙壁被多年油渍弄的脏兮兮的。室内光线并不明亮,但是她一眼就看见了冲她招手的雷蕾。
“这边!苏阿姨!”
苏虹拎着坤包走过去:“刚下课么?”
“嗯!刚到没多久。”雷蕾兴冲冲地说,“这儿的米粉最好吃,苏阿姨,你吃饭没?”
“在局里吃了点。”
“那我再叫一碗吧!”
苏虹正要阻拦,雷蕾却说:“不用担心,这儿的牛肉顶新鲜啦,再说牛肉卡路里不多的。”
苏虹无法,只得同意。雷蕾转头冲着里间招招手:“小刘!再来一碗牛肉米粉!”
从耷拉着白布帘的里间探出一个孩子的小脑袋,他笑嘻嘻地冲雷蕾点点头:“知道了!马上就来!”
苏虹马上说:“雷蕾,你学习压力大,该多加营养——等会儿我碗里的牛肉给你吃。”
雷蕾笑起来:“阿姨,你就那么不爱吃肉啊?”
她把书包拿起来,给苏虹腾出地方:“坐吧。”
苏虹坐下,揉揉额头。雷蕾关切地看看她:“阿姨,上班很辛苦吧?”
“绝对没有你么上学辛苦。”苏虹笑道,“再说我们还有收入,当学生却得交钱。”
“那倒是的。”雷蕾一咧嘴,“我爸说,就算分数不够市一中,他拿钱也得让我进去——其实我的话,进不进一中都无所谓的,20中虽然不是一类重点,我觉得也没关系。”
“高中还是要进最好的。”苏虹摇摇头:“当年我……”
雷蕾凝神看着她。
苏虹愣了半天,摇摇头:“不行,老了,都记不清高中的事儿了。”
雷蕾笑起来:“你有多老啊?说得像老太太似的。”
“真的,说来奇怪呢蕾蕾,”苏虹撑着脸,慢慢说,“现在回忆起高中的事儿,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啊?”
“是啊,班主任叫啥,同学叫啥,是哪个班的……怎么我都给忘了呢?忘得干干净净的。”苏虹叹了口气,“我这人就是这样,走一路丢一路,对人名和数字最不敏感。”
“那你可得小心了,专有名词的遗忘是早老性痴呆的前兆啊……”
“死丫头!十六七年的事儿了,忘了也理所当然吧!大学的事儿我就记得清清楚楚的。”
雷蕾哈哈大笑起来:“是因为高中太用功了,其它的事儿都没往心里去吧?”
“或许吧。”苏虹有点悻悻的不甘心,“怎么会忘得这么干净……”
正说着,店内的小伙计端着两碗米粉走过来。
雷蕾把其中一碗放在苏虹面前:“尝尝吧!味道好极了!”
苏虹瞪了她一眼:“你简直成这家店的广告员了。”
小伙计笑起来。
那是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个头不高,脸上被灶台的黑烟给弄得有点脏,但是一双眼睛却幽黑晶亮,恰如点漆。
“哟,怎么这儿还雇童工啊?”苏虹拉过那个男孩子,“你多大了?”
“十六岁。”
“胡扯吧你!”苏虹说,“就你这身高,撑死了十岁出头。”
男孩子抿嘴笑了笑,却不反驳,这时候里间又在叫:“小刘!二号桌的米粉好了!”
“来了!”他低头转身进了里间。
“他是小刘,我们同学总来这儿吃米粉。”雷蕾说,“和他都熟了,听说是老板的亲戚。”
“这么小就在店里做活,也不上学?”
“看样子是的。”雷蕾说到这儿,顿了顿,“苏阿姨,求你一件事。”
“什么?”
“今晚能让小刘和我一块儿回去么?”
苏虹瞪大眼睛:“那怎么行?叫个陌生人来家算什么事儿?”
“也不是陌生人啦。”雷蕾放下筷子,“我都认识他一个月了,苏阿姨,本来今晚我说好带他回去,反正我爸也不在家……”
“你带个陌生男孩子回家干吗?”苏虹不悦,“谈恋爱也太早了吧?”
“什么恋爱啊?”雷蕾哭笑不得,“没谈恋爱,这么说吧,小刘他想看书。”
“看书?上学校去看啊?”
“这不是,去不了嘛。他成天在店里做活,就想看书,那天和我说了,我就说好吧,上我家来看吧我家书多!”雷蕾说到这儿来了劲,“其实小刘懂很多东西呢!我的语文作业,文言文的题好难好难的,他都知道该怎么翻译。”
“那是人家比你用功。”苏虹说,“农村孩子都这样,可惜出来打工就念不成书了。”
“那行不行?”雷蕾眨眨眼。
“什么行不行。”苏虹故意装作不知。
“带他回去,今晚。”雷蕾继续眨眼。
“别眨巴了,都快眨成病了。”苏虹埋头吃米粉。
“苏阿姨……”
“行行行我答应了。”
“yeah!”
雷蕾赶紧抓起筷子大口吃米粉,倒是苏虹放下碗:“要是真去我家,那他今晚只能睡沙发了。”
“没有关系的。”
身后冒出来的声音把苏虹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小刘正站在她身后,抱着一个盘子,目光恳切地看着她!
“阿姨,我想看书,哪怕一个晚上也行!”小刘继续说,“可是店里很忙,我出不去,而且……”
人家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苏虹的心终于软了,她摸摸孩子的胳膊:“好吧,今晚就去我家吧。”
“……阿姨,你家书多么?”小刘怯生生望着她,“雷蕾说,她家书多。”
“废话!我苏阿姨家的书像图书馆那么多!”
苏虹忍住笑:“书倒是不少,你想看什么样的书?”
“历史方面的……”孩子垂下眼帘。
“那就没问题了。”苏虹说,“蕾蕾你快点吃,时间不早了。”
“那我先去和伯伯打个招呼。”小刘说完,一溜烟跑进里间灶台。
苏虹发动了车,雷蕾拉开门上了后座,她们又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小刘飞快从店里跑出来,他穿了身破旧的学生服,摘掉了围裙。那孩子一直跑到苏虹的车跟前,却愣住了。
“呆着干吗?上来呀。”雷蕾推开车门。
小刘迟疑了片刻,才钻进后座。
“把门关好。”苏虹说。
小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他把车门轻轻扣上。
“唉,这样不行,得用力。”雷蕾越过他,使劲把车门关上。
苏虹从后视镜看了看那孩子:“小刘,你没有坐过的士吧?”
男孩子低下脑袋,摇摇头。
“习惯就好了。”雷蕾拍拍他,又说,“行了,阿姨开车吧。”
车刚上了大马路,苏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从后视镜里,她看见小刘死死扳着扶手,脸色煞白,咬着牙!
“怎么回事?”
“阿姨,他晕车。”雷蕾赶紧摇下车窗,“吹吹风吧。”
苏虹叹了口气,农村出来的孩子,晕车也很常见。她将速度减慢,尽量挑选平缓的路段,减少颠簸。
还好,没过多久小刘的精神就恢复过来,他趴在车窗上,像所有乡下孩子进城一样,贪婪地看着周围飞驰的景色。
城市车水马龙,流光溢彩,苏虹的车滑过如长河般的灯火,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外面依然喧嚣。
“车真多……”小刘如痴如醉地说,“人也多如牛毛。”
苏虹笑了笑。
“这车,如此快。”
“啊?还快么?”苏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减速了呀。”
“哦,没关系没关系。”小刘摆摆手,“您该怎么驾驶还是怎么驾驶。”
苏虹笑起来:“蕾蕾,你这朋友说话可真逗。”
“他就是这样,嘿嘿,”雷蕾说,“有时候就文绉绉的,一点都不像个小跑堂。”
小刘只是笑,不说话。
苏虹说:“想看书,怎么不去图书馆?”
“我没有身份证。”小刘低声说,“没办……”
苏虹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到了苏虹的家里,小刘先很有礼貌地问她哪儿可以洗手。
苏虹指点给他卫生间。
“不把手洗干净就碰书,那很无礼。”
苏虹笑道:“家里教育得真好,小刘,你是哪儿人?”
“河南人。”小刘从卫生间出来,笑了笑,“穷地方,也挺乱的。”
“出来打工就能挣钱了。”苏虹引领他进了书房,“书都在这儿呢,你随便看吧。”
“谢谢!”
关上书房门,苏虹来到客厅,雷蕾将书包甩在沙发上,正在吃薯条看电视。
“作业做完了?”苏虹问。
“在晚自习的时候写完了。”雷蕾眼睛盯着电视机,“苏阿姨,我爸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说是这周末。”苏虹说着,伸手摸摸雷蕾的长头发,“丫头,你真是越长越大了。”
雷蕾咯咯笑起来:“瞧您说的,我还能越长越回去么?”
“你越大,我就越老。”苏虹说,“我能不感慨么。”
“苏阿姨,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真的,挺年轻的。”
苏虹懒懒站起身:“行了溢美之词就省省吧。我先去洗澡。”
从浴室出来,苏虹看看客厅里依然在看电视的雷蕾,她想了想,推门进了书房。
“小刘啊,水热了,先去洗澡吧。”
台灯下,男孩子合上书站起身:“哦,谢谢,我这就去。”
苏虹好奇地走过来,看看男孩手上的字典:“还要用字典么?”
小刘腼腆一笑:“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是么。”
“那我先去洗浴了。”
看着男孩转身出了房间,苏虹突然想起雷蕾说的话,这孩子不是连文言文的题都会做么?怎么连阅读都需要字典帮助?
她突然来了好奇心,俯身看看台灯下那本合上的书。
那是一本白寿彝的《中国通史纲要》。
合上的地方,是第六章第六小节:东汉皇朝的建立和长期的动荡、黄巾军大起义。
第十六章 前大周国立图书馆馆长老聃的秘密
在老子家中住了一夜,次日黎明,孔子与弟子们起身,去向主人告辞。
“您这就要走了么?”老子和蔼地看着孔子,如同看一个不听劝的孩子。
“是的,我们这就要出发了。”孔子恭敬地说,“昨天叨扰了一夜,十分感激……”
“还要继续去撞墙啊。”老子喃喃道,“也罢,各有天命,不过老头子我,倒是想求您一件事儿。”
“哦?您有什么事儿要求我呢?”
“就是他们。”老子伸出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指头,指了指雷钧,又指了指方无应,“可不可以,请你让他们留下来,陪老头子我几天呢?”
孔子有点诧异地看看雷钧和方无应,然而很快,他就了然地笑起来。
“当然没问题,这两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楚国良材,其所思所想,甚至远胜过我这个为师的。”
孔子的微笑,似乎有着很深的涵义。
雷钧和方无应都很吃惊!但是在这种局面下,他们是没有什么机会说话的。
“那就这样吧。”孔子转头对雷钧他们说,“就请你们留下来,陪着老聃馆长几日。老聃馆长博学多才,相信定能给你们启迪。”
雷钧与方无应深深埋下头:“……是。”
望着孔子的大车渐渐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雷钧与方无应都从心底吁了一口气。
“行了,他们走了,我们进来吧。”老子转过身,走回到院子里。
雷钧有点不安,他看看老子:“老聃馆长……”
老子回过头,咧开没剩几颗牙齿的瘪嘴笑了笑:“我不做馆长很多年了。进来吧,你那假头发也可以拿下来了。”
雷钧一惊!
方无应倒是一副明白了的样子,他拍拍雷钧,招呼小杨他们进来。
关好院门,雷钧走到院子里,他迟疑的看着老子,却没有伸手拿下假发。
“放心吧,我这里没外人来,尽管拿下来好了,唉,天这么热……”
老子的语气十分平和,雷钧斟酌半晌,终于还是拿下了假发。
院子已经被小童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周边缘细沙面上布满不规则细纹,地面上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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