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变一个大戏法。”方无应的声音有点故作玄虚,“……大变活人。”
“就是那种把人装在柜子里,然后……”
“然后,用钢刀锯。”方无应的声音变轻,他的眼睛直盯着舒湘,但好像不是看着她,而是直接穿过她,去往了她身后的什么地方。
舒湘小心翼翼望着他:“后来呢?”
“我不肯了。”方无应摇摇头,“我突然就不愿意了,我觉得那太危险,你知道,我其实……梦里的我,其实根本就不会变魔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那些兔子,鲜花,鸽子。其实那都是假的,可好像没人发觉。我不愿表演大变活人,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弄。可是他们不愿意了。”
“他们?谁?”
“观众,台下的人,那些一直盯着我的人。”方无应顿了一下,“发现我有停止表演的意图,他们就不愿意了,台下变安静了,那种气氛……舒湘,有一种压迫般的,乌云罩顶的气氛逼迫过来,就好像我不从他们的心愿不行,他们要看大变活人,我必须满足他们,否则……”
“会怎样?”
“否则他们就全都离开,再没有一个人愿意看着我,会走得光光的。”
舒湘默默望着他,她的姿势长久保持不动。
“我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箱子推上来了,超过一人高的金属箱,台下看见我要继续表演,全都骚动起来,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被这种气氛给鼓动着,我好像也突然间有了信心,觉得我大概能行吧?我微笑着冲他们招手,然后掀开箱子,自己钻进去,只除了头部在外面……你见过的,就是那样子表演。”
“是你?是你自己在充当被大变活人的靶子?”
“是我。”方无应点点头,“那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必须钻进箱子里去,我钻进去了,留了头部在外面,然后,我就看见了钢刀……”
“……”
“雪亮的钢刀,悬空切下来……直到那时,我终于开始惨叫,因为我突然发觉那把钢刀……是真的。”
静默。
“之前,梦总是在这里醒过来。”方无应疲倦地擦擦额头,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无数次我从惨叫中醒过来,梦在这里停止,但是昨天,梦出现了变化。”
“什么变化?”
“有人冲上来,在钢刀即将切到我的时候,有个人冲上台来……”
“是谁?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方无应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谁,甚至都不知道是男还是女。这人冲上来,大喊:不行!停下来!危险!”
舒湘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是这样。”方无应做了个手势,“那人把箱子砸开,把我拖了出来,我狼狈不堪,台下大乱,刀插进了空箱子,梦就这么结束。”
静默了很久。
“我觉得这梦的意思很深刻。”舒湘低声说。
方无应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每一样东西的象征都很清楚。可我对那个冲上来的人,很纠结。”
舒湘想了想:“如果你是这梦的一部分,如果你是那个冲上来的人,你觉得你的言行举止,到底是想传达出什么样的信息?”
方无应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开口道:“……别那么干了。”
“别那么干了?”
“别再装了,别再用自欺欺人取悦别人,你会死的。”
舒湘轻声问:“那是……你内心的声音么?”
方无应点点头。
“可是真的我,他们不喜欢。”他忽然,轻声笑起来,“真实的我太乏味,太无能,太不好看,太……不合人心意。”
“他们?谁?”
“所有人。其实我早知道,节目散场我还是会一个人,众叛亲离,我早知道这结果。”
“就算节目散场又如何?Paul,真的就没有人肯接纳真实的你么?”舒湘轻声问,“可是你看,有人阻止了你的自戕,至少在梦里。”
“也许因为,最近终于有人……我是说,无条件的接纳了我。”他再度垂下头,“那个人说,哪怕我不是大燕的中山王、大司马,长得也不好看,没名没姓身无分文都没关系,只要能在一处……只要是我,怎么都好。”
舒湘用近似怜悯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望着他:“……苻坚?”
“嗯。”方无应抬起眼睛,目光茫然地在屋内逡巡,“舒湘,我当时,哭了的。”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很想哭,在他面前哭还是头一次。他说了那番话之后,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从心底落下来了,有什么随之结束,我是说,我和他之间。”他笑了笑,“我明明盼着这样的结束,盼了很多很多年,可真到结束那一刻,我又难过得……难过得无法自已。”
“为什么?”
“……我说了我不知道。”
“想一想。”
“为什么逼着我想那个?我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他将杯子扔在桌上,虚弱地嘟囔了一句fuck之类的,他用发火的词但是并未发火。
“我想知道根源,Paul,我们在某个点上整整纠缠了十年。”舒湘盯着他,“你究竟为了什么而难过?”
然后,方无应垂下头,沉默了很久。
“他接受了我。头一次有个人,无条件地爱我。”他低声说,“无论我是什么人,他都爱我——虽然我不爱他。”
“这个我知道,我奇怪的是,你用的那个词:结束。”
“嗯。”
“什么东西……结束了?”
“……不知道。”
“Paul……”
“我不知道!”他忽然发起火来,“你到底要听什么?你要我承认我爱他?!承认我是个同性恋?一开始你就认定了这一点,你挖好了洞等着我往里跳然后说:看吧!你果然是个同性恋!可我不是!我!不!是!”
“我从没说过你是,Paul,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我什么时候说过,你,Paul,是个同性恋——我说过么?”
“但是舒湘,你也说过我们为这个问题争执了整整十年!你明明知道,我现在总算不用再取悦他了!不用再拿那些恶心的技巧去讨他的欢心了!所以你不要拿你那些该死的性取向理论往我头上套……”
“……魔术,消失了?”
方无应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瞪大眼睛望着舒湘!
“结束的是你的魔术?”舒湘轻声说,“当他承认并且完全接纳你的时候——包括他示意你完全可以不用取悦他的时候,你施展魔术的必要性,也同时被取消……”
“什么魔术?我对他施展过什么魔术?”
“各种各样取悦他的手段,伪装自己的方式,以及……”沉默了许久,舒湘再度艰难地张开嘴:“……性魅力。”
她看见方无应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用性来换取保护与安全,如你所言,取悦。就像某种货币,你厌恶它但是最开始那一次却不得不使用它,不然你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而一旦这做法收到卓越成效,就成了习惯……”
“我想把这杯子,砸到你的脸上去。”
舒湘万分讶异地望着方无应,他抓着杯子,他的指甲在发白!
然后,她就笑起来:“你通过描述来达到你的想象,于是这举动,也就不会实现了。”
房间里,寂静得令人心慌!
终于,她看见方无应慢慢放下杯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知道么?我注意到你描述那个梦的结尾,用了个词:狼狈不堪。听起来就好像还不如被刀砍下去得好。”
方无应一字一顿地说:“我该说,我还不如不和你描述这些更好。”
“为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一周的进步如此之大,于是你会赞赏我的进步,告诉我,我们之间进行的如此顺利。”
“不顺利么?”
“我现在火得只想揍人。”
舒湘大笑。
方无应耸耸肩,扔掉杯子,站起身:“好吧,时间到了。”
舒湘也站起身:“也许正是因为顺利地触及到关键,你才会发火。”
方无应的表情,是不置可否。
咨询结束,临走时,方无应忽然停下来,疑惑地看看舒湘:“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舒湘。”
“什么?”
“为什么我们之间,从未出现过情欲性移情?”他冲着舒湘眨眨眼,“到底是你魅力不够,还是我魅力不够?”
舒湘笑不可仰:“你觉得很遗憾么?Paul?或者你的意思,是在质疑我作为女性的资格?说一个女人没有女人味可是最严重的攻击。”
“不,我没那种意思。”
“唔,那么就是……你感觉在性魅力上被人质疑了?切惯了苹果的漂亮刀子,一旦没有苹果可切,这刀又磨砺得如此漂亮,无用武之地又多么可惜……”
“能否不要再扯什么性魅力?”他尴尬而不悦地笑了笑,“我只是想,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美男子,坐在你面前将近十年,却没能俘获你的心,我不由得从内心感觉到某种惨败。”
“你惨败,好过我惨败。”舒湘笑道,“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我会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天啊,你俘获了一个女人,却要她付出整个事业的失败代价,你不觉得这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么?”
“你太夸张了。”方无应冲她摆摆手,“行了,我走了。”
“路上小心,骄傲的小子。”
关上门,舒湘仍然微笑,却不由自主摇摇头,叹了口气。
有一些严肃的事情,逐渐浮上她的心头。她坐回到椅子里,开始了漫长深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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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情欲性移情,是指咨询期间,咨询者与心理医生产生了恋情。
严格来说这只说明了一件事:心理医生的职业能力不合格。按照规定,彼此间甚至不应该展开超出诊室的私人来往。和咨客发生关系的医生只存在于小说,现实里的医生,就算是为了自身安全他也不会那么干的。
第六十四章 新人霍将军所引起的思绪
过年之后,新人卫彬加入了平衡处。当然在他到来之前,凌涓就在会议上把此人的真实来历通知了大家,尽管在这个地方,古人已经见怪不怪,但一想到是那个少年战神要来做同事,大家的表情多少还是有些异样。
“那往后该怎么称呼人家?”小武有点惴惴,“要……要称呼‘大将军’么?还是大司马?”
“不行!”方无应用拇指傲慢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此处大司马已经有一个了。”
雷钧摆摆手:“你不算,你早就升级做陛下了,咱这儿陛下不少,只缺将军。”
“那……霍将军?”
“唉,你管人家叫霍将军,那人家管你叫什么?陛下么?乱来!”雷均瞪了小武一眼,“叫人家‘小卫’就行。”
“哎?人怎么样?”苏虹用圆珠笔敲了敲雷钧面前的桌子,“看着好相处么?傲气么?”
“傲气?”雷钧看看凌涓,“也没觉得怎么傲气……”
“没那么傲。”凌涓说,“挺活泼一小伙子,挺好说话的,爱打篮球。”
“嗯,像流川枫,能力像,样子也挺像的,很帅。”雷钧说,“方队,你们篮球队又多一人材,绝对的。”
“那太好了!”
“得。”苏虹翻了个白眼,“骠骑将军改灌篮高手了。”
“不管怎么说,值夜班的又多了一个。”小武表情挺欣慰。
霍去病——卫彬刚刚进来的阶段,大家的确有些局促,包括那俩本身就不是现代人的也如此,仿佛每个人对他都保持着某种惴惴不安的情绪,这和普通单位对新来大学生的颐指气使,完全两样。
就连方无应,虽然在事前会议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真到了小伙子面前,也显得不那么自在了。
小武私下问他怎么也怕起新人来了,方无应瞪了他一眼说自己不是怕,是不习惯。
“他是古人嘛,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接受他呢?”
小武都快结巴了!
“你……你不也是古、古人么?”
“可他是西汉的!”方无应很干脆地说,“懂不懂啊?在这儿他比谁都古!比咱俩还古!那小子是真正的老古董!”
小武傻眼了,这种理论太匪夷所思,以至他一时半会想不出来怎么反驳方无应。
后来他说给苏虹听,苏虹笑得要从椅子上翻下去了。
“这算歧视么?可这究竟算哪种歧视呢?”小武疑惑地看着她,“朝代歧视?十六国歧视西汉?这太奇怪了。”
苏虹忍住笑,拍拍他:“方无应这不是歧视,我觉得这叫一山不容二虎。”
“……苏姐,你说得太吓人了。”
“多少有点儿那意思吧。”苏虹耸耸肩,“俩人都是打过仗的,你要是会打仗他也会和你比的。人会有比较的心态这很正常。”
“那要不要赶紧牵匹马来,俩人大战几百回合啊?”小武郁闷地说,“人家小卫是驱除鞑虏出名的,可是方队长他……他说到底,恰恰是个鞑子吧?”
“闹不起来的啦。这个嘛,就真的应了方无应那句话了,人家比你们都‘古’。”
“那又如何?”
“他没印象嘛,没感觉嘛,要是现在来个100年后的地球领袖,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苏虹说,“我的个人历史里没有经历过2100年。小卫他公元前160年的人生里,压根就没有慕容冲这个概念。书上看了一遍而已,印象肯定还不如高中生深刻呢。”
她笑了一下:“当然了,也没有公元978年的李煜这个概念。他心里真正的文学,唔……曹操、谢灵运都还没出现,我想还是以诗经、汉赋那些为主吧。你觉得呢?”
事实上,卫彬是个很容易相处的同事,他很勤快,头脑又聪敏,话不是太多,交给的任务总能提前完成,值夜班之类的也会主动要求,他的想法是要趁着晚上事务少,多多熟悉。
这种情况下,苏虹说的“一山不容二虎”的结果并未发生,再怎么有隔阂,几场篮球赛下来,控制组的人员全都和卫彬熟悉起来,如雷钧预言的那样,卫彬的小前锋在队里如虎添翼,本来控制组和野外设备部,是整个时空平衡处最好的两只队伍,水平不相上下,卫彬的加入,使得控制组理所当然成了NO。1。
后来方无应说今年处里的MVP肯定是这孩子的了,所以他考虑要不要塞卫彬去国家队,要是能进NBA就更好。
“算了吧,就我这还NBA?”卫彬笑着摆摆手,“和洋人打,光靠灵活度是不够的,方队你太抬举我了。”
方无应自己是得分后卫,三分球无人能敌,胡人一向强调骑射,这是他过去很多年在弓箭上练出来的准头。
雷钧对这现状明显很满意,他手下的精兵强将又多了一个。
“肯定能帮着解决很多技术难题。”雷钧和凌涓说,“不如送去搞IT吧,软件工程。”
“嗯,然后他大概会说:国软不兴,何以为家!”
“哈哈!真的,这孩子脑子太灵了,程序好像早就储存在他记忆里了,干起活来简直是电脑的表弟。”
凌涓大笑,说雷钧这话对河东卫氏是大大的不敬,对汉武皇帝则是更加的不敬。
雷钧也笑:“还怕他怎的?反正我们这儿俩皇帝了。”
凌涓又笑,“可我看大家,好像都挺怕他的?”
“小卫啊?”雷钧有点尴尬,“他自己没把过去当回事,可是我们这帮人却办不到嘛。”
“尤其是小武,像是没太多话说?”
“嗯,类型不同。”雷钧点点头,“一个武将一个文……不,词帝,总不太搭调。大概是还没闹清怎么打交道。”
“不闹矛盾就行。”
“咳,领导你这话说的,小武和谁闹过矛盾?和他有矛盾的人在宋朝呢。”
凌涓点点头:“这倒也是。”
对于和古人相处,雷钧并未感到不习惯,也许是因为这三个古人本身,就已经“现代化”了,艰难的磨合期外人并未参与。
事实上,小武和方无应的身份曝光以及卫彬的到来,在雷钧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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