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领导,就是过年过节值班人员的首选。
进了办公室,雷钧没在会客厅的长沙发上找到小武,倒是看见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不会吧?你一夜没睡?”雷钧有点惊讶,“还是刚刚起来?”
小武抬起头,他的眼睛微有些发红,看样子证实了雷钧的猜想。
“打了会儿盹。”他笑笑,“我想把年终总结写完。现在差不多了。”
“你也太积极了。”雷钧嘟囔着,“苏虹到现在还没动笔,你这都写好了。”
“嗯,我嘛,总不想留下什么遗憾嘛。”
“这话说得……都快八点了,回去睡吧。”
雷钧走到小武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后者搁下笔,揉了揉眼睛。
“头儿……”
“嗯?”
“如果有需要,通知方队长。”
雷钧的大衣脱到一半,猛然听见这话,他愣住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他看着小武,“昨晚有什么意外情况么?”
“……呃,公元十世纪左右,似乎出现漏洞。详情我都记录在值班本上了。”
“是么?很严重?”
“还不清楚。”小武答道,“那段时间的整体时空好像发生扭曲,漏洞到现在未查明。”
“哦,也就是说没有确定——那你干吗提方无应?”雷钧说,“把我给吓了一跳。”
小武没有继续话题,他起身穿好外套,然后走到保密器械柜前,取出钥匙,按了密码打开柜子门。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雷钧始终盯着他,小武今早的举动太奇怪,尤其是,保密器械柜平常很少有人会去动,这里头的仪器都很特殊,不是出了大事儿,一般不会用到它们。
然后,雷钧就看见小武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紫色手环,套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是雷钧曾经给李白佩戴过的手环,戴着手环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局里的GPS都能捕捉到他的下落。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雷钧诧异万分地看着小武。
“还没发生什么,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小武笑了一下,拿起公文包,“头儿,我走了。”
雷钧怔怔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走出办公楼,一直走到院子外面,小武深深吸了口气。清晨的空气很冷很新鲜,今天是公共假日,现在才八点钟,街上的人很少。
他朝着地铁口走去,并没有回头看,然而那种感觉,却始终萦绕在小武的周身……
有人在跟踪他!
刷卡进了地铁站,小武一直走到中间候车处,才停下来。他站在安全黄线边,低着头。这一段路尚且未安装安全门,黑洞洞的地铁隧道直露在面前,好像可以吞噬人一样张着大口。
……如果他扑上来,要不要往下跳?
这个念头甫一冲出脑海,小武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心还在扑扑狂跳:疯了么?就为了躲避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傻瓜!他喃喃自语骂道,这可是法制社会,那人已经没权力任意剥夺别人的性命了。
就算他手上捧着满满一罐牵机药,也不成。
一点类似自嘲的微笑浮上小武的嘴角,是的没错,如果这次他真的死了,雷钧和方无应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在脑海里,把每个同事的脸孔回想了一遍,小武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大兔子一样的地铁,从黑暗中猛然跃出来,停在小武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空空的车厢。
地铁的座椅是白色金属制造的,冰冷,但是结实。时间太早,车厢里几乎没多少人,灯却十分明亮,照着黢黑的隧道,车体微扭着向前行。
有的时候,车体扭的角度大了一些,小武就能看见前后几节车厢的情况,没人站着,大多靠在某个角落打盹。这是他喜欢看的人生百态:电车都在黑洞洞的地下跑,没什么风景可看的。小武在地铁里最喜欢看的是人。
各色的人,疲惫麻木表情呆滞的上班族,背着沉重书包昏昏欲睡的孩子,偷偷出来和情人冶游的“小三”,甚至包括凌晨下班、在地铁里为琐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洗浴中心“小姐”……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情,比电视剧还要精彩。他和苏虹偶尔说起这些,苏虹总是很惊讶地看着他:“小武,你简直像个诗人,不,你该去写小说!真的!”
可他不想写小说,更不想写诗,观察世情只是某种惯性使然。
但是今天他没心情看这些了,他只想知道,那个跟踪的人还在不在。
他没有发现什么特殊奇怪的人。
小武的房子不是买的,而是租的。苏虹曾经问他干吗不买房子,却要每个月把工资的三分之一交给房东,他的回答是“害怕偿还不了房贷”。
苏虹就很直率地说他其实是对自己没信心,生性太悲观,小武认为苏虹说得很对。
然而他租的房子也很不错,在市郊一个安静的小区,15楼。50平米一室一厅,卧室朝阳,装潢很好,拎包入住。
这种房子,最适合无法与人群建立深层联系的白领。
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进屋。小武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换下外套,通话器就响了。刺耳的声音让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他奔到门口,拿起通话器:“……谁?”
“送快递的。”一个古怪的声音。
小武握着通话器,呆了半晌,方才道:“……上来吧。”
他按开楼下铁门开关,站在自家门口,手握着门把,一股战栗的感觉从肩头一直弥漫到双腿。
他没叫过什么快递,最近也没有在网上购过书籍。
几分钟后,他听见了电梯的叮咚声,接着,就是门铃的蜂鸣。
透过猫眼,小武能看见一个高大的,穿戴着快递工作服的男子站在门外,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人的脸。
犹豫了好一会儿,小武拉开了门,就在一霎那,门外的男子如猛虎般扑过来,有重物狠狠锤击在小武的头部!
……他晕过去了。
一双剪水秋瞳,静静看着他。
“官家召唤奴家,再不走,就是不听诏的大罪了。”
可他不肯依,只咬着牙,用手死死拽着爱妃的衣袖!
“再这么拽着奴家也是无用……早知今日,当初为何不带着奴家一道殉国?也免了奴家如今的苦。”
他怔了一下,不由得松手,华软的弋地丝绸在转动时发出簌簌轻响,听在他耳朵里却如惊雷。
“……您还是留在宅邸,将那几处未定的匾额提了字,再将官家吩咐的几首词填了,才是正经。”
月光淋漓,泼洒下来,月影中,女子的声音轻飘飘的,可是羞愤的双眼,包含着屈辱和不屑,当日吐了嚼烂红茸的嘴,如今吐出的竟是这般绝情的句子。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迁居至此,背负着丧家之罪,亡国之悲,本该痛哭绝望,可他来此地第一件事,却是挥毫给各处提匾——文人恶习,生死之外,只有文字不依不饶伴于心间。
一个亡国之君,还填得出什么浓词艳曲?连爱妃都得拿身体去侍奉他人,以此来保障这一宅子老小的安全,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小武慢慢睁开了眼睛。
头部的剧痛还在,那一下几乎要将他的头骨打碎,到现在血管的跳动依然感觉得到。但是视野开始出现,眼前的黑气慢慢褪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男人。
没错,是那个穿着土黄色快递服的男人,他仍然戴着鸭舌帽,但此刻正背对着自己,在柜子里翻着什么,有精致的小瓷器被他碰倒,“哗啦”砸在地上,可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粗鲁的翻查动作一点都没停顿。
小武轻轻呻吟了一声。
那声呻吟,打断了男人的翻查,他停下来,回过身看着小武。
“哟!你醒了啊。”男人笑眯眯的,“好久不见。违命侯。”
当那男人的脸孔完全映入小武的眼帘,当噩梦中的五官在现实里重现时,他不禁又呻吟了一声……
“抱歉,下手太重。”男人举了一下手,表情里充满恶毒的捉狭,“可你本来不就应该是个死人么?”
小武努力抬起手,将摔倒的身体支撑着坐起来,然后大大喘了口气。
“真是好久不见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赵官家一向可好?”
男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多谢违命侯牵挂。”
他说着,将手上的书扔在桌上,那种神态,仿佛完全不在乎这是别人的领地,他照样随意侵入。
他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小武突然想,他一向不就是如此么?
头更疼了,小武伸手捂住自己的额,他能感觉到黏黏的液体流淌下来。
“哟,违命侯受伤了?”男人走过来,故意弯腰看看他,“要不要我打120?不过有个麻烦呢。”
他将脸凑过来,神情里充满恶意:“……我该说,受伤的是平衡处的职工武海潮,还是南唐后主李煜呢?”
房间里,陷入死寂。
小武放下手,他苦笑了一下:“官家,莫非你就是为了讨得臣子一条性命,才跨越千年来到如今?”
“一个亡国之君,丧家之犬,用得着朕抛却大宋天下来追讨么?”男人冷冷一笑,“要不是那日在小成都偶遇,朕又怎可能知道违命侯你苟全于此?”
小成都?
“……本来朕差点进去了,幸好在门口看见了你。”男人看他一脸懵懂,只得提醒道,“忘了?上个礼拜你们同事去喝酒……似乎还是你请客?”
小武恍然大悟!
“官家怎会去小成都?”
男人冷冷看着他,不答,半晌,才道:“……你们那个包厢,由朕负责。”
小武目瞪口呆望着面前的男子,忽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
“……官家,官家啊!没想到你会跑去做侍应生!”他笑不可仰,连头部的剧痛都忘记了,“怎生委屈了官家万乘之尊啊!”
“还是少说风凉话吧。”男人冷冷盯着小武,他的眼睛好像吐芯毒蛇!“以为这次我就会放过你?!”
小武止住笑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到茶几前,抓过一大盒餐巾纸。
“你要干什么?!”
“擦擦血可以么。”
“你要去哪里擦?!”
“卫生间。”小武耸耸肩,“好歹让我洗干净再面圣吧?赵光义先生?”
男人哼了一声,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谅你也逃不出朕的掌心。”
《附录》
违命侯,是赵家兄弟为了羞辱李煜而赐给他的称号,因他曾说要与南唐共存亡,结果最终却投了降。
官家:宋朝人对天子的特殊称呼,《资治通鉴。晋成帝咸康三年》胡三省注:“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
关于本章标题
《乌夜啼》李煜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第四十六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卫生间内。
按开墙壁上黯蓝的小灯,小武默默无语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才赵光义那一下用力不小,血流得他满脸都是,但是伤口很快凝结。只剩了纵横血迹,猛然看起来十分吓人。
“如果这个样子跑去局里,会把苏虹吓得尖叫吧?”小武忽然觉得很想笑。
他竟然完全不觉得害怕,好像那恐惧随着噩梦的成真,也跟着没了立足之地。
洗干净了脸,找了块创可贴贴好伤口,他从卫生间出来,看看沙发上的男子:“你饿不饿?”
男人正玩着他昨晚扔在沙发上的PSP,听他这么一说,怔了一下,旋即两道浓眉竖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小武叹了口气:“我想吃饭,快十一点了——官家,你也没吃早饭吧?”
赵光义盯着他,满脸的不信任!
“……我叫附近的外卖,两份炒米粉,”小武看看他,“吃米粉么?”
赵光义点点头:“好吧。”
小武从桌上拿下外卖单,掏出手机,照着上面拨通了号码:“……两份炒河粉,一盒叉烧饭,恩……地址是:天河大厦B座15楼,对,天河大厦。谢谢。”
他挂了手机,又看看赵光义:“多叫了一盒叉烧饭,我怕河粉你吃不饱。”
他的神情自若如常,这让沙发上的男子多少有些不自在,赵光义仔细看看他:“你变年轻了。”
小武耸耸肩。
“做了整容手术?重瞳都没有了……就这么怕我么?”
小武一怔,苦笑了一下:“怕你倒还是怕,但这不是原因,而且我也没做整容——哦,左眼的确做了手术,一是已经发现有病变了,另外也怕太明显。”
赵光义突然冷笑了一声:“看来违命侯在此处过得甚是逍遥啊!”
“为什么不?”小武皱了皱眉,他抬手摁一下额头的创可贴,“我认真工作,得到薪金,我有朋友,有房子住有衣穿有饭吃,为什么不逍遥?”
“嗯嗯,而且没有爱妃,没有亡国之君的身份,也没有了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赵光义冷笑了一声,“你以为逃到此处,那些就都不存在了?”
“存在,当然是存在的。”小武指了指对面的书柜,“可它们现在在那里头。顺便说,我也不是逃过来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被人救过来的。”小武笑了笑,“你派你弟赵廷美送‘毒鼠强’给我吃,本来我该死定了……”
赵光义大为不满:“什么毒鼠强?!是牵机药!”
“配方是一样的嘛。”小武耸耸肩,“好吧,牵机药……反正在生死关头,我被人送到了这里洗胃,加上一系列医疗手段就没死成,虽然,咳,足足躺了半年医院,后遗症到现在还有。”
“怎可能!廷美明明看着你身亡……”
“其实你家幼弟做事比较马虎,没见证我断气就离开了——他没你无情,怕是不忍心吧?所以最后他才会被你害死。”
“我早知廷美妇人之仁!”赵光义重重击了一下茶几。
“反正我在那边已经死了,又何苦怪他?”
“为何你会被送到现代来?”赵光义疑虑地盯着他,“谁送你来的?”
“一位云游僧——应该说是这里的梁所长乔装的云游僧。至于为何他要救我……可能是出于个人兴趣,我猜。”
“个人兴趣?!”
“我不知道,或许他喜欢我的词?历史上不是管我叫‘词帝’么?”小武摊了摊手,“反正我被他送到现代社会,他告诉我,往后我想怎么生活都无所谓,总之要记住:过去那个李煜死了。”
“李煜死了?那你是谁?!”
“武海潮啊。”小武笑起来,十分愉快,“你不是明明知道么。”
赵光义死死盯着他,忽然道:“……为什么你可以这么镇定?”
“或许是因为,我真的不再把自己当成南唐后主了吧。”小武思索了一下,回答道,“官家,你一味追着过去不放,我虽然很理解,但我却没法再做回那个‘李煜’配合你了。”
赵光义看着他,冷笑出声:“你以为,这是你可以放开就能放开的么?”
“那你想怎么办?再拿毒药毒我么?”小武苦笑,他起身走到电脑前,开机,放音乐。
房间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你别想耍花招!这次就没那么简单了。”赵光义也跟着站起身,“我要让你的身份曝光!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亡国之君、南唐后主、违命侯李煜!”
小武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转过身对着赵光义:“……你觉得这有用么?”
“朕知道,如今的媒体厉害得很!一旦身份曝光,你就没法这么逍遥了。”他哈哈大笑,“把你的身份曝光出去,再然后,我才不管那么多!光是狗仔队就能骚扰死你!娱乐八卦找出你和小周后的事儿,哼哼,姐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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