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蓦然定神一瞧,是一根玉簪。
“爸爸给妈妈的求婚礼物。”姗姗有点得意,“妈给我了。”
那根玉簪蓦然见过,林兰一直当宝贝似的收在屉子里,只有很特别的日子才会拿出来戴。
“这是二号。”姗姗拔下玉簪。慢慢地说,“一号在南宋。”
蓦然一愣!
“嗯,在你生父手里。”姗姗看看哥哥,又继续说,“在他的一个妾室手里。”
蓦然有点不知说什么好,这么细的细节,林兰却没有和他说,大概太过隐暖细腻的情感,只能供女性之间分享。
“妈妈的回忆录,丰富得像本书了。”姗姗开玩笑道。
“嗯,到时候弄个炫目的标题。”蓦然也笑,“就叫《我是如何嫁给霍去病的》。保证大卖。”
“还大卖呢!真要出书,咱妈第二天就得被爸爸的粉丝给暗杀了。”姗姗翻了翻眼睛,“再说了,她可不是费尽周折才嫁给爸爸的,她根本写不出来书,哼!”
蓦然笑道:“那就该让爸爸写一本书:《我是如何娶到林兰的》,爸爸不是费尽周折才娶到妈妈的么?”
“哈哈!那样的话,妈妈真的会成女性公敌的!”
“不过话说回来,然后呢?你没别的想法了?”
姗姗想了一会儿,“就是那天回家路上,看见霍去病居然在菜场里买茄子,这令我感觉诡异。”
蓦然再次大笑!
“他还以为茄子出了问题,问我是不是买错了,是不是不要紫茄子要白茄子……到后来,我都不敢看他了。”
“不敢看爸爸了啊?”
姗姗点点头:“太打破我的梦想了,想想看,崇拜了这么多年的偶像。竟然活生生存在于我身边,而且我一说想吃凉拌茄子,偶像就乐颠颠跑去给我买……这哪让人受得了!”
蓦然笑了半天,才又说:“总体感觉,听起来还不错?”
姗姗笑起来,她晃了晃小腿:“嗯。不过嘛,后来也想明白了,爸爸是爸爸,我是我。不,甚至我该说我所崇拜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怎么说?”
“他已经全然转向了嘛。”姗姗翘了翘嘴巴,“上两个月,爸爸去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公干,回来我问他。故地重游感受如何啊?”
“爸爸说啥?”
“他想了半天,竟然说,卫星发射架好大!”
蓦然笑喷!
“把我给抓狂的!我说我不是要问卫星发射架的事儿,我是问您故地重游、怀古思今的感受。”姗姗说,“结果他说他没怀古,他就喜欢卫星发射架,喜欢得恨不能搬回家!我那个晕!”
蓦然笑不可仰!
“人家还特意派了个导游带他去参观游览、看纪念雕像,他说不去看了,他就蹲在发射架子下面看就很满足了,结果人家说怎么能不去看呢那是民族英雄……当然人家都不知道是他,就死活拉着他去转了一圈。还给拍了一堆照片……”
“哦哦!”蓦然来了兴趣,“给我看看!”
“甭看了,真得把人气个半死。”姗姗悻悻地说,“他啃着汉堡,在他自己的雕像下面比了个OK——傻透了!”
“哈哈哈哈!”
兄妹俩闲扯了一通之后,蓦然问:“这么说,你的人生方向也确定了?”
妹妹学的是毫无特色的金融。当初选志愿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她会选这个。
“找不到方向啊。”姗姗叹了口气,“还糊涂着呢,总觉得时机未到。”
“男友呢?”蓦然问。
“哪有那玩意儿啊?”姗姗翻了个白眼,“自己都还没弄清楚,稀里糊涂的谈什么恋爱?我又不是那种非要寻个伴的类型。”
蓦然笑起来:“难道不打算考虑一下晓墨?去年不是还给他的演唱会做嘉宾了么?”
李晓墨是父亲同事的儿子,父母全都是古人,这是个天赋异禀、脾气暴躁的漂亮男孩,学生时代一个劲跳级跳级,16岁就上了大学,而且从高中开始组乐队,在市内各高校演出。粉丝数不胜数……
去年姗姗被邀请去做嘉宾,霍珊学苏珊薇格学得神似,那段时间姗姗天天在家放她的唱片,从早到晚。Ponnognaphen's dream,这就是姗姗在演唱会上唱的歌,《色情小说家之梦》。蓦然还记得,当时父亲听得直皱眉头……
“那个重瞳子啊?谈不来的。”姗姗摇摇头,“说到底,不是一路人。”
晓墨天生双目都是重瞳,孩子刚生下来时他父母吓坏了,研究所的也将这孩子视为珍贵资料反复检查,打算施行手术,但后来发现并无病变迹象,也就不做处理了。
“咦?那你还去做嘉宾?”蓦然有点奇怪。
“唱歌而已。”姗姗顿了一下,“搭伴生存,懂么?我们只在底线上是同志。”
她又停了停,才说:“他有他的难处。”
蓦然不能确定妹妹说的意思,但他隐约觉得他懂其中的深意。
“哥哥呢?你的人生确定了么?就打算往后走军官之路?”姗姗说。“喏,你倒是有个好榜样,像瑄瑄爸爸那样一路高升就行了。”
被妹妹这么一说,蓦然却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其实,也不见得就走那样的路。”
“不是已经进了部队了么,难道不打算往上爬?”
蓦然摇摇头:“那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当初进部队干吗?”
蓦然回答不出妹妹的问题。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进入军队,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而这,和他的养父是什么人并无关联,尽管卫彬当初还和林兰开玩笑说,自己终于成为了之前最羡慕又最不可能成为的身份,军属。
当然,蓦然参军和他的生父也无关,尽管那也是一个著名的兵家。
得知真相之后,有一段时间蓦然对自己的生父十分好奇,那个人早年。也算是南宋的一个传奇了,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后代,生活在一千多年之后……
就在一年前,蓦然参与了一个十分神奇的试验。这之前多年来,他一直就和研究所有来往,才一两岁时。蓦然就被母亲抱着去研究所给当时的梁所长做过系统检查,并且备了一份基因资料在所里。
成年之后,蓦然依然会隔一段时间去研究所做检查,这是所有古人的孩子都固定要进行的程序。尽管之前他并不理解这种检查的必要性。
一年前所进行的,是一次深度回溯催眠。
在回溯催眠治疗的过程中,治疗对象被催眠之后,催眠师将要求他尽可能回到过去,之前曾经有试验证明,催眠对象真的可以回到生命中的任何时期,甚至包括了胚胎记忆。
之所以同意做这个试验,蓦然是希望能够通过回溯催眠,亲眼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那是一场无比奇妙的旅程,而最终得到的结果,却大大超出了蓦然的预料,甚至彻底撼动了他人生的基石!
首先他感受到的是火焰。
是的,巨大的火焰,无数火把,剧烈燃烧的松枝火星四溅!
那是个十分奇怪的环境,到处都是叫喊声,马匹的嘶鸣,金属碰撞的刺耳响动,以及震天的呐喊,但那些人喊叫的话语恍如异族语言,蓦然无法理解,他只觉得暴风从周身刮过去,沙砾擦得他皮肤生疼,他在疾驰……
他在一匹极速狂奔的烈马之上!
不,不仅他一个人,那匹马上还有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那个人紧紧护住他,他这才不至于跌下马去。
“低下头!抓紧缰绳!”身后那人低声喊道。
蓦然觉得那声音很熟,他无法回头,只得猜想此人究竟是谁……是他的生父辛弃疾么?
这到底是哪里呢?
那是一个夜晚,没有星月,只有无数火把,身处颠簸的马背上,蓦然没来由地觉得万分恐惧!
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刺鼻的血腥……有屠杀在进行!
蓦然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狂奔,不停地狂奔,热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身上,腥腻黏稠,那是……是人的血!蓦然恐惧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抓紧!别松手!”
身后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蓦然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回头看看那是谁,他怕得这么厉害,浑身都在发抖!
有一股怪力钳住了蓦然的左臂!
这让他不由得睁开眼睛,一瞥之下,蓦然险些晕过去!
那是个被砍去了一半身躯的死人!
他的臂上挂着半个死人!
蓦然控制不住狂叫起来!
然而身后那人,只利索的一刀,就将死人砍下马去!
“别松手,坚持住。”后面的人继续低声道,“就快突围出来了,外面有接应。”
我要看看这个人!我要亲眼看看这个人!
蓦然在心里叫喊,他一定要看看这个说话的人!
拼尽全力,蓦然转过脸来,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后那人的脸上。
……时间,停止了。
落入蓦然眼睛里的,是个年轻男子。看样子比他大不了多少,但盔甲上已满是鲜血,年轻男人手中那柄刀,因为砍杀太多,连刀刃都有点卷了……
蓦然立时认出了这男人的脸!
雪亮刀锋,犹挂着丝丝血肉。凛冽夜风中,年轻男子擎着那柄刀,他看起来是那样剽悍强忍,就像一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那不是辛弃疾。
那是他的养父,卫彬。
……
整个催眠过程只有一个小时。但是蓦然觉得,自己好像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他万万没想到,原本是去追寻生父的催眠,却让他再度看见了自己的养父!
不,那甚至都不是卫彬。
蓦然深知这一点,那并不是如今这个已经成了物理学家的卫彬,那是真正的霍去病。
那是西汉大司马、骠骑大将军霍去病!
事后蓦然才得知,他在催眠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冷、强风、光线刺激、痛苦、恐惧……都并不是催眠中的即时状况,而是当年他在母体里感受到的,也就是说,那都是林兰的感受。
蓦然用细胞记忆的方式,将这一切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尽管当时他作为一枚小小的胚胎,神经系统还没有成熟到了解话语和环境的意义与意图。
养父独闯金兵大营救出母亲的事,林兰曾经和蓦然说过,但她并没有说得如此详细,只大致描述了一下经过,她甚至都没有提过有半个死人挂在自己胳膊上这种细节。
蓦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亲眼目睹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甚至连周围金兵恐惧的表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蓦然并未和母亲提起过这次催眠。他怕母亲会受到惊吓。
另外,他也不知该如何给母亲描述,描述他这次所感受到的震惊,甚至那都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亲眼目睹了父亲杀人的场景……
从他瞥见了年轻时代的父亲的那一霎,蓦然就觉得,有一种既古怪又熟悉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油然升起……
他弄不明白这感觉,但它却无比清晰和熟悉,就好像,怎么说?就好像他曾目睹这场景不止一次。
那决不是因为他将这场景放在思维里,这么多年反反复复拿出来播放的缘故。而是说,他曾经在什么时候,亲见过这男人在危机四伏的古战场拼杀突围,不止这一次。
有什么,在蓦然的潜意识深层蠢蠢欲动,如同冰冻万载的海底火山。那是尘封了数十年、甚至也许是数百上千年的记忆,确凿的证据早就湮灭于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了。但那种感觉,那被深深震撼和无比崇敬的情绪,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这一切,他无法和任何人谈起。蓦然甚至不能确认这究竟是显意识为了让自己感觉顺畅,而故意捏造出来的幻觉,还是真的有这样一种记忆。从胚胎形成那日起,就再度进入他的潜意识,贮存在他的肉体里了……
后来,他终于和父亲谈起这一切。
蓦然将当时在催眠里所见到的场景,全都告诉了父亲,他甚至将父亲当时拿的那柄刀的样式都画了出来。
卫彬默默看着那副草图,一声不响。
“后来,爸爸,你知道么?我回宿舍之后,很长时间睡不着。”蓦然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说,“足足有一个礼拜,夜夜失眠,听着上铺的战友打呼到黎明。因为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就能看见你穿着盔甲的样子……”
“是在金兵大营里那样子?”
蓦然沉默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是之前的样子。”大男孩悄声的,用一种近乎胆战心惊的语调说。“爸爸,我……我看见你十八、九岁时的样子了,因为你看起来比我现在还年轻。”
卫彬惊惧万分地望着儿子!
“……浑邪王的羊皮袍子上,这儿,有一大块污渍,对么?”蓦然用手掌在衣服左下摆上,比划了一下,“你当时用刀指着他,那一刻他其实很想下令杀你,你身后有个兵卒看出来了,他吓得拼命咬着嘴,结果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流到下巴上。对么?后来你惩罚了他。”
卫彬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为什么你会看见这些?”他诧异极了,“为什么你会看见我背后的事情?”
蓦然无限迷惘地望着父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我也不知道。”
“……”
“可我就是看见了,从你对面那个角度看见的。”他的声音仍然发着抖,“而且我、我那时一定是站在浑邪王的左侧,不然不会注意到他袍子上的污渍。”
“我是你手下的一名匈奴降将。爸爸。浑邪王投降之后,我就归于你的麾下。”蓦然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语调,悄声道,“那一定就是我的前世,如果不是这次催眠把之前的东西都翻腾出来,我永远都不可能想起来这一点。”
卫彬深深叹了口气。
那天,父子俩是在卫彬的书房进行的这番秘密谈话,交谈进行到这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温暖的斜阳从窗口照射进来,暗红色的光芒洒在木色的窗棂上,那让蓦然记起大漠里的红柳枝桠上,闪烁着的珍贵晨露……
“……也许你突然失踪,让我十分不安。”蓦然说到这儿,笑了起来,“我既不肯接受你是病逝的这种官方结局,又四处遍寻不到你。怨念实在太深重,我觉得我似乎……嗯,似乎有什么未完成的心事,必须得到爸爸你的认同。”
他说到这儿,顽皮地笑起来:“所以我就转世了,等了两千多年,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肉身。”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卫彬终于苦笑:“你不觉得这太费事了么?蓦然,有什么怨念是要等待两千年,非要寻到我才能完成的?”
“唔,这……我也不知道呀。”蓦然想了想,“情绪虽然记得,但是具体的事件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卫彬一本正经地说。
蓦然一愣,大笑起来!
“不,我觉得我并没有迷路。”他边笑边摆手,“也许……”
“什么?”
“也许只是想取得你的认同吧。”蓦然笑了笑,垂下眼帘,“毕竟是个匈奴降将,身份尴尬,不为时人所容。”
……就像这一世,依然身份尴尬,不为时人所容。
为期一周的休假,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姗姗和妈妈都很舍不得,但是部队的命令是严格的,蓦然必须按时归队。
临走的那天,是卫彬开车送儿子去的车站,蓦然带了大包小包,行李几乎是回家时的两倍。父母总担心他这不够那不够,能想到的全都给他带上了。
其实蓦然很想说部队里啥都有。尤其是陆战队,待遇那是最好的,根本用不着随身携带一个小型超市。
但是他这话没有说出来,父母希望能让他生活更舒适一些,这种心情蓦然十分了解。
把蓦然送进站口时,卫彬忽然叫住了他。
“其实,很久之前就想和你说这话的。”他踌躇了一下,“又不知有没有这个必要。”
“什么?”蓦然好奇地望着父亲。
“蓦然,其实你不用这么努力的。”卫彬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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