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然后呢?觉得很高兴么?”
“高兴啊,买的那一天,特别高兴。可是听了两天就不觉得怎么高兴了。”苏虹叹了口气,抱住臂膀。“之前我错以为愿望实现了就会很高兴,其实我想错了。勾践他,大概也想错了。”
“错得离谱呢。”方无应的神色不知怎么,有点发呆,“他和你还不一样,苏虹,他对破吴的执念远胜过你对MP3的执念,所以愿望实现之日,他就只有比你摔得更惨……我能理解他,是因为苻坚死了之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虹一时,没有出声。
“一百来块的联想MP3既然不能满足你,那么就去攒钱买一两千的iPod好了,”方无应笑了一下,“灭吴既然不能满足勾践,那么就去努力争取霸主之位好了,他大概以为,只有这样心里才不会觉得空。”
“不然你叫他怎么办?之前你也说过,跳脱出来又攀不上更高思维根基的人,只会更加痛苦。”
方无应点点头:“我没想去阻拦他或者改变他的道路,所以我想,咱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苏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冲儿。她想起来了……”
“什么?”
“我是说西施。她想起她母亲已经去世了。”
“果然。”方无应叹气摇头。“早和你说了,她的那些话都不符合逻辑,不能百分之百当真的……”
“现在她生死未卜,说不定明天文种就会派人杀掉她。”苏虹闷闷地说。
方无应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应该通知所长,我们没能找到西施的父母。不过,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嗯,这事儿咱俩做不了主,今晚和雷钧他们开个会吧。”
俩人正说着话,忽有小卒上前禀报说,范蠡大夫求见。
方无应瞥了一眼窗棂,温热的斜阳已经挂在西方天际,这种时候范蠡跑来干吗?
“快请他进来。”
话音未落,范蠡已经走进室内,他看看方无应与苏虹,微微一笑:“哦,我来得不巧,搅扰两位了。”
苏虹摇头:“范大夫说得哪里话。”
又命人上了热茶,方无应就笑道:“我正在和内人谈论明日大宴之事。”
范蠡也微笑点头:“明日君上要大宴群臣,将为此次破吴论功行赏。方义士,你与夫人都能加官进爵了。”
方无应但笑不语,原本他对那些个也没兴趣。
苏虹道:“范大夫这个时候前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范蠡哈哈一笑:“我是来贺喜的。”
苏虹与方无应对视一眼,俩人都感到诧异。
“范大夫,这喜从何来啊?”苏虹笑问。
“我来恭贺夫人,因为夫人即将成为越国王后了。”
范蠡这一句话出口,那俩都傻了!
苏虹手里的杯子差点砸在地上,她瞠目看看方无应:“怎么回事?”
方无应定了定神,神情严肃起来:“范大夫,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就是这句话。”范蠡收起笑容。淡淡道,“国君已经决定,夫人,他要立您为后。”
苏虹有点想吐血:“开什么玩笑?范大夫,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么?!”
“事实上,我也才刚得知此事不久。”范蠡说,“国君与文种二人密谋此事时,并未告知与我。幸好总有一些人,乐意拿他知道的来换点钱财……”
“立我为后又是怎么回事?!”苏虹怒了,“大王他发疯了么?!”
“大王他没疯。”方无应在一旁。突然道,“南林处女将几十名剑士训练了短短一个月,就能使他们在攻城战中大显身手,快速攻下堡垒姑苏台,这若将全国兵士皆教予你手,再命他们日夜练习,越国军力终将势不可挡……”
范蠡大笑!
“果然方义士生得水晶心肝,什么都瞒不过你!”他笑嘻嘻地说,“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明白了么?苏虹,人家勾践不是爱上你了,而是要你当国防部长。”方无应也跟着笑起来。
苏虹醒悟,她把杯子重重往茶几上一搁!
“他以为我是拉姆斯菲尔德?!”
“啧啧,如今你比拉姆斯菲尔德那老奸雄吃香。”方无应又道,“他们全靠冷兵器和拳脚功夫,若放你走了,越国未来的霸主大业又该以何为继?”
虽然不是太听得懂他们夫妇的调侃。范蠡也道:“从各方面权衡,大王都不会轻易放走夫人您的。”
“可是范大夫,那我怎么办呢?”方无应摆出一副十分无辜的神态。“自己的妻子变成了一国之后,我这个‘前夫’还留在此处,岂不碍事?”
“嗯,这个嘛……”范蠡顿了一下,“明日大宴群臣时,方义士,国君要亲赐佳酿与你。”范蠡的话说到这儿,已经十分明白了。
房间之内,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事态一夜间激变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有了荒谬之感。
“哼,可真是过河拆桥。”苏虹冷笑,“外子替他攻打吴国出了这么多力,最后却落得一杯毒酒的下场。”
“夫人,此事,只有大王与文种密谋,恰恰被我得知,现如今我又告诉了二位,请二位尽早做准备。”范蠡说到这儿,神色也终于凝重起来。“今夜能逃就最好,如若不能。两位也要在明日赴宴之前,离开越国。”
苏虹的神色有点疲倦,她叹了口气:“多谢范大夫告知我们此事。”
“夫人说得哪里话。”范蠡起身道,“上次夫人肯完成我拜托的事情,我理应予以回报。再者,我对越国的忠诚心,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说完,笑了笑,不再多言,旋即告辞离去。
目送范蠡离开,方无应回到桌前坐下,他撑着腮帮,像是在想什么。
苏虹仍旧是一副愤愤的样子,刚才范蠡的话,气得她胃疼。
“……什么玩意儿!他以为我们是木偶,砍掉一个留一个,他以为我会那么老实听话?!”
“不然还能怎么办?”方无应懒懒道,“不杀了我,你始终都想走人……索性弄干净点,让你死了这条心。”
“他要是敢去动你,我就把他的人头挂去姑苏城!像辛晓琪唱那歌儿一样,就让他和夫差两两相望!”
方无应一愣,大笑起来。
“你还笑!”苏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别磨蹭了!快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吧!我给雷钧他们发信息……”
“可是,西施怎么办?”
方无应这一句话,让原本在收拾东西的苏虹也停了下来。
“文种,不会留着她的吧?”方无应说,“尤其不会让那个孩子……”
苏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慢慢坐下来。
“咱们就算今晚去救她,怕是也来不及了……”
方无应的眼睛转来转去,好像陷入了什么古怪的思维里。看他半天不出声,苏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喂,在想什么?”
“苏虹,还记得《墨子》么?”他突然问。
“墨子?”苏虹一愣,“干嘛?”
“《墨子》里,记载了西施之死。”方无应说,“《墨子亲士》篇曰:‘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
苏虹愣了一下,点点头:“‘……西施之沈,其美也;吴起之裂。其事也。’墨翟小朋友还差五年才能出生呢。”
“嗯,但这是最早的一份提及西施的文献了。而且你还记得,是谁下令将西施沉湖的么?”
“说法不一,有一种说法是越王后……”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历史上,对西施的结局有很多种说法,一说是沉湖,一说是和范蠡泛舟太湖,下落不明。但是很多史料都更肯定前者,至少就目前状况来看。夷光是没可能被勾践和文种轻易放走,然后逍遥自在地和范蠡去泛什么轻舟的。
“苏虹,眼下越国的王后之位还空缺着。”方无应看着她,“但诡异之处就在于,勾践竟要立你为后——苏虹,是咱们搅乱了这段历史。把它变成了如今这样子,可是你我若在今晚消失,他怎么办?西施怎么办?越国往后又该怎么办?”
苏虹被他给问住了。
“此事的剧本有很多,就看你我选择哪一种了。”方无应说,“《吴越春秋》和《越绝书》对此事的记载就完全不同,绝大部分吴越史都更倾向于口口相传的民间说法。到现在我们都不能考证出确凿的证据。‘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这么多年,人们都这么说,可究竟是谁干的这件事呢?”
苏虹惊诧地望着方无应,她觉得她有点明白丈夫的意思了。
那天晚上,方无应从苏虹住处出来,返回自己的军营。当晚无月。只有黯淡的星光在头顶闪烁。想着刚刚和苏虹还有雷钧他们密谋的事情,方无应的心中,也不由有些紧张。
他在和苏虹参与历史,甚至是自创历史,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之前他们仅仅是跟着历史走,那都是被动态的,然而如今,却成了主动态。不,历史并不只是掌握在他和苏虹手中,如今这个越国,更像一台傀儡戏,每个人手中都牵着一根线:他和苏虹、勾践、文种、范蠡这是一场巧妙的合作,甚至是在对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的合作,而不管怎样,他得把这场戏好好演到落幕。
方无应心中明白,这计划只他和苏虹是玩不转的,还得要范蠡帮忙。他必须去找那个贪财鬼……
“方义士。”
听见面前有人喊自己,方无应才猛然抬头!
“哦,是文种上大夫。”他慌忙客气地鞠躬行礼。
“您这是……刚从夫人处回来么?”文种看看他,“连日车马劳顿,辛苦你们夫妇了。”
“哪里哪里。”方无应一片客气谦逊的神色,“是为国家的大事效力,愚夫妇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文种低声说着,却微微一笑,“说得好。方义士,明日大王要大宴群臣,可莫要来迟了哦!”
“一定,一定!”
于是俩人作别,各自往自己的住处去。
待文种走远,方无应这才回过身。他的脚步放慢,有什么,在方无应的脑海里如闪电一划而过!他猛然转身,遥望着那几乎消失的背影。
方无应明白他为何看文种如此眼熟了。
他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男人。是的,那男人和文种一样,也是如此无情,将一切人和事都化为成败的因素,希望借此,将手中的君王训练成一台治国机器,期盼能在自己的掌心诞生一代明君,天下霸主。在他们的眼中,君王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种独特的存在,所以君王不需要情感,只需要谋略。不需要抚慰,只需要杀伐。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王猛。
第两百章 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
次日勾践大宴群臣。
席上满是欢声笑语,勾践说了今日不拘君臣之礼,只管放开畅饮即可。于是群臣纷纷进觞称寿,大家满口都是颂扬仁德的话头,又有人赞文种范蠡谋略惊人,方无应夫妇所率剑士功夫了得……总之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只捡好听的说。
然后,方无应就见勾践冲着底下做了个手势,于是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此次破吴,如此顺利,是有祖先庇佑。”他说,“当然除此之外。各位的功劳也是不可估量的。若无诸君尽力,战事不会如此顺利。”
他说着,目光转向方无应和苏虹:“尤其是天赐良材,越国能有义士鼎力相助,是上苍的安排。”
勾践说罢,挥了一下手,有常侍上前,为方无应斟了满觞。
“方义士,寡人敬你这一杯。”
勾践盯着方无应的目光,锐利得像一柄剑。
苏虹在旁,充满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方无应微微苦笑,他的目光落在那杯酒里,厚厚的近乎黏稠的酒液。在青铜器皿里旋转,他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不过他没有再犹豫,抬起杯子。举过头:“多谢大王赐酒。”
那种语调,是与殿下群臣一样。不差一分一毫的恭敬肃穆。
……
寂静。
有流水声,有光。
方无应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眼前还是蒙着雾气。他又静静等了片刻。雾气渐渐消散,周围大致轮廓慢慢出现在他眼前。
|Qī|有什么人,“啊”了一声,是个男子的声音。
|shū|方无应深吸了口气,努力坐起身来,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最终目光落在身边那人脸上!
|ωǎng|那是手持利刃、一脸愕然站在他面前的灵姑浮!
方无应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往后退,但是身体有一多半仍然是麻痹的,这使得他的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
好像同样是在震惊中,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灵姑浮脸上的惊愕在慢慢消退。
“你果然没死。”他放下刀。说。“范大夫要我再等一个时辰,拖到荒郊野外再动手,原来他竟是为了这。”
总算是坐起身来了,方无应用手臂撑住躯体,他努力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是他失算了,原以为那杯酒里的毒汁不能把他如何,方无应的原计划是打算暂时装死,然后危急时刻再想法逃脱,却没想到文种下的毒里还有麻痹药物,他这具奇异的身体扛得住毒质,却不能在第一时间,立即摆脱某些特殊麻药的侵蚀……
“……大家都以为你酒醉,君上命我扶你去歇息,但是实际上,文种上大夫是命我将你杀死,而且不得让任何人知道。”灵姑浮慢慢擦拭着刀,一面说,“不过范大夫却又悄悄恳求我,且暂缓一个时辰动手。”
方无应大张着眼睛,四处瞧。半晌,他才哑声道:“……这是哪里?”
“会稽郊外。”灵姑浮瞧瞧他,“嗯,难道是文种下的毒还不够?应该不可能,你应该全然丧失神智,再也没法清醒过来才对——你设法把毒质逼出体外了么?”
方无应摇摇头。
“总之,大王不想再留你了。方义士,你太聪明太出色,在越国不过两个月就得了军心,大王爱的只是疆土,若留着你,大王晚上无法安寝的。”
方无应苦笑:“那为何大司马还不动手?既是大王与文种上大夫的要求,你本该快些结果在下性命才对。”
灵姑浮盯着手中兵刃,他慢慢的说:“我并不想杀你。”
“……”
“刚才我想,且依了范大夫的恳求,等一个时辰看看。”他说着。掀了掀眼皮,瞧瞧方无应,“若一个时辰之内你不能醒来,那我就下手。”
方无应的身上,冒了一层冷汗!
“我与你无冤无仇,方义士。你为破吴出了大力,并且我还曾是你手下败将。”他将刀斧收了回去。“君命本不可违,可你居然能够清醒无恙,恐怕这也是上苍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做那等不义之事了。”
灵姑浮说完,站起身来:“我这就回都城,禀告文种上大夫,我已将你杀死,尸首抛诸荒野,无人能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派人来查找。而你,方义士,今后你不可再回会稽,以免被人认出。我想,你最好离开越国,从此改名换姓去别的国家,否则若被君上知晓,就连在下这条命也会不保的。”
方无应勉强站起身,歪歪斜斜冲着灵姑浮行一礼:“多谢大司马不杀之恩。”
灵姑浮看看他:“一路小心。告辞。”
说罢,他转身离去。
目送灵姑浮远去,方无应晃晃悠悠转过身,他有点毫无目的,而身上衣衫不知何时变得褴褛不堪,手臂上还有捆绑的痕迹,大概灵姑浮像拖拉死尸一样,拖着他走过很多路。
广袤的荒野上查无人烟,光秃秃的树丛像哈比人的小屋摇晃不已,狂暴的风肆虐着,偶尔停下来。接近黄昏的寂静中,有最近处的溪流淙淙。血红落日像巨人的独眼,突兀地瞪着,放射出奇异的光,大块的巉岩,或者大橡树的粗硕树干,在这光影里渗透出来,连青翠的山峦都跟着变得模糊了。
方无应停住脚,他怔怔望着面前的景象,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哪里——是多年前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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